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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Chap.2:阿尔斐杰洛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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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狠手辣,但我却不能否认他巧舌如簧,颇具谋略。在刹耶的里外周旋下,诸王同气连枝,促成了反抗卡塔特的大联盟。704年的第二次‘灭龙之战’,整整十日的鏖战,我族取得辉煌的战绩,重创了不可一世的龙族,当年之仇算是报了。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打着结盟旗号的刹耶暗地里施展的那些伎俩。”

    “我等也绝不会忘记。”双膝触地、陪王一起跪着的安摩尔,抵着膝盖的两手握成了拳。

    阿迦述仿若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自管自地说下去,“刹耶恩威并施——不,应该说是威逼利诱地怂恿我和库拉蒂德的军队打头阵,自己的部队则躲在后方,用尽各种手段降低他的兵力损失。那次战役后统计的死亡数目,我军竟高达三千,在诸王中间名列第一。从那时起,我就看穿了刹耶不仅要消灭龙族,更是妄图兼并其余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势力、一家独大继而统治世界的野心。事实上,他的本质我又怎会不知道?成天把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整体利益挂在嘴边,实则笑里藏刀,心口不一!”积灰的地面出现了几条清晰的粗短直线。阿迦述收拢扣在地上的十指,捏了一把沙尘握于掌心。微沉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手。细细的沙子里,隐隐可见血迹。地面亦有淡淡的血痕。“可是凭心而论,当时便脱离诸王联盟,独力与龙族抗衡无疑是不明智的愚行。我只能继续在刹耶虚伪的笑脸下忍气吞声。848年的第三次‘灭龙之战’,诸王最后的合作,我族最后的辉煌时光。胜利来得太过轻巧,险些就能查获龙族的老巢。此后再未见过这样的壮盛阵容。战争结束后,我毫不犹豫地脱离了刹耶创建的同盟,发誓再也不做他的附庸受他摆布。从此之后我与刹耶交恶,走向决裂。刹耶以我毁约为由,借机攻打我们,但是在库拉蒂德的调解下,他也只好暂敛锋芒。正逢卡塔特日渐式微,诸王的纷争尚未浮出水面,算是度过了一段难得安生的岁月。”

    同盟解除后,达斯机械兽人族之间便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阿迦述和刹耶更是矛盾激化,同族操戈的惨剧屡见不鲜。三次“灭龙之战”铺垫的优势,顷刻间化为虚有。虽有库拉蒂德在中间调停,然而敌我间此消彼长的实力对比,依然在缓慢地发生变动。垂死挣扎的卡塔特龙族,在达斯机械兽人族忙着内斗的一个多世纪时间里,一面坚持不懈地抗争敌人,一面潜心研究扭转乾坤的人龙共生计划,终于,栽培出了一群被称作龙术士的征战机器,从根本上颠覆了整个局面。

    撒落掌心的尘埃,阿迦述的眸子盯着地面。“然而和平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不甘寂寞的龙族又开始蠢蠢欲动,几十年间,断断续续地派出小股部队与我军作战。甚至包括后来,以肖恩为首的龙术士卓然问世、带动着整个卡塔特死灰复燃的时候,每次受尽磨难的都是我的族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龙族的爪牙眼里只有我们?为什么刹耶总能免遭不幸?他们看不见他吗?我有反复琢磨过这个问题。”右手抬起,阿迦述用覆满灰尘的拳捶打着胸口,一遍遍、一阵阵地敲。咚,咚,咚,声若雷震。“是刹耶,当然是他!只会是他,在背地里捣鬼!刹耶忌恨我,恨我到不惜将我方的行踪出卖给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死敌!”

    拳头撞击胸膛的节奏逐渐轻缓下来,咚咚声慢慢消退。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才让阿茨翠德听到了一阵不寻常的声音。在越发微弱的敲击声中间,穿插了时断时续的、好似女童发出的幼细的呜咽。跪伏在地的五人里,已有人低声抽泣起来。欧蕾丝塔两眼通红,一吸一顿地抽噎着鼻子,哭得梨花带雨。抬起的手颤抖着抹过哭红的眼角,泪水却止也止不住地流淌得更多,哭到最后竟是涕泗横流。

    怜惜地朝伏面悲泣的女将军满脸的泪痕看去一眼,阿茨翠德忍不住唉声叹息,“抛砖引玉。这手段刹耶那个狗贼可是屡试不爽啊!”他的表情又憎又愤,语气却充满了无奈,“老实说,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产生一个很可笑的念头……要是我们也尝试着去学习刹耶的某些做法,或许今天就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了吧。”

    征集因常年的战争而变得身体虚弱、或者天生就体质羸弱多病、再或者年龄大到已不适合战斗的族人,让他们暴露在龙族密探的视线里,以此吸引卡塔特的注意。等龙族的统治者派人追捕时,这些弃子一般的老弱病残便会将讨伐者带往阿迦述统治的地盘。因年老体弱而无力战斗、被他们的王抛出去充当诱饵的族人,被授予了“绿色祷告者”的荣誉称号,寓指在交|配的过程中顺从地让母螳螂吞食掉自己的公螳螂,为了后代的繁衍而无私奉献的精神。派出“绿色祷告者”干扰龙族的视线,诱骗敌人死咬着阿迦述的势力不放,多年来成效颇佳。刹耶成功地以抛砖引玉的计策,借龙族之手削弱了他的对手,一点一点地蚕食阿迦述的兵马。

    阿茨翠德透露着悲愤的自嘲式话语,阿迦述依旧听而不闻。欧蕾丝塔越发令人心疼的哽咽啜泣,他也全然不顾。好像俯首跪在身边的部下们的心情、举止,甚至自我的存在,都已被他置之度外。他的思绪跳跃得太快,不知不觉间掉入了又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

    “909年的隆冬,罗腾堡,四王会晤……一场由刹耶编织的迷梦。我是由衷地希望诸王能够摈弃前嫌,重组联军,团结一心地为我族在这颗星球的将来奋战。哈,那个野心勃勃的刹耶,那个不择手段排除异己的刹耶……我竟然真的信了他的鬼话,跌落到那不切实际的迷梦中,没能识破他的诡计!”

    “刹耶注定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唇线微微一紧,安摩尔低声道,带着些发狠意味的语调隐隐抖出一阵颤音。

    对于部将的断言,阿迦述依旧不予理睬。“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刹耶呢?”稍稍抬起的目光恍惚无神地望着虚空,轻扬的语调里透露出强烈的自我嘲讽。“能和刹耶那样的家伙狼狈为伍的我,也绝非善类啊……”

    下跪的将军们和“王之眼”愣在一边,不知该怎么回答。

    “过去的我曾与刹耶亲密无间,志同道合。”阿迦述呵呵笑了起来,来藉以减缓内心的羞愧。“我们结伴屠戮一整个村落,拿死尸的头骨当酒杯;我们肢解人类,分享到嘴的肉,吃完后再把四分五裂的尸骨拼合起来;我们在丈夫的面前吸干妻子的血,再将他们剁碎了一起吃……太多太多的荒唐事。我也是反思了许多许多年,才逐渐有了今日的觉悟。经过无数辗转的黑夜、幡然悔悟的我,曾经和刹耶同等邪恶。”

    “我们亦是满身罪孽,不可饶恕。”阿茨翠德以惭愧的口吻说,晦涩的表情露出了一阵微小的忏悔。

    匍跪在地的阿迦述的头再次低下了,“我彷徨迷茫了好长的时间,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振兴我族。卡塔特的讨伐者紧紧追着我。我累了。‘禁食人令’,包括后来的‘食人食令’,都是万般无奈之下诞生的举措。过去的强盛已不可复制,诸王共进退的盛况已不会重来。是时候该醒醒了。我想要休战,可是卡塔特却不给我痛改前非的机会。库拉蒂德再也帮不到我,济伽又指望不上……我必须同时对抗卡塔特和刹耶。一万二,六百,昔日追随我的部将们,二十个里面只活下来一个。结盟,背盟。合作,单干。每一次的决定都不掺杂任何私情,每一次做出的抉择都是为种族的未来考虑。我发誓这是真的。然而现实……却一直在扇我这个自诩为族群造福的变革者的耳光,扇得好响亮,好痛!”语调稍高地怒吼道,阿迦述震耳发聩的嘶喊在客厅里回荡,“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会落到这等地步?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您的心血绝不会白白耗费。”安摩尔回答。

    “为什么不会?”阿迦述语气尖锐地反问,“你们还是把我看作王,认为我生来就该高高在上,永远正确?”他的口吻渐渐消沉,“对外,我不够强硬,缺乏应变;对内,我又过分铁腕,疑神疑鬼。事实胜于雄辩。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首领。”

    阿迦述话音落下后,谈话陷入了空白期的室内霎时鸦雀无声,唯有欧蕾丝塔仍然持续着的哭泣声,始终回旋在充满哀伤的空气里。

    众人低头沉思,不再回答。他们知道,王要的不是回答。此时,再花俏的语言都将失去效力,能平复情绪的只有时间。

    阿迦述和刹耶,“被流放者”的两位王。论势力,曾经的阿迦述能与刹耶分庭抗礼。论兵力,全盛期的阿迦述亦是绝不落后于刹耶。论实力,谁也不比谁逊色一分。论抱负,两个人都志存高远,胸怀天下,所见略同。库拉蒂德虽也是一方霸主,但是不喜争斗的她向来没有争雄的野心。刹耶始终跟她保持着松散的关系,平时互不相犯,战时结成盟友。阿迦述的志向,刹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正说明二人是同类。太过相似的人往往容易互相吸引,更容易相互厌恶。对于阿迦述,刹耶一方面是不遗余力地拉拢示好,另一方面又是竭尽所能地处处打压,手段高明巧妙又刁钻难测。经过持久而复杂的纷争,双方的实力差翻天覆地地扭转着。现如今的阿迦述,再也无法与刹耶相匹敌。

    “还记得吗,我怎样对待你们的同伴。”阿迦述死气沉沉的脸庞,短促地闪过一丝迷人但脆弱的笑容。“我真的好后悔啊……”他续道,“为了那份虚幻的、不足为虑的怀疑,自断臂膀,放任卡塔特的鹰犬杀死了迭让。”痛苦和懊悔扭曲了他棱线分明的脸。“我坐在宝座上,看着他们在惊密之扉交战,看着那个男人的机械龙一口把他吞下。”声音再也不复往日的沉静和稳重,被深切的悲恸晕染着,“得知迭让的死讯,刹耶那边该有多高兴啊!”额头贴合地面,阿迦述的双肩轻微发颤,喉头里发出了古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阿茨翠德、安摩尔、欧蕾丝塔和魁尔斯才意识到他哭了。“我最倔强,最牢靠,最不羁,最果敢,最愚钝的部下……”

    无可遏制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尽管阿迦述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却依然清晰可闻地传到了周围人的耳里,这种因强忍失败而抽搐的细微哽咽声,进一步加深了他的悲伤。在众人眼里,那个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王者,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地失声恸哭起来。

    一阵强烈的悸动划过三人胸口。终于,阿茨翠德、安摩尔和魁尔斯再也支持不住地,在阿迦述这番声泪俱下的追悔之言过后,泫然而泣。

    他们彻底理解了眼前双膝跪在地上、向着他们赔罪认错的男人此刻走投无路的心情。如今的阿迦述十分脆弱,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卡塔特的首席当众夺走梵克的性命时,他默默容忍。在罗腾堡被刹耶的将军们狠狠嘲笑时,他极力克制。之后被刹耶军的十几次游动战术骚扰得不得安宁时,他亦是隐忍不发。即使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也能一以贯之地保持着理智和冷静的王,本以为他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即使忠心耿耿的爱将死去,他都不会感到痛苦。正因为他是肩负着族人所有希望的王,所以他必须变得异常坚韧、坚忍,随时随地以冷酷无情的形象示众。也正因为他身处高位,所思所想高于旁人,他最亲近的部下才会因误解了他的为人而觉得他冷酷无情。被抛弃到异乡的痛苦,被迫与同族自相残杀的痛苦,被龙族欺骗的痛苦,被追杀得亡命天涯的痛苦,数百万年以来,心底积压的情感在一瞬间爆发。如果不是今天的请罪,或许安摩尔、阿茨翠德、欧蕾丝塔和魁尔斯根本不会有接触到阿迦述真实一面的契机。这一刻泪流满面的阿迦述,才是真正的他,有血有肉的他,也是他们首度认识的他。

    王与臣下潸然落泪,纵声大哭,彼此都是最脆弱、最无助的一面。他们痛哭流涕、浑身颤栗的模样与作战时铁血勇敢的形象相差甚远,让人根本想不到,这群哭得好似受伤无助的孩童般的“人类”,是一群曾犯下过滔天重罪的食人鬼。

    因过度悲痛而放纵的哭声,从层层回荡到慢慢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先擦干眼泪的是安摩尔,再来是阿茨翠德,魁尔斯。最早哭出来的欧蕾丝塔最后一个收拾起哭腔,又长又翘的睫毛始终悬挂着泪珠。他们的心中痛苦万分,看着他们那悲伤的、可怜的王,看着他为前途惨淡命运未卜的族群忧心不已,为所有的失误和过错内疚不已、不断地谴责自己,看着他饱受煎熬,却是爱莫能助。

    但是啊……您不知道我们有多么爱慕您吗?难道您不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依然会对您信赖有加、誓死相随吗?我们为您而活着,我亲爱的王——您知道吗?没有什么能磨灭掉我们追随您的决心。哪怕与敌人拼到最后一兵一卒,哪怕残酷的命运终将把我们吞噬,我们的追随亦无怨无悔。

    如果说作为臣下的四人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的话,那就是默默地守着哭泣的王,让他可以得到短暂的宣泄,祈祷这微薄的宣泄能尽量治愈他心灵上的痛楚。在他们的王重新振作前,静静地等待着。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累得想要屈服的时候,再坚强的王,也需要一个能排解感情的突破口。

    而悲痛到几近失声的哭泣,在蓦然站起来的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欧蕾丝塔。”

    沉稳地念出女将军名字的男人,瞬间恢复冷静的语气让其他人一度有些不适应。阿迦述王的白袍,一半不染纤尘,一半黏满沙土。他遥望窗外的脸颊亦是半明半暗。冷峻的面容少了些忧郁,添了几分严肃,将自己重新笼罩在“王”的面具里。泪水曾经纵横过的痕迹,在那张脸上一点也看不见。

    部下们也跟着站起来。在他们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了身为王的阿迦述充满威严的面容。欧蕾丝塔不作声响地颔首低眉,静候他的吩咐。

    “有一项任务,在我看来你是执行者的不二人选。”以略带试探的眼神,王看着疑惑的黑发少女,“我记得你和哈拉古夏是竹马之交?”

    听了这话,安摩尔和阿茨翠德都是微微发惊,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欧蕾丝塔也有些惊讶。“是的,”她连忙回复,“哈拉古夏与我自幼相识,在各奔前程以前,一直都是很要好的朋友。”

    哈拉古夏,前后侍奉过库拉蒂德王和济伽王的一员猛将,和欧蕾丝塔在幼年就是闺中密友。

    不禁笑了起来,秀美的脸畔因怀念而浮起了一丝鲜有的柔情。欧蕾丝塔犹记得她们含泪挥别的那天、抱在一起痛哭的情景。她和哈拉古夏虽是无话不谈的密友,思想理念却是大不相同。二人年纪很小时就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战斗天赋,拥有卓越的雷压储备,立志要当上将军。适逢整个达斯机械兽人族群雄并起,十三位王都在招兵纳将,意欲争夺天下,开创威震四海的霸业。欧蕾丝塔欣赏勤于开疆扩土的雄主。她同时在阿迦述和刹耶的身上,看到了她所渴望的势不可挡的锐气以及开拓进取的雄心,但是后者的身上多出来的一分桀骜之气,让她望而却步。与欧蕾丝塔相反,哈拉古夏不喜杀戮及血腥,向往平静和安宁。寻得一位能让族人过上安居乐业生活的贤主,便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最终,青梅竹马的二人作出了完全不同的决定。欧蕾丝塔决意投靠到雄心万丈的阿迦述王麾下,哈拉古夏选择了睿智贤明的库拉蒂德王。共争天下的十三位王为了夺得至高王的头冠,展开了激烈的较量。直到那日,灾难降临。欧蕾丝塔也好,哈拉古夏也罢,都未能实现辅佐各自的王成就王业的理想,而是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地球。

    “这些年还有来往吗?”阿迦述适时地将欧蕾丝塔沉浸于回忆的思绪唤回来。

    “差不多三百年没见过面了吧。自从四王会晤结束后,就没再……”边眨眼睛边想,欧蕾丝塔无不惋惜地说道,而后,表情流露出一丝憧憬,“不过哈拉古夏最大的优点便是极重情义,一定很乐意跟老朋友重聚。对此,我也同样期待着。”

    即使诸王同盟破裂了以后,阿迦述和库拉蒂德也没有干预这两名感情甚好的女将军的私下交往。库拉蒂德一直都是平衡阿迦述与刹耶的第三股力量,在两者间更偏向于阿迦述。刹耶好几次打击阿迦述而不得手的一个重要因素,便在于库拉蒂德是站在阿迦述背后的有力支持者。尽管彼此尽忠的王素来友好相处关系融洽,但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集团,立场不可能永远保持一致。欧蕾丝塔和哈拉古夏明白避嫌的重要性。为了不落人话柄,因而斩断私情,从此要想碰面便只有在军事外交等重要场合。哈拉古夏成了济伽王的将军后,她们更是再未见过一次。而今,阿迦述突然问及二人的交情……

    “又要向济伽求援吗?”

    “让欧蕾丝塔只身一人去是不是太冒险了?”

    安摩尔和阿茨翠德一前一后发问。

    欧蕾丝塔的眼神落在后者脸上。“阿茨翠德,你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吗?”她皱眉嘟嘴道,“我好歹也是一名将军,还和哈拉古夏是旧交,所以王指派我去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我知道。我并不是在质疑你。问题在于……”安抚完欧蕾丝塔,阿茨翠德有些不太满意地撇撇嘴,“我们讨论的可是那个济伽啊!”

    这位灰黑色头发的将军猛地摇摇头,带着渴求认同的眼神环顾同伴。与提到刹耶时情不自禁流露的愤恨之情不同,阿茨翠德在谈及同为王的济伽时,语气和神态竟有些瞧不起。

    “成天封闭在狭小的领地里,切断和外界的联系。那个一味抱残守缺的家伙啊,我都怀疑他快成野人了。”阿茨翠德环视他的同伴们,又看看王,“他会帮我们?我可不这么看。即便有欧蕾丝塔和哈拉古夏的这层关系。他若肯施以援手,恐怕母猪都得去学爬树。您曾两度遣使,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给他讲解利害关系,剖析形势,他可有接受过哪怕一次吗?不是籍口推托,就是直接拒绝。到头来还不都是一场空,只能靠我们自个儿对抗刹耶!”积蓄了多年的不满,如今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阿茨翠德丝毫不掩饰他对济伽的蔑视,“有一个共同的死敌摆在眼前,我很惊讶他竟完全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等我们灭亡后,刹耶还会因他的袖手旁观而饶过他的贱命?”

    阿茨翠德会如此愤怒,也是事出有因。阿迦述在两年前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曾经派使者去见济伽,寻求他的庇护,让他们能够暂寄篱下,度过危难期,然而济伽的态度却依然如往常那般,对阿迦述的求助置之不理。阿迦述的使者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撵走了。

    虽然阿茨翠德的话峰极端粗鲁,一点也不留情面,安摩尔还是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确实如此。”他稍微停一会儿,“济伽这人,太顽固不化了。”

    “我看是孬种才对!”阿茨翠德尖刻地说道,“他自立为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根本不配。”

    “可那是经得库拉蒂德同意的呀。”欧蕾丝塔试着打圆场。

    “库拉蒂德,”阿茨翠德笑得好讽刺,“济伽对得起她?”

    “说到底,我族最大的隐患还是心不够齐。”魁尔斯开口道,“我想济伽算是一个代表人物吧……”他没能再说下去。

    阿迦述王右手微抬,周围瞬间安静了。“你们的想法我都已知晓。但是这里无人能替济伽作答。”

    “王,您决定了吗?”安摩尔把身体探向前。

    回应银发将军的,是阿迦述坚定不移的眼神。他将双手背在身后,一手紧扣另一手的手腕,如永垂不朽的雕像般昂然站立着。尽管这样的阿迦述看起来异常刚强,但是求助于固步自封的济伽,证明他其实已经无计可施。

    他没有回答安摩尔,转头看向欧蕾丝塔,“有多少成功的把握?通过哈拉古夏说服济伽,助我们一臂之力?”

    “凭我跟她的交情,传话不成问题。再者,哈拉古夏也是济伽的老部下了。我不信他不念旧情。”不经大脑思考,欧蕾丝塔立即回答道。其实欧蕾丝塔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并不可信。只不过是为了坚定心中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才会脱口而出。

    怀着同样的心理,阿迦述与她四目相交,眼带忧虑,却是极重地点了点头。好像用力重些,就能扩大希望似的。将族群的命运压在欧蕾丝塔与对方阵营的一名将军的私交上,以此争取盟友的做法,就好像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在输光最后一枚钱币前的最后一次下注。阿迦述已经别无选择。上天仅留给他的这丝渺茫的希望,无论如何也要抓住。

    纤瘦的肩膀担负着全族复兴的重量,欧蕾丝塔感受着这股重量,终于体会到了阿迦述王平时的心境。她坚强地挺起胸脯,脸上闪过一抹明媚又脆弱的笑容,好似屋外逐渐沉落的太阳。

    王和臣子们整个下午都在共商大计。等散会时,太阳已经西下了。欧蕾丝塔和阿茨翠德相约而去,魁尔斯也在王的示意下离开。安摩尔最后一个走,走到门口又止住脚步。窗外的夕阳鲜红如火,仿佛一团燃烧的龙焰,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沉入地平线。橘红的暝色染遍云霞,天空迅速地暗下来。阿迦述点了根蜡烛,给昏暗的室内增添一丝亮度。跳动的烛光闪耀在他略带着倦意的脸畔。视线微沉的海蓝色眸子眼角的余光里,可见安摩尔正向他靠过来。

    说话前,安摩尔先吸了一口气。“自断臂膀确实会痛,但若是中毒腐烂的臂膀,该断还是得断。”他看见阿迦述朝他露出说下去的表情,便继续道,“迭让的死或许是有冤屈,但我依然认为他死不足惜。领袖的尊严必须高于一切。迭让多次忤逆您,绝不能容忍。”

    阿迦述面颊微敛,看着烛芯上努力燃烧的那簇火,“但如果领袖的决策有误呢?现实不就印证了这点?”

    “我不认为您哪里错了。”安摩尔马上说道,语气不容辩驳,“战争绝非长久之计。您的决策很英明,是敌人不识时务。经年累月的战斗只会将我们和敌人一同拖入深渊。龙族内部虚亏已久,却依然坚持对外不停地用兵,无疑是在加速自己的灭亡。现在只不过时机未到罢了。”

    “他们有龙术士这群利器。”王说。

    “刹耶有近万的虎狼之师。”将军答道,“原本只消一句应答,就能取得我方的支持。如今却是前路漫漫。携手消灭刹耶的机会是他们亲手断送的。等卡塔特度过无尽的悔恨先于我们灭亡的那一日,我也许会跳支舞罢。”

    阿迦述王沉默了一会儿,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便轻拍了一下安摩尔的肩。“现在,我只求能保全这最后的608人。”满怀忧戚的视线对着窗外的残阳,“其余的……都不重要。”

    “那么,内奸的事……?”安摩尔凑近他耳根。

    “我实在没有头绪,只能严防细查。你给我多留意着。但记住,这次不能再错杀无辜。”阿迦述的眼神陡然一冷,“使我军蒙受劫难的元凶,一经抓获,我断不会轻饶。”

    “是。”安摩尔躬身退下了。

    出了门,欧蕾丝塔又将头巾戴上。阿茨翠德笑着看她把脸蒙得严严实实,仿佛风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敌人。

    不断涌动着的旋风,仿佛风神伸出的一只无形的巨手,掀起一重又一重的沙浪,将沙漠的外衣层层揭去。一盘浑圆的红日紧贴遥远的沙丘棱线,衬得明亮的黄沙暗沉沉的。落日的余晖给大地涂上了一片沉重的深红,给动荡的沙浪平添了几分诡异之色。徐徐拉开的暗紫色天幕随即取代碧蓝的晴空,笼罩了整块大漠。灼人的热气一点点消散,唯有风还在不停不停地刮。

    “什么时候出发?”宽大的长袍衣角被吹得翻飞了起来,阿茨翠德侧头问身边的少女。

    “越快越好。”欧蕾丝塔想了想,“明早就动身。”

    “不要踏入刹耶的地盘。”低头凝视着她的侧颜,阿茨翠德柔声叮嘱道。

    “真是多余的担忧啊。”她回头看着他,稍稍把遮住口鼻的头巾往下拉一点,面带笑意的脸庞被打上了一层血红的暗光,“济伽的部队都集中在‘缓冲地带’,离匈牙利可是十万八千里远。除非我把方向完全弄反,才会拐到刹耶那边去。”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任务会失败。”

    “哈拉古夏会替我在济伽面前美言,这毋庸置疑。”

    她的语气里含着些许激动,无疑是在盼望着与久别的密友重逢。阿茨翠德不想破坏她的心情,目光越过她的脸庞,看向了那轮挣扎在沙漠尽头的迟暮落日。

    “见到济伽,替我骂他两句。”他唇角一歪,咧着嘴说道。

    “可以噢。”她笑得好像一个调皮贪玩的孩子,“不过得等他答应联手,再不反悔了以后。”

    沙漠广阔得好似永远也走不出去。留在茫茫沙海中的两排清晰的脚印,在一阵横扫四方的强风肆虐过后,立即被抹得干干净净。附近连一棵树也没有,一座座低矮的石屋伫立着。那饱受风沙摧残的石墙充满了古朴的气息,在夕阳的晕染下泛着深红的晖光。成片成片的黄沙在风的吹打下满地翻滚,激涌起犹如浪涛的皱褶,呈现出一派暗色调的金红。狂放不羁的风自由自在地起舞,唱着孤独寂寥的歌,回旋在他和她的耳畔。

    “欧蕾丝塔。”半晌之后,他叫着她的名字。过于轻柔的嗓音几乎要被呼啸的风沙声盖过去。

    得到她疑惑的回眸,阿茨翠德移开眺望天边的视线,把头侧回来,重新凝视着欧蕾丝塔的脸。

    “明天我送你。”

    “最好不要。”欧蕾丝塔把头巾拉至下巴。“天不亮我就会走,而且是不露声息地悄悄溜走。这样等内奸发觉我不在了,还来不及跟主子通报时,我就带着佳音往回赶了呢。”

    “啊,说得我竟无法反驳,还真叫人火大。”他将她送到石屋门口。“不管怎样,记得要尽快回来啊。”

    二人停下脚步,互相陪对方站一会儿。“虽然很想回答你‘不说服济伽我就赖在那儿不走了’,不过,”残阳的最后一小段圆弧彻底没入了地平线以下。傍晚的沙漠有一种苍凉悲壮之感。欧蕾丝塔脸上的暗光也从妖冶的血红变幻成阴冷的普蓝色,“我答应你,一定会尽快回来。”

    阿茨翠德伸手替她拂去卡在头发丝里的沙粒,紫黑色的眸子深处闪烁的光芒出奇温柔,一如他手头的动作。他本想抱一下欧蕾丝塔,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好笑,毕竟以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脚程,往返“缓冲地带”只不过几天功夫。于是就改成帮她整理头发了。但其实有的时候,离别和距离的远近无关。

    “保重。”对着她露出浅笑的美丽脸蛋,他提前说出这句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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