sp; 犹如雷点般飒飒作响的噪音由远及近地袭向耳畔,紧接着一阵飓风朝身上撞了过来。
好像是感受到了这异常躁动的声响绝不是简单的风声,杜拉斯特疑惑地转过了脑袋。“首席大人?您怎么……”
站在身前的这个俊朗无比的男人,毫无疑问是启动了“幻影”高速奔跑模式,朝彩虹桥直冲而来的现任首席。杜拉斯特几乎天天都可以和他碰面。然而为什么,在看到那张露出淡淡微笑的脸庞时,内心却涌出了一丝不安?
“您要过桥吗?”这位深棕色短发的守护者用有点戒备的眼神审度着首席,手指放在腰部闪着银光的佩剑柄上,“可是没有族长的命令,恕我无法……”
正要向阿尔斐杰洛解释自身的难处、表明自己不能放行的态度的杜拉斯特,沉稳的话声突兀地暂止了。
阿尔斐杰洛的眼神深邃得仿佛暴雨前波诡云谲的天空。眼睛深处怒放着的紫罗兰,似乎在周围不知何故渐渐升起的一阵奇异黑光的渲染下,颜色变深了些。
杜拉斯特的注意力无法自拔地陷进了那抹诡异的黑色光芒里……
在卡塔特是不能使用任何空间系技能的。龙王设立的结界,令再强大的异能力者都不可能在结界范围内自由传送。既然唯一的办法便是通过彩虹桥出入,那么负责守桥的杜拉斯特就无疑是个障碍了。
距离一年一度的“假期”还有不到两个月。然而事情紧急,阿尔斐杰洛可等不了那么久。只要搞定杜拉斯特,即使自己离开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只要在别人发现前尽快赶回来就是了。
似乎是掉进了一场被强罐进脑中的梦境,杜拉斯特保持单手搭住剑柄的姿势,僵硬地站在桥上一步也不动。他睁大的眼睛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眨动一下。当他眼皮的酸胀度几乎要突破极限的时候,他似乎终于清醒了,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彩虹桥的守护者怔怔地扭过头,望着蔓延在桥下的广大云海。曾与自己四目相望的红发首席的身影,无论自己眨了多少下眼睛确认,都再也看不见,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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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里泛灰的长袍迎风招展,面料依稀有些肮脏。阿尔斐杰洛意气风发地重新站在彩虹桥时,发现杜拉斯特用充满忌惮和顾虑的眼神迎接自己。阿尔斐杰洛以惊讶的目光回视着他,好像他的存在很不合常理。这位常年驻守在此桥的守护者,他的住所有别于他的同僚们,不在“龙之腹”,而在“龙之颈”山麓的一间独立居舍。会作出如此的安排是方便他能在任何时刻比旁人更快赶到他的值勤地点。在卡塔特生活多年的阿尔斐杰洛,早已经摸准了杜拉斯特的作息规律,知道他每晚都会在十点回住处安歇。那么现在,他在超过十点的这个时候依然逗留在彩虹桥迟迟不走、好像专门在等自己回来的行为就很奇怪了。
果不其然,杜拉斯特带来了两位龙王大人的急召。将内心的怀疑和纳闷搁置一边,阿尔斐杰洛立刻动身,抄了条最快的路去龙神殿。弥漫在龙山龙海之间的气氛有点诡异,一些还没睡觉的守护者对快步穿梭在山路的首席指指点点,嘴里唧唧咕咕的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他们投过来的眼神暗含着深刻的意蕴,让阿尔斐杰洛心中疑惑丛生。龙王知道了?没可能的。自己不惜用了三次“空间转移”,将离开的时间控制在一天以内。唯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杜拉斯特也已经被迷了魂,遗忘了自己强行下桥的事。他是绝不会出卖自己的。
今晚在龙神殿门口值夜班的两位守护者,迪特里希站在左面。听到鞋底敲击台阶响起的急促脚步声,亚麻色头发的壮汉转过头来,迎上首席问询的视线。
“两位大人在召唤我吗?”
“是啊,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阿尔斐杰洛心里一凉,“都那么晚了,到底有什么急事,非要现在……”
“别跟我墨迹,”迪特里希打断他,“他们找你找了大半天,早就气得七窍生烟了。还是把想要解释的话留着进去说吧。”他用劝诫的口气告诉首席,“不过别指望编一个好借口就能蒙混过关。只有实话才管用。”
错愕地看着迪特里希异常严肃的脸,阿尔斐杰洛的心好像沉入了一个深渊。
被发现了吗?被龙王发现我不守规矩,私自下山了吗?可是我明明已经将杜拉斯特……
纰漏究竟出在谁的身上?阿尔斐杰洛在放慢脚步走进议事大厅之前,脑中不停地思考。最先跳入脑海里的莫过于守护者。虽然守护者每天都要侍奉首席用膳,但其实他们送饭时阿尔斐杰洛不在屋子里的情况也是非常多见。几乎每个卡塔特山的居民都知道阿尔斐杰洛比起窝在“龙之巅”的首席居所,更喜欢到“龙之腹”的训练场找人切磋,经常一待就是一天,甚至会忘记要回去用餐。所以,送午饭和晚饭的守护者应该不会因为没看见自己就认定他下山去了。阿尔斐杰洛走之前还特意打听过今天侍候自己的是哪些守护者,了解下来后非常放心,知道那两个并不是管不住舌头的家伙……可就是这样,自己偷偷下界的事,龙王还是知道了。到底漏洞出在什么地方呢?阿尔斐杰洛冥思苦想了一番,依然没有头绪。殿内的光亮越来越盛。他一边穿过长廊一边说服自己稳住情绪。还是先不要想太多,自己吓唬自己了。接下来就看龙王是怎么说的……
等他走进大殿,发觉宝座上的火龙王和海龙王的神情时,侥幸的心理瞬间荡然无存。两位老者脸上的神态异常冷肃,仿佛是爆发前夕的火山,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空气里飘散的怒气。
还没等阿尔斐杰洛摆出谦卑的姿态行礼,海龙王就质问道,“阿尔斐杰洛,身为首席的你,应该很清楚你必须随时守护在卡塔特,确保我族的安危吧?”
“首席的职责我一刻都不敢忘。”
海龙王并不满意阿尔斐杰洛带着沉重和表情所做的回答。“既然如此,为何要擅自离开?”
还是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阿尔斐杰洛由于最后的一丝侥幸被打破,无力地垂下了头。
“上午你和乔贞谈话结束后就消失了踪影一直到刚才。”火龙王高喝的回音在空旷的议事厅里旋转,无论是语调还是神情,都要比海龙王咄咄逼人得多,“不在卡塔特的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我去布雷西亚探望德隆并给予他适当的治疗。他的胃病近几年一直反复发作,我很担心他的病情再这样恶化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谎言说得近似真话,语调和情绪没有任何起伏,阿尔斐杰洛很满意自己的状态。但是在他平静而流利地说完后,火龙王却露出了更加不满的表情。
“德隆,当然,当然是他。”嘶哑着声音反复念叨的火龙王,眯起由于愤怒而变得混浊起来的浅红色尖瞳瞪着阿尔斐杰洛,“在锡耶纳和比萨他都跟着你。我记得你曾经在我的面前点名要他协助你。你跟他走得那么近,也难怪你会为了他而明知故犯地擅离职守了!”
阿尔斐杰洛面对火龙王的高声责备,不禁显露出狼狈的神色,内心为自己寻找的这个借口懊恼不已。族长最反感底下的人暗中建立私交,如此重要的事自己怎么就忘了?
坦白的机会稍纵即逝。火龙王的断喝阻止了在他眼里企图申辩的首席。“你骗取德隆信任的手段,也给我们解释一下吧!”
“手段?”阿尔斐杰洛有些丧气地摇着头,“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哼,还装什么!“火龙王声色俱厉地说道,“德隆的大脑早已被检测出有中过黑魔法的迹象,而且还是不可医治的深度催眠。黑魔力已经腐化了他的大脑长达十二年,算时间刚好是你带着他奔赴比萨之战!难道你要说你对此一无所知,和这件事半点关系都没有吗?”
这一刻,阿尔斐杰洛仿佛听见了体内血管爆裂的声音,被完全超乎自己预料的事态彻底震住了。好像有一双手蒙住了他的口鼻,剥夺了他的呼吸,以往巧言善辩的红发男子此刻竟然无话可说。从来就没想过会有这种事。阿尔斐杰洛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龙王一直都会对不但要与异族打交道、还要和龙术士接触的密探们的身体状况进行检查,确保他们没有被人操控……
“即使是黑魔法水准出神入化的你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的程度,在施法后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德隆,同样深受催眠术伤害的还有和德隆一起参与过比萨任务的培尔特!以禁断的催眠黑魔法侵蚀密探的大脑,妄图借此操控他们,这样恶劣的事难道是能被允许的吗?!”火龙王的手用力往下一拍,扶手发出了惨叫,“你真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
阿尔斐杰洛始终低着头,对于火龙王狗血淋头的怒骂,他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着。
“这十二年间也不见你有任何悔过之念主动向我们坦白,现在更是背着我们擅自离开卡塔特私会密探,接二连三地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火龙王继续大声责问着连一句辩白都说不出来的首席,“你就这样迫切地想要和那些密探交朋友吗?说,你到底有何居心?”
前一刻还充满了不服和倔强的眼神,彻底涣散成了害怕和恐惧……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被扣上谋反的帽子。阿尔斐杰洛与生俱来的美貌顿时扭曲起来,脸颊惨无人色。
在怒气冲冲的火龙王和一脸不满的海龙王眼里,背脊始终挺直的首席突然间弯下腰,双膝与地面重重地碰撞。
“……两位族长大人,我确实有错在身,但是请你们无论如何也不要怀疑我对卡塔特的忠心。”
在强权的压迫下,几乎是以瘫倒的动作跪在地上的阿尔斐杰洛,英俊的脸庞由于悲痛而扭曲,双肩剧烈地颤抖着,这似乎意味着他在为自己以前做过的错事切齿悔恨。
审视着因为羞耻而失态的阿尔斐杰洛狼狈的模样,海龙王用比火龙王稍微缓和但同样不容人反驳质疑的尖锐语气说道:
“你的忠心,我们自然看在眼里,所以才给了你连乔贞都不曾有过的待遇。可是看看你是怎么回报我们的?你又什么时候真正反省过自己的错误,进而有所收敛?藐视身为首席的自己理应恪守的准则,为了收买心腹不惜用上了禁忌的黑魔法,行事如此不计后果。你利用假期到人界做些了什么,我看也不是简单的享乐吧!阿尔斐杰洛,你让我们太失望了。”
海龙王浅蓝色的瞳眸里原本就很细长的眼黑,由于愤怒,变得愈加尖利如针。他以苛责的目光凝视着匍匐在地上的男子,眼神里隐隐有些无奈的意味。其实在过去,对密探使用催眠手段的龙术士又何止阿尔斐杰洛一个。如果真要细究,真正清白的人恐怕也是屈指可数吧。就连为人忠厚老实的乔贞都曾经犯下过这样的错误。但是与为了追查仇家而催眠监视自己的密探、延长在人界逗留时间的乔贞相比,只是单纯的以勾结密探为目的而滥用黑魔法的阿尔斐杰洛的行为,则更让人无法原谅。
当然,龙王也不能光凭一己之见就治阿尔斐杰洛的罪。尽管他涉嫌催眠德隆和培尔特,但是当年出征比萨的龙术士有那么多,根本没有十足的证据表明这件事就是阿尔斐杰洛所为。一旦阿尔斐杰洛拼死抵赖,哪怕独断专行的龙王强制给他定罪,也很难使众人信服。所以,只要不承认就可以了。
但是那样一来,反而对阿尔斐杰洛更加不利。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间隙已经生成,阿尔斐杰洛即便真的无辜,他在龙王心目中的印象,也必定会大不如前。同理,既然他们不可能完全消除对自己的怀疑,那么现在再作辩解也只是枉费口舌,没有一点必要。阿尔斐杰洛骨子里的骄傲,也不容许他为了求得别人的原谅而低头解释。他根本就不屑于为自己开脱。
而若要追究起让始终压抑着不满的两位龙王彻底爆发的导|火|索,则是阿尔斐杰洛这一次妄图以黑魔法修改守护者杜拉斯特的记忆、以便自己能自由进出卡塔特的恶劣行径。这项过错是毫不存疑的。
可是从愤怒的程度来说,比起因失望而怒不可遏的龙王,阿尔斐杰洛反倒更胜一筹,甚至到了恼羞成怒的地步。他天生骄傲自负的性格,使他对自己原本隐瞒得很好的秘密竟然早就被人获悉这一点难以做到释怀,不仅如此,他们还好像是在施舍自己、给自己面子似的故意不在第一时间戳穿。现在阿尔斐杰洛内心的愤怒,简直已经达到了令人恐怖的程度。
并不是以自己的意志俯面跪在地上的红发男人,一双怒火滔滔的双眸死死不动地盯着地板,凶光尽显的眼神恨不得在铺着红毯的大理石上射出洞来。无数的想法灵光乍现般地来来去去,剧烈地冲击着他的大脑,无论如何也想要为自己的落网找出合理的解释。
关键的人物还是杜拉斯特。在龙王罗列的黑魔法受害者名单中,这个男人被忽略了。谁都知道,往返卡塔特与人界必经彩虹桥,作为守桥者的杜拉斯特明显应该是被重点照看的对象。既然有了德隆和培尔特的例子作为警告,难道早已经看穿一切的龙王就没有对杜拉斯特的大脑进行检查吗?如果他们没做,那么此事被查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已经做了,又为何从头到尾都不见他们提及?
“不替自己辩解两句吗,还是准备俯首认罪?”火龙王用好像对待工具、傀儡一般的眼神,冷酷无情地看着屈膝跪地的阿尔斐杰洛,“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人类而已。不管怎么说你只是受了我族的庇护才得以苟活至今。没有我们龙族对你的提携,你什么都不是。你所谓的荣誉和成就,全都是拜我族所赐。竟然狂妄到藐视我们定下的法则、恣意妄为的地步,你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
凝视着地板的紫色双眸,涣散的视线瞬时凝聚起来。阿尔斐杰洛将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目光平稳地朝遥遥在上的台阶探去,直到他看清火龙王的眼神。
和当时一模一样的、提防家贼般的眼神。最早接触这眼神正是在那一年、作为指挥者的自己带队从比萨全员无恙地回到卡塔特的时候。忆起往事,阿尔斐杰洛的脸颊泛起了苍白的微笑……他们那时候就知道了。他想。德隆、培尔特等密探跟随龙术士们回来的那时候他们就知道了。但是他们却隐忍不发整整十二年。难怪火龙王当时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阿尔斐杰洛不辩解也不推诿地跪在那里,看似愿意将一切的罪过都承担起来。对于火龙王的痛骂,他也没有任何表示,依然沉默着。
“阿尔斐杰洛,你应该知错了吧?”海龙王的声音在大殿里响了起来,“数次挑战龙族制定的规矩,按个人的意志率性而为,作出让我等大失所望的事,使自己的名誉蒙羞。尽管如此,你仍然是我们非常重视的人才,为我族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我们不会放弃你,也很愿意给你重获荣耀的机会,但首先,要让我们看到你有痛改前非的觉悟和行动。而在那之前,你必须接受处罚。”海龙王以不温不火的口吻,向跪地等候裁决的首席进行严肃的宣判,“有功则赏,有过必罚。从今日起,收回你使用假期的特权,其他待遇照旧。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出门了。”
一句话,就能左右他的命运。既能将他捧上天,也能让他狠狠地跌到地里。
阿尔斐杰洛自始至终都沉默着。这时候的他根本已无暇顾及自己暴露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不过,上午和乔贞探讨的有关任务疑点的线索,就在海龙王宣判声落下的那一刻,彻底熄灭了诉说的意念。就好像赌气般的,将自己掌握的情报咽进了肚子里。阿尔斐杰洛用平静到可怕的眼神,看着那两个只需努努嘴就能将自己的权利轻易剥夺的长者,无言地接受了他们加注给自己的相当于禁足的惩罚。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无声地凝视着彼此的人中间,终于有一方忍受不住了。火龙王突然烦躁地拍了拍扶手,挥袖驱赶失宠的首席。
阿尔斐杰洛缓慢地起身。才跪了这么一会儿,两腿就已经发麻到失去了知觉。胸腔里的那颗心更是冷得好像不属于自己。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在退下前行礼,只觉得脑子一片空茫,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的视线垂下,盯住大理石地板的纹路慢慢往前移,那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看着的东西。他拖着双脚往殿外走,仿佛花了好多年。圣洁的光从穹顶的彩窗投照下来,映白了他的红发,却连一丝温暖都给不了。
一位守护者和他擦身而过,径直奔向了大厅内,好像有急事要汇报给龙王,因而步履急切,连向首席鞠躬施礼都忘记了。
麻木地迈着脚步继续往神殿外面走,恍惚间,阿尔斐杰洛只听到失踪这个词,和培尔特、席多这两个人名。之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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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梦见善良的女仆为他端来牛奶,杯口蒸腾出白雾般的热气。他喝了,甜美的味道在喉中流转,随后就不省人事。
昏沉沉的大脑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刺激着脑膜和头皮的噪声却越来越响,令人焦躁难耐。鞭子猛力抽打后背,腿脚粗暴地踢踹肉体,还有男人粗声的吆喝与怒斥,所有的苦难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现在,也有人给他送来了热牛奶,以及更多别的东西。“首席大人。”从暗处响起一个带着礼貌的轻柔男声。
他听出这是克莱茵的声音,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床上的那团东西全无反应。“首席大人。”克莱茵又叫道,语音加重了一些,“该吃早餐了。”
阿尔斐杰洛呻|吟着睁开眼睛,眼前却不见任何人的影子,只有浓浓一片的黑暗。
床单乱作一团,皱褶遍布。用力夹着它们的脚趾,已经发麻到没有了知觉。
“要我扶您起来用膳吗,大人?”
这个曾受到过阿尔斐杰洛催眠黑魔法盘问的男人,虽然用他的实际言行证明了他和白罗加并无勾结,阿尔斐杰洛却依然无法信任他。
“放到桌子上。”他轻声说。即使隔着裹覆全身的被褥,他也能嗅到牛奶的香气。“你可以出去了。”
恭敬的守护者按阿尔斐杰洛的吩咐照做了。他将餐盘就近放在了床头柜上,而不是客厅的餐桌,以便闷头大睡的首席一起床就能享用。阿尔斐杰洛却没有领下克莱茵的这份好意,一直侧躺在床上,没有一点要起身进餐的意向。
克莱茵离开后没几分钟,一阵重拳砸在了门上。这一次来的人可不像克莱茵那样有礼貌,不仅没打一声招呼就推门进入,直冲卧房,还大力掀开了盖住阿尔斐杰洛全身的被褥。
失去了庇护后,大面积的阳光瞬间如洪水般涌了进来。早已经习惯黑暗的阿尔斐杰洛的眼睛,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刺眼的强光照射,痛苦地紧闭起来。红金色的睫毛犹如两瓣合拢在一起的枫叶,轻微地颤抖。
“喂,起床了!”
床边站着一个属于尼克勒斯的高大身影。他的鼻音在头脑混沌的阿尔斐杰洛听来有些发闷。
将充当遮蔽物的被子掀到一边之后,尼克勒斯看到了他。他就像个躺在母体子宫里的婴儿,蜷缩着手脚,闷在封闭的房室,看起来那样的脆弱无助。一直到尼克勒斯推了他的肩膀,他才终于舍得动一下,从双臂抱膝的侧卧姿势慢慢坐了起来。
睡姿一整夜没换,阿尔斐杰洛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痛。他撑起僵硬的身子靠住床背,脑袋歪斜地枕在上面,微微张开的嘴巴呼出较为紊乱的气息,眼睛从垂到前额的纷乱发丝的间隙里斜睨着尼克勒斯。
曾经横行在战场上的霸气早已经无迹可寻。无论是他无力垂落的肩膀,还是失魂落魄的眼神,和平日里的那个英姿勃发的首席形象相差甚远,根本看不出一点点英勇和自信的痕迹。现在的阿尔斐杰洛就仿佛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倾斜着坐在那里看着前来探望自己的从者。看到他这副丧家狗般落寞颓废的样子,尼克勒斯很不满意地皱起了眉。
“你昨天干嘛去了?”
“连你也要管我。”
阿尔斐杰洛用好似醉鬼一般的微熏的眼神看着逼问自己的从者。眼眸深处的不信任感和敌意被尼克勒斯捕捉到了。
“现在就我们两个,你该对我说实话。”
“照我说,你也该走,就像克莱茵。”阿尔斐杰洛的语气有点厌烦。
“你怎么像全身长了刺似的。”尼克勒斯轻声咒骂。
“以后再说。等我想谈的时候再说。”阿尔斐杰洛的态度稍稍让步。眼中的紫光闪烁不明。至少现在,他无法面对尼克勒斯。
“这可不侯你的心情,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尼克勒斯全身溢满了几欲爆发的怒气,向前走了一步,“要谈就今天谈。现在,马上!”他高大壮硕的身形给白鹅绒的四柱床投下了一大片阳光无法穿透的阴影,将阿尔斐杰洛的身体团团裹住。
自己的从者向来很没耐心,这个特点和他曾经拥戴过的对象雅麦斯真是像极了。阿尔斐杰洛犹豫了一下,终于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你出卖了我。”暗哑的声音有点发狠。
他的话让尼克勒斯的大脑停止工作了三秒。“你睡糊涂了吧?”
怒吼的海龙,听到主人在床上冷笑。
“能感受到我的气息的人只有你。”
尼克勒斯好像吃东西噎住了一样顿时哑然。愣愣地瞪大蓝眸对着阿尔斐杰洛,看了他好一阵子,尼克勒斯才总算摆脱失语的状态,调动起语言功能。
“你该不会怀疑是我告诉龙王你不在的吧?就因为我是你的契约者?”觉得对方的断言十分可笑的尼克勒斯失声笑了起来,“我脑子坏了才会这么做。”
“你的脑子就没好过。”
阿尔斐杰洛毫不客气地出言讽刺,差点让尼克勒斯愤怒地当场离去。但是一想到就这么走了太对不起自己此番过来的决心,尼克勒斯还是忍住了郁结在心底的怒火。不管怎样也不能白来。而且就他的性格来说,他也非常讨厌别人拿他没做过的事冤枉自己。因此,澄清是必须的。
“这么告诉你吧,与你契约相连的我,的确是唯一能感应到你去处的人。但我没有那样做的动机。”他把双臂抱在胸前,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对床上的男人说,“如果是在战场上失联,那我会找你的。可我又不是先知,预料到你昨天会溜出去。你告诉我,我干嘛要费心感知你的气息在哪儿呢?”
尼克勒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在他看来很有道理的话。不过,他并没有撒谎。昨晚早早就睡去的他,直到不久前醒来才知道阿尔斐杰洛出事了。他在两个悄声议论的族人嘴里听了个概况,才发现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虽然对身为阿尔斐杰洛从者的自己竟然最后一个知道的窘况有点惭愧,但是一听说这件事,他就飞也似的往主人这边赶了。不过说起来,龙王在阿尔斐杰洛外出期间没有询问尼克勒斯也是挺不可思议的。看来他们是想测试阿尔斐杰洛究竟要过多久才会有所醒悟、自己回来吧。
或许是在心里认同了尼克勒斯的说法,阿尔斐杰洛敌视他的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警惕地自问一句,“那会是谁?”
“某个多嘴的守护者呗。”床头柜上的水果糕点看起来秀色可餐,尼克勒斯随意地在床沿坐下,拿起一块糕点啃了起来。
“不可能。”阿尔斐杰洛极快地否认。
“话别说得太满。”嘴里塞满食物的海龙说道,“你虽然搞定了杜拉斯特,但是在下桥的时候,难保不会有其他的守护者看见你。”
阿尔斐杰洛眯紧紫眸,回想了一下。“我已经确认过周围没有人。”
“事实证明你看漏了。”尼克勒斯吮了吮手指头上的黄油,觉得有点口渴,又把牛奶给喝了。等杯子见底后,他轻巧地说道,“你过份高估了自己。”
阿尔斐杰洛前一刻好转的态度,在尼克勒斯这句话落下后,再度变得恶劣起来。
“走开,”他的手暴躁地挥舞在空气中,就像被狂风刮得胡乱摇摆的树枝,“如果你是来羞辱我的话,还是再过几年吧!”
回头望着不可理喻的主人,尼克勒斯愤怒地用牙齿咬住下唇,“我真是疯了才会来看你!”
说着,他从床上跳起来,宽阔的身影抽身往大门移去,脚步在地面踏出重重的声响。阿尔斐杰洛的身边瞬间腾出一大块空白,让他惴惴不安的心忽然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尼克勒斯……”阿尔斐杰洛迟疑地叫道,语调有些生涩,臀部往床边移动了两下,身下的床单更显凌乱,“我、我有点不对劲……”
他口齿不清的呼唤推迟了尼克勒斯离开的脚步。
“……外面怎么样?”视线不停游移着,最后停留在了止步于卧房门口的从者脸上,这名地位不稳的红发首席带着求助的表情,问道,“人们怎么说我?我要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观察着这个无端猜忌自己、怒斥自己的主人此刻惊魂不定的模样,尼克勒斯叹了口气,回答,“雅麦斯似乎很高兴。他的死党也都落井下石,尽说奉承话讨他欢心,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尼克勒斯撇嘴冷哼,努力不去想刚刚高德李斯和马西斯等人在他过来的路上拦截他时对他说出的挖苦。“你催眠杜拉斯特到人界和密探私会的事,已经传遍了每座龙山每片龙海。同情你,鄙视你,嘲笑你的人都有。有人对你的行为感到不解,也有人满嘴风凉话,巴不得你倒霉。大多数人持观望态度。最郁闷的当属那个一直跟着你下界玩耍的守护者了。”他适当地提出,“你好歹也当了十几年的首席,积攒的威望还有点用,能让一部分质疑你的人暂时闭嘴。不过关禁闭的时间一长,我可就吃不准了。”
“龙王打算什么时候解除对我的责罚?”阿尔斐杰洛关切地问。
“没听到风声。族长是真的生气了。恐怕得有一阵子。”
“外面那些声音呢,又是怎么回事?”门外始终有杂乱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凭借比常人优秀的听力,阿尔斐杰洛早就觉察到了。听起来离屋子有点距离,但是一直不间断地回响着,难免让人心生烦躁。
“六个守护者正在巡逻,堵住了你所有外出的通道。”尼克勒斯告诉他,“据说他们会不分昼夜地轮班执勤。未经族长的许可,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这里。正因为我是你的契约者,那些家伙才没敢拦我。”
换而言之,现在的阿尔斐杰洛等于是被关在了这栋豪华的居所里,强制性地和外界断绝了联系,连一步都不能离开了。
如今所受的待遇和过去相比,简直就像是划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才不过短短一日光景,阿尔斐杰洛就从威风八面的首席变成了一个被软禁起来的犯人。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境遇……雅麦斯——他当然乐于见到自己陷入低潮期,也许正躲在某个角落偷偷地祈祷自己再也无法翻身吧。整个卡塔特恐怕他会是笑得最开怀的一个。一想到这里,阿尔斐杰洛就愤恨得咬牙切齿。很快,用不了多久,其他的龙术士也都会知道。白罗加,修齐布兰卡,乔贞……这些人都会知道。阿尔斐杰洛只觉得脸颊滚烫,他再次想起火龙王用看着一个贼的眼神冷视着自己的场景,再也无法克制的怒火在胸中激荡着,这股怒火迫使他吼道,“他们以为凭几个守护者就能困住我吗!”
尼克勒斯一声仰叹,“神啊,你睡醒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能有点悔悟的态度?你快反省吧!”他让拔高的声音趋于轻缓,“还有,我刚才就想说了,纠结于谁出卖了你根本没有意义。错了就是错了。你必须让两位族长看到你在忏悔。”
头脑简单的从者腰身一变,好像一个理智的长辈似的劝说着情绪失控、发起小孩子脾气来的主人,角色的互换带来的强烈反差感,让尼克勒斯忍不住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似乎也是意识到不能再任由内心的狂躁感支配自己的情绪了,阿尔斐杰洛安静地自行住口,让呼吸平稳下来。对他而言,自己竟会落到要靠尼克勒斯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劝告的地步,也是让他感到很屈辱的一件事。
“他们不应该关我。我对卡塔特有大功。”阿尔斐杰洛目光执拗地盯着墙上的一点。
“也有大错。”海龙走回来两步,“现在告诉我吧,你找德隆、培尔特到底是要干嘛?”
“……”紫罗兰眼眸朝从者看了过去。虽然阿尔斐杰洛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处事态度,但是对着尼克勒斯的那双眼睛,仍旧充斥着戒备的光芒。
会认为他会对自己推心置腹的自己也真够蠢的。看着阿尔斐杰洛投注过来的视线里那抹无法拭去的疏离感,尼克勒斯恍然明白过来,他们之间所谓的信赖,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
嘴角挂上一丝苦笑,尼克勒斯准备离开,刚往外跨出房门,又似乎想起还有些话没说,步子停顿下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也一并说给你听听好了。”尼克勒斯清冷的语调里挂着淡淡的鼻音回旋在室内,“你很关注的那个叫培尔特的密探,已经和卡塔特失去联系。不知道被异族杀了还是怎地,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了。还有一个叫席多的家伙也在差不多的时候失去了音讯。这家伙似乎和你搭档过不止一次吧?”他特地停在这儿,朝坐在床边的男人看了看,希望对方能给点反应,可是他缄默不言的主人没有回应他的愿望,始终不吭一声。尼克勒斯只好自讨没趣地抬手刮了刮鼻翼,耸肩说道,“不过比起那两个失踪的小老鼠的下落,在卡塔特还是你的事更引人关注。”
阿尔斐杰洛一句话不说,将面颊裹进了一个冷漠的面具。但是他的手却握着床柱,发力的指尖隐隐有些颤抖,看起来就像个无助的小孩。
“我要走了。没那么多时间和机会再来看你。”尼克勒斯撇着嘴,“你最好给我赶紧振作起来,越快越好。”他望了他最后一眼,在果断地抬脚离开之前,这么宣示道,“我向你保证,你要是再这样跟瘟鸡似的自怨自艾,我就倒向雅麦斯身边,和他握手言和,再一起嘲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