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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凉爽的空气之中,一个穿着简朴的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卡塔特山脉进出口的彩虹桥。
他的手上拿着一捧紫白交加的花束,是他途经阿尔卑斯山某处原野时采摘下来的。紫红色的高山玫瑰和素白的雪绒花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在晨光的映衬下更显娇嫩。男人向杜拉斯特询问葬礼的举办地,确定了前行的方向。在踏着坚实的步伐去往“龙之角”的途中,每一个看见他的守护者都主动向他靠拢过来致敬慰问,比对待首席的态度还要尊敬。
男人在许多人的簇拥和欢送下来到山脚。他站在通往祭台的小径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感谢众人的随同,希望他们能让他独自上山祭拜。守护者们尊重他的意愿,渐渐散去了。但是布里斯却忽然从退开的人群中现身,将自己那突如其来造访的主人拦截在了山路前。
还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乔贞就注意到了布里斯的变化。
无论什么时候都以冷淡的目光注视着一切的布里斯,那双蓝水晶般的竖瞳里,此时竟闪过一丝惊喜的神色,好像在为乔贞的出现感到高兴。
上一次二人见面,是阿尔斐杰洛受封为首席的仪式结束后。乔贞被遣回人界,布里斯则奉海龙王之命留在卡塔特,不得跟随。二人分隔两地,粗算下时间,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因此,尽管对从者的变化有点始料未及,但是布里斯眼睛里的欣喜,乔贞在确切地看到之后很快就理解了。
只有两人的山脚下,静静地站着十多年不曾相见的那抹身影。看着他微微渗灰的齐肩黑发,毫无生气的严肃面庞,和那一身久经沧桑的墨绿斗篷……时间仿佛倒退回了199年前,眼前熟悉的身影唤起了布里斯的记忆。
最初的相遇是在1017年的某一天。乔贞被密探带到卡塔特山脉的龙神殿,接受两位族长的面见。布里斯和雅麦斯也在场。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布里斯见到了自己日后的主人。
那时候的乔贞全家被杀,逃亡到陌生的小镇。艰难的新生活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轨,妻子就死在了血染的产床上。丧妻之痛,夺走了乔贞生命中的最后一丝欢愉,使他彻底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和活下去的勇气。承受着家族含冤而死、爱妻难产而亡的悲楚的乔贞,想要了断残生,却在酒馆里激发了龙术士的潜力,失手杀死了几个混混。他抱着一星半点复仇的渴望,跟随发现了他潜能的密探上山,学习杀人的本领,准备等将来出师之日,对仇家展开激烈的报复。但是那时候的布里斯并不知道他的经历。在布里斯的眼里,那个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两眼眸光黯淡、整个人都弥漫着一股死气的男人尽管还有呼吸,却根本和一具会走路的尸体无异。“那家伙居然会是龙术士的适合者?”当时的布里斯实在是对密探会选中这样的男人,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而当他如此询问身边的雅麦斯时,原本面对龙王的宝座茫然站立着的乔贞突然回过头,递去凝望的视线。那隐隐藏着复仇的欲|火的双眸掷来的目光,没有落在听了这话后轻轻嗤笑起来的雅麦斯脸上,而是直直地射向了发出这一询问的布里斯,让他完全地困惑了。直到现在,布里斯仍无法忘记乔贞的那个眼神。
如今,他的衣物依然陈旧粗陋,外露的气质依然死气沉沉,给人的感观就像许久以前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唯一变了的是眼神。和布里斯互相对望的蓝灰色眸子里,再无半点愤世嫉俗的目光,满满的都是怀念的笑意。透过那蓝灰瞳孔中留下的倒影,布里斯能够想象,或许在自己的脸上,也有着同样的眼神。
“有人向我通报,说你来了。我起先还有点不相信呢。”布里斯微笑着说,“怎么在溜上山之前也不先知会我一声,尽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不愧是海龙王大人的后裔,消息总是那么灵通。”乔贞也在微笑,“不过你错怪我了。就算我有心想要提前通知你,也得能见上你一面,不是吗?”
“多年不见,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叫了?”海龙提高声音。
“布里斯。”乔贞轻唤,“你我的确是多年不见了。”
从者的面容缓和了一些。“你是来祭奠亚撒的吗?”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花,乔贞脸上的笑意微微变得苦涩了。自己虽然做了很长时间的首席,对一部分龙术士的印象却很淡薄,其中就包括默默无闻的亚撒。可以说,乔贞连对方的长相都有点记不清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也要亲自来祭拜一下这位惨遭异族杀害的同伴,尽管双方几乎不认识。“就当是吧。”乔贞如此回答,眼里全是蓝发从者的身影。
因为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布里斯低下头去,发出了噗嗤的轻笑。“那你应该昨天来。”
乔贞无言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原因。”
布里斯凝视着那张苦笑的面庞,“他昨天来过了。”
乔贞脸上突然浮现出来的痛苦表情,让布里斯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我今天来。”低声应答了一句后,乔贞迈开腿往山上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犹豫着回过身,“布里斯,你带我过去吗,还是……”
望着乔贞转过来的双眸,凝视了片刻,布里斯微微地叹了口气,然后肯定地应道,“当然。跟我走吧。”
在布里斯的带领下,二人登上了“龙之角”山腰的祭坛。亚撒仅存的尸骨早已经随风而去,但是空旷的祭坛中间依然摆放着各种鲜花,用以纪念他的亡魂。
将手中的花束摆在地上,乔贞默默地凝视着被各色鲜花环绕的地面良久。那里曾是亚撒和泽洛斯的骨骸停留过的地方。虽然乔贞没有在昨天亲临葬礼现场,但是残留着的亡者的气息,他总觉得还能依稀感受到。
清风吹拂着二人的发丝和衣角。布里斯陪他站着,直到他挪挪脚步,流露出离开的意图,他们便按上来的路下山。乔贞一路都很安静,仿佛全然忘记了身畔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布里斯跟在他的身后,途中,问出了本该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就问出的问题。
“这些年你在人界是怎么过的?”
乔贞前一秒看着地上凸出的石子的视线,移到了快步走到自己身侧的从者脸上。“你真想知道?”
“告诉我。”
得到布里斯坚持的态度,乔贞好像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巴黎住了段时间。做任务积攒的闲钱还有一大笔,正常的生活开销不成问题。”
“没有找份工作?”
“找工作?饶了我吧。除了杀人,我还能做什么?”乔贞自嘲地笑了起来,“都是被卡塔特惯出来的,我早就习惯饭来张口的生活啦。”他苦笑的声音宛如脚底与石路地面擦出的摩挲声,“事实上,我租了间房子,就在塞纳河畔。每天睡到下午,在对面的酒馆解决晚饭。喝着酒,吃着肉,和地痞流氓胡聊瞎扯,批判政局,屁股往长凳上一坐就超过午夜。偶尔赌赌小钱,逛逛妓院,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你是认真的吗?”布里斯伸手重重地按住他的肩头。
“你指哪个?”
“所有的,”布里斯突然有些结巴起来。他稍微用了点力气,掰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以及找妓|女。”
对于布里斯在提到妓|女这个词时候的纠结的表情,乔贞觉得很有意思,挑起眉毛看着他,“我都是付钱的。”他回答得很诚实,“只要客人的荷包足够鼓,她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宽衣解带。”
一个人的影子毫无理由地撞开了布里斯的大脑。他忽然想到阿尔斐杰洛。那个抢夺了乔贞的位置、将他赶下山的男人,经常和一个叫做迪特里希的守护者结伴到人界作乐。他们在欲望的海洋里尽情地驰骋,只因他们内心空虚,没有追求。可乔贞他是不同的……对此布里斯始终深信不疑。“我不理解,你明明……”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垂在乔贞锁骨下方的伤口处、半掩在衬衣底下的银色吊坠。看起来已经相当老旧的坠子上的光泽,似乎比先前更黯淡了。
“不然要怎样?再找个妻子结婚,生个畸形儿?”
乔贞惆怅的话语里,透着令人感伤的情愫。然而布里斯却在听了他的话之后,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整夜在破烂的酒馆里借酒浇愁,抱怨命运残酷的醉鬼懒汉,不是我认识的乔贞。”布里斯看着这个将自我放逐的男人的眼睛,摇头说道。
“残酷的不是命运,是时间啊。”他的主人略显沉痛地接口道,随即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真正的乔贞,在他32岁那年就死了。”
布里斯好像很讨厌乔贞说出这种否定自身的话语,也很反感他总是带着一股自厌的悲观情绪看待一切,因而眉头紧紧地皱着。但是对于这番自暴自弃的言论的反驳,布里斯却连半个字都开不了口。
名为乔贞的男人所有的生存动力,都随着那场瓢泼的大雨消逝殆尽了。尽管守护弱者的信念为他延续了近二百年的生命,但是这个男人的本质,不过是一具心脏还在跳动的残骸罢了。而当卡塔特都不再收容他了以后,他在这个偌大的世界,还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去处吗?
“让我帮你。”布里斯的语气郑重得宛如誓约,“你没法留在卡塔特,我就向族长请示,跟你去人界。”
乔贞却笑着摇了摇头,回应布里斯的决意。
“拜托了,布里斯。在我享受酒和女人的时候,我不希望总有个人露出一副说教的嘴脸对着我啊。即便那人是你。”
布里斯听完,两眉紧皱起来,步子赶超到乔贞身前,对他投去严厉的瞥视,眼角因怒其不争而不断地翕动。
“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过下去,直到死吗?”
“你觉得悲哀的事,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另一回事呢。”迎面对着布里斯愤怒的脸庞,乔贞尽可能让表情变得亲和,“我不会老死,不会轻易生病,羡慕我的人在这个世界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为什么要为我烦恼?”他试图用绕圈子的说话方式安抚从者,“我再问问你,以你作为龙族的嗅觉,你有在我的身上闻到任何酒气吗?”
布里斯盯着他,眼珠子一转不转,只是转动了两下脖子。
“看,所以还不算太糟,不是吗?我不会喝得烂醉如泥,也不会没日没夜地扑在酒徒的赌桌上和妓|女的胸怀里。我懂得控制。或许自制力是我唯一值得夸耀的东西吧。”
耳中尽是这个男人用一脸正直的表情说出来的歪理,布里斯只能无奈地把视线探向了路边一团茂密盛开的野花丛。不过接下来传到耳边的话声,似乎稍微认真了一点。
“早知道我目前的生活状态会让你如此耿耿于怀,我就不应该对你说实话的。”
“你试试看。”布里斯面色凝重地直视着他,以半威胁的口吻说道,“你胆敢对我撒谎,我保证会让你后悔。”
乔贞闻言,眯着眼睛笑起来,“对此我毫不怀疑。”他的唇角噙着一丝怀念的笑意,“对于你差点把我打死的那段经历,我可是记忆犹新啊。”
“那次是你自己找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布里斯不再阻挡他的路,身子往一边让了让。
“好吧,我承认。”看着脚下崎岖的道路,乔贞用有些低沉的声音,发出令人揪心的感慨,“我和你有着诸多共同的记忆。你是少数愿意善待我、包容我,接纳我的人,我也愿意为你敞开心扉的大门,将我的心事毫无隐瞒地对你和盘托出。可即使如此,布里斯,你依然帮不了我。”他用流畅的语速和坚定的眼神阻止布里斯打断自己,“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是人类,而你是龙族。我们终究是不同的。”
惊讶地对身边的男子投以凝视的目光,布里斯稳住内心的动摇。在一段时间里,他就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地走着。虽然被这些话引入了深思,不过布里斯似乎很快就从烦闷的思绪中跳了出来,接受了乔贞的说法。
“这样的话也是没办法了。”
“是啊。还真是无可奈何呢。”
乔贞爽朗地叹气道,话声里没有半点惋惜之意。今后的路还很长,但是脚下的山道却即将到达尽头。
走在逶迤曲折的小道上的二人快到龙山底部时,布里斯警觉地发现有一个自己不想见到的男人,好像在等待着他们似的站在那里。
穿着灰白的麂皮绒长袍的阿尔斐杰洛,面朝乔贞和布里斯转过身来。他至少在半分钟前就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不过真正促使他回头的,却是那股久违的、逐渐靠近的魔力气息。
“抱歉,能向您借用几分钟吗?我有事要找乔贞大人。”
在卡塔特从来只接受他人顶礼膜拜的现任首席,以无比恭敬的神情和口吻面对布里斯。布里斯却把脸冷冷撇开,不愿将视线逗留在他的身上。阿尔斐杰洛询问的眼神于是转向了乔贞。
乔贞静静地颔首示意布里斯暂避片刻。他身边的海龙王后裔只能独自攥紧了拳,默默走开。
“借一步说话。”
在阿尔斐杰洛的请求下,卡塔特的两任首席来到了一个顶部缠绕着紫藤花的长廊凉亭,在那里进行重要的交谈。
微风挟着春天般的暖意拂过身畔,将浓郁的花香送入鼻中。不同品种的花在卡塔特不分季节,可以同时盛开,永远不会凋谢。翠绿的藤蔓错落有致地纠缠着象牙白的廊柱,高高的亭子上方,一串串沉甸甸的紫色花朵如瀑布般密密匝匝地往下倾泻,几乎要碰触到二人的头顶,让人恍如身处于一片高贵典雅的紫色海洋。然而,周围美不胜收的景致对乔贞的吸引力,却远不如将他领到此处的那个红金色头发的男子。
在透着芳香的风中,乔贞的皮肤感触着植物的香气,和身边的那团气息。不用费心刺探,那股磅礴的魔力便如同层出不穷的海浪般无止境地朝外扩散着,冲击着乔贞的感官,使他不禁感叹道,“奥诺马伊斯将你训练得很出色。”
阿尔斐杰洛一听,眼眶因惊讶而怔大,“您这话何意?”但他的心底却是另一番想法。在我通过最后的试炼、被授予龙术士资格后,你才离开卡塔特。他想。当时你就该知道我有这般实力。而这些年我的成长,也与奥诺马伊斯无关。更大的原因在于我本就是块值得精心雕琢的璞玉。
不知乔贞是否了解阿尔斐杰洛的内心活动。他凝视着这个将过去曾属于自己的首席宝座据为己有的男人,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玩笑的意味,“你的存在,让所有庸俗之辈都不禁自惭形秽。”
听到了吗,修齐布兰卡?你推崇的对象是如何评价我的。尽管这么想着,阿尔斐杰洛却流露出不敢当的表情,以无比仰慕而又谦逊的口吻说道,“在战火纷飞的修罗场上建下彪悍战功的您,才是令我等无可企及的存在。”
“那都是些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乔贞极其淡然地摇了摇头,注视着地面的蓝灰色眼睛,眸中的眼神是一片不带半点成就感的虚无,“战功也好,借此取得的荣耀也好,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
这就是个毫无进取心的男人。几番你来我往的对话,已经让阿尔斐杰洛完全确定了这点。既然如此,困扰着自己多年的谜团也就没必要再去证实了。乔贞与异族交战的次数远远高过其他龙术士,却没有给卡塔特带来任何撇开杀敌数以外的实质贡献,既然连他本人都不把过往的战斗放在心上,他在情报方面的零贡献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不过,还有别的事必须确认。阿尔斐杰洛依然面不改色,“尽管您视名利为粪土,但我仍希望您能同我分享经验。”
“也是啊。你找我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闲聊。直说吧。”
点了点头的阿尔斐杰洛不再绕弯子,直奔主题,“龙术士被分配任务都是以密探侦查作为前提的,对吧?”
“将龙术士误打误撞自己发现的个例抛开,大多数任务都是由密探负责第一手侦测,再上报给卡塔特让龙王发落的。你说得没错。”谈话省略了一切寒暄和应酬的步骤,乔贞明快地回答了阿尔斐杰洛的问题。
龙族的密探,是实力跨度为第二、第三、第四等级的术士。他们在前方侦查敌情时,若遭遇的异族实力弱小,一般都会直接处决掉。解决不了的那部分就将消息回报给卡塔特,交由龙术士处理。了解到这最基本的情况,阿尔斐杰洛就能展开他的猜测了。
“单独或群体寄宿在人类家中的异族,行踪被查到后不改换栖身地也不奇怪。但如果是在外流动的异族,从密探回卡塔特禀报再到龙术士出发,少说也过去好几天了,为什么往往还能有所斩获呢?这问题始终让我很困扰。您有没有从以往的经验中发现任何规律或可疑处?”
乔贞微怔了一下,“我接的任务太多,记不住每一桩。”
“您是卡塔特的栋梁,挑的重担最多,谁都无法比拟。”阿尔斐杰洛先笑着夸讲了他一番,随即用严谨的语调说道,“但是从我有限的几次任务中,我看出了疑点。行踪暴露的异族遭到龙术士的追杀,此乃天经地义的事。但即使我们能对其进行制裁,却不能逼迫他们不逃命吧?当生命受到威胁时,四处逃窜可是生物求生的本能啊。”
“他们当然会逃。没理由自缚手脚任我们屠戮。你从白罗加手中接管的锡耶纳任务,全城的异族不都逃往比萨了?”
“我想这才是特例。以往的任务成功率实在太高,让我不得不产生怀疑。异族本应在密探向卡塔特回禀而龙术士还没追到的这段时间就溜之大吉,可那些家伙……就好像是故意等在被发现的地方让我们杀一样。”
阿尔斐杰洛的说法,狠狠地冲击着乔贞以往相信的、从不怀疑的一切,让这个驰骋战场杀敌无数的男人陷入了沉重的思考。
“密探也并非总是单独行动,有人报信就必有人监视跟踪。”乔贞好像在极力否认着什么似的说道。
“不排除您提出的这个可能。但是据我所知,单独行动的密探仍然占半数以上的比例。”
听了阿尔斐杰洛信心十足的判断,乔贞先是安静地背靠长廊的柱子,而后又心事重重地抱起了胳膊,眼里有极深的阴影,“我想你应该有结论了吧。”
首席的紫眸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结论先放在一边,我还有其他发现。”
科雷斯波将亚撒和泽洛斯的部分尸骨送回卡塔特的当天,阿尔斐杰洛在龙王的准许下,曾对他进行了较为细致的盘问。这个魔力气息薄弱到连阿尔斐杰洛都几乎感应不出来的第四等级的密探,由于被迫见识了达斯机械兽人族最黑暗最邪恶的一面而受到相当大的刺激,在回答的过程中,精神始终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因此,阿尔斐杰洛只是在科雷斯波的嘴中问出了一些零星的残片。但就是在这些蛛丝马迹中,他获得了宝贵的、足以将自己的猜测进一步证实的信息。
阿尔斐杰洛始终都认为,科雷斯波是解开这盘迷局的钥匙。他不仅作为异族向卡塔特宣战的递话者,极其幸运地活了下来,还在九年前参与过一次非常特殊的任务。那个时候,极有可能是阿迦述军的残部流亡在非洲的消息,就是由科雷斯波捎回来的。如果不是龙王将那项任务交给了实力平平的休利叶,一定还能深挖出不少异族的秘密。
撇开内心的不快,阿尔斐杰洛冷静地说道,“负责剿灭个位数异族的亚撒,在出征的途中遭到突然增援的敌人的埋伏,被蹂|躏而死,这样的事前辈您应该也有所耳闻吧?”他没等乔贞作出表示,就继续说,“如果敌人连龙术士都杀得了,那么区区一个密探又为何能幸免于难?”
“籍由亚撒的死,传递开战的信号,他们需要有人做这件事。”
“从表面看确实如此。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考虑……”
这件任务,在阿尔斐杰洛看来真的很不寻常。原本在死亡名单上的异族,都是些没什么实力的小角色,数量也不多,否则任务也不会落在亚撒——这个龙术士中间最弱魔力储备拥有者的男人头上。然而一旦追上那些既弱小又稀少的异族,就立刻有强援出手,扭转了亚撒原本稳操胜券的局面,就好像是被那些异族牵着鼻子走似的。落入敌军包围圈的亚撒寡不敌众,最终和从者双双惨死。如果这不是巧合,那只能说是敌人的一种刻意安排。看来在异族的势力中,有人急于调整策略,决定向龙术士开刀了。
“亚撒在一件难度系数不高的普通任务里遭到围攻。据跟随他的密探说,带头的两个家伙,实力符合将军的级别。这与最先侦查到的情况严重不符。如果将恰好有一支异族部队活跃在战场附近的这一解释排除掉——”
阿尔斐杰洛后面的话几乎要呼之欲出,意识到其中危险的乔贞不禁站直了身体,神色忽然变得极度严峻。
“也就是说,敌人故意设了个圈套?”
“正是如此。亚撒便是死于敌人陷阱下的第一个牺牲者。”
听到阿尔斐杰洛用冰冷而清澈的声音作出的回答,乔贞不禁浑身打颤,但是他仍然竭力地稳住动荡的情绪,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被算计了。”阿尔斐杰洛就像是一台没感情的机械,语气平平地说道,“以往您和其他前辈们包括我完成的任务,很大程度上被敌人操控着。”
乔贞闻言瞠目结舌,过了很久才续上话,“倘若事实真如你所言,为何之前从没有人质疑过?”
这要问你啊,为什么你偏偏想不到呢?阿尔斐杰洛几乎想冲他发笑。但是首席的身份所应具备的素养不允许他不能这么做。“并不全是这样的套路。被暗箱操作的任务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吧。”带着些许暗嘲的意味,阿尔斐杰洛失声笑道,“我还能说什么呢,他们伪装得很好。那些狡诈的食人鬼,向来善于欺骗和隐藏。”
乔贞眉头不皱一下地注视着对方带有冷笑含义的紫色瞳孔,“你有证据吗?”
“抱歉。这是目前我唯一拿不出手的东西。”
“你通过一步步的诱导,把我带入这危险的想法中,却提供不出任何真凭实据?”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回想起某张令人厌恶的面容,阿尔斐杰洛警惕地断言道,“寄生虫就潜伏在我们中间。”
乔贞眯紧了他蓝灰色的眼眸,以疑问的口气说道,“在你心底一定有确切的人名了吧。”
这回,阿尔斐杰洛仅是点点头,不说话了。
乔贞不禁向对方投去怀疑的目光,但是阿尔斐杰洛的脸庞却平静至极,似乎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而和他对视着。最初恳求布里斯给他们独处机会时的殷勤表情消失了。英俊的红发男子如今的沉默足可说明一切。
很难想象,像阿尔斐杰洛这样心比天高的男人,会全然信任被他夺走了首席的桂冠、堪称龙术士最高实力拥有者的另一个男人,将自己参透的一切源源本本地告知于他。
说到底,眼前的这位用淡然的表情注视着自己的继任者,还是对自己有所保留的。但是经由他的嘴传达出来的讯息,依然让乔贞感到不可思议。就算那些都只是缺乏证据的臆想,还是给乔贞的心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乔贞不会知道的是,阿尔斐杰洛之所以对自己的态度不完全坦诚的原因,和他原本打算倾诉的对象是苏洛而非乔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遗憾的是,阿尔斐杰洛没有在昨天得到太多和苏洛长谈的机会。而对象换作乔贞,他是不可能百分百吐露的。
尽管彼此间敏感特殊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不可能无话不谈,但是阿尔斐杰洛想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已经相当清楚了。
“龙王知道吗?”乔贞好像忽然泄气了一般,始终保持紧张的语调松懈下来。
“我也是不久前才将这些事串联起来。虽然有着很强烈的预感,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很片面的个人臆断罢了。我想先听听您的看法再做打算。”
“虽然还只是在猜测阶段,不过呈报给龙王是必须的。”注视着首席的双眼,乔贞严肃而麻利地说道,“就算日后有事实证明你的猜测错误,也是日后的事。至少现在必须给两位族长一个警示。不过,此事也不宜大肆声张。对其他人还是不要透露太多,以免打草惊蛇。”
阿尔斐杰洛再次展露殷勤的微笑,“真不愧是前辈,能作出如此周到的考虑。”他顿了顿,等待乔贞的反应。但见对方始终沉默,他便接着说道,“其实我也正有此意。不如您和我一起去龙神殿走一趟,向龙王汇报吧?”
“这是不行的。”忽然变得消沉起来的目光,移开了凝视着的那张可与日月争辉的美貌容颜,转而望向了垂落在身旁明丽优雅的紫藤花。乔贞用有些低沉的语气回绝了阿尔斐杰洛的请求。
“有什么难处吗?”阿尔斐杰洛歪了一下头,眼神从侧面窥伺他的表情。
“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来虽然唐突,但不管怎么说也算待了一会儿了,也不见龙王传唤我呀。”乔贞特意用比较轻松的语气进行说明,来掩盖内心的情感,“更不要说我已经十几年没做过任务了……”
听起来,似乎从阿尔斐杰洛本人做上了首席以后,这个解甲归田的男人就不再受龙王重用了。“不公平。”阿尔斐杰洛面露哀容,带着点责备的口气说道,心里却很复杂,既想偷笑又不免对他有点同情,“他们何必要这样对您?”
“想必他们认为,稀疏的星光再多再亮,也衬不上独霸天际的太阳吧。”
乔贞的手伸了过来,在阿尔斐杰洛的肩上给予了一个重量适当的按压,脸上尽量露出鼓励他的笑意。
“荣耀,胜利,尊重,任你采撷。阿尔斐杰洛,很高兴能有今日和你密谈的机会。你一定会大有作为。至于我嘛……接受被遗忘的命运是我的本分。”
虽然用好像很庄重的表情,对红发的晚辈说着祝福的言语,但是乔贞那明显缺乏热情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心不在焉的状态。阿尔斐杰洛理解了那个眼神的含义。他没有兴趣再谈。他要离开这个凉亭,离开这片龙族的栖息地。
拥有这种空虚到极致的眼神的男人,即使他曾经功勋卓著、实力超群拔类,如今也已经对自己毫无威胁,是个根本称不上敌人也不必防范的家伙吧……这样的感慨只在心中一闪而过,阿尔斐杰洛像是等待着告别的那一刻,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乔贞的脸。
“既然谈完了,就容许我先走一步吧。我还欠布里斯一个道别。”
嘴角带着一丝倦懒的笑意转身离开的乔贞,其身姿由于衣饰的破旧而略显颓废,这样的背影在阿尔斐杰洛的视线里越来越小。
直到乔贞完全背对自己的这一刻,阿尔斐杰洛才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用眼神观察他,扫遍他的全身。这个实力被奉为至高无上的男人,有史以来最厉害的龙术士,如今看来也只是泯然于众人罢了。十多年没有领到一项任务,他的钱够用吗?能确保他在人界丰衣足食,享受几无尽头的人生吗?当他在孤寒的深夜回想起昔日辉煌时刻的时候,会怨恨身在卡塔特享尽荣华的我吗?
深藏意蕴的紫罗兰色瞳孔的目光,久久地停留于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那道孤独的背影。脸上的表情透着感慨的意味,不知道是在可怜失势者的悲哀处境,还是为自己确保了永久的稳固地位而高兴着,两股截然相反的念头在阿尔斐杰洛的心里交锋。
首席是一个时代的象征,是所有龙术士中的最强者,有着其余龙术士望尘莫及的至高地位,担负在肩的责任自然也更重。阿尔斐杰洛坚信,自己一定会做得比乔贞更好,也比他更适合这个位子。
仿佛化身为紫藤花开的凉亭的一部分,阿尔斐杰洛毫不动弹地伫立在原地,面朝乔贞离去的方向看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深有感触地叹口气,坚定了决心后,将认真起来的视线移向了坐落在遥远的卡塔特主峰之上、只要稍加抬头便能清楚地眺望到的那座高耸入云的宫殿……
突来的一阵剧痛,切断了阿尔斐杰洛此刻所有的念想。左手小指头好像烧了起来一般地剧痛不止,连稍稍弯曲一下都觉得无比痛苦,很快又变得毫无知觉,完全麻痹住了。而他的后背似乎也随着痛意的产生僵硬起来。
“这种感觉,难道是……?”微微弓着背依靠在紫花与绿叶交织而成的象牙白色柱子的边缘,阿尔斐杰洛朝剧烈疼痛起来的小拇指投去检查的目光,“竟然在这个时候?”
小指的根部从外面看起来没有任何损伤,好似皮肤被灼伤一般的痛楚也慢慢地消散了,但是那股借由痛意传来的警示,却非常真实。
会触动埋在手指里的机关的情况只有一种,然而事情的起因和由此引发的结果却是多种多样的。分不清现在到底是哪一种原因和结果的阿尔斐杰洛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而在惊讶之前,首先感到的是焦躁感。毕竟,自己为这一刻的到来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哈哈哈……”
阿尔斐杰洛低沉地笑着。苦苦守候多年终于等来了一丝能见到成果的希望,胸腔内狂涌的焦躁感没过一会儿又被由此衍生而出的一阵暗喜完全替代了。阿尔斐杰洛的内心无比欣悦,俯视的眼神牢牢地盯着因痛意绷直的小指,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按住它。
“终于要收网了。那条惺惺作态的大鱼——”
溢出喉咙的话声里按捺着难以掩饰的狂喜。比起将刚才和乔贞研究的疑点禀告给两位龙王,如今还有更优先要处理的事务在前方等待着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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