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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无垠的沙海里,一阵阵干燥闷热的风卷动着吹起。风与沙的搏斗,遮蔽了碧蓝明净的晴空,将大地的原貌拆扯得面目全非。激涌四起的沙尘狂澜,忽而高吼怒咆,忽而喘息哀号,给广袤的荒漠印下一道道流畅的痕迹。无数层荡开的沙纹,仿佛是波花旋卷过后的海滩一般,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褶子,如梦似幻,变化多端,一如沙漠里既漫不经心又狂躁不安的风。
前仆的风才刚刚沉寂少顷,后继的风又开始由缓至疾地吹来拂去,轻描淡写地就将前一刻沙土的留痕抚平难寻,重新堆叠起新的纹路。火红的太阳遥挂在万里无云的天际,倚恃着它令人酷热难耐的高温,贪婪地夺取这片土地的勃勃生机。火热的阳光洒在一条条蜿蜒的弧形沙纹上,反射出刺眼的金色光芒。又一阵强风骤起,浩浩渺渺的黄沙蔓延得遮天蔽野。翻卷的浮尘给沙漠换上了新衣,骆驼的蹄印和行人的脚印统统不复存在。狂野的风一刻也不愿停歇,迫使着大漠的波纹不断变换形状和踪迹,搅动起来的沙砾更是无孔不入,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窝蜂地钻进了某扇正正方方的窗子里。
“……又来了!”
狂风裹挟着千万颗沙粒肆意涌了进来,不过须臾功夫,就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沙尘。欧蕾丝塔赶忙快步走到窗边,伸手去拽帘子。可是轻如鸿毛的纱帘在风的鼓动下,就像一匹失控的野马般胡乱飞舞,根本无法阻挡风沙的入侵。双手拉扯着上下翻卷的帘布的欧蕾丝塔,只能干巴巴地站在原地,等这阵风停下。湖水般清澈碧蓝的眼睛,带着嫌恶远眺窗外的景致。
双目所及的范围内,是由万里黄沙构成的恢宏画卷。呈现在眼前的纯净的沙黄色,书写着大漠的无疆和大气磅礴。平展的沙漠一直铺到天与地接头的远方,如镜面般光滑平坦。金色的沙粒映照着淬蓝的碧空,无情的烈日喷吐出火焰般的高温,炙烤着色彩单一的大地。地平线上流动着的海市蜃楼,在热气的氲氤下时隐时现。视线所能目测到的尽头,一座座金字塔轮廓的沙丘凸起于地面,环绕着高大雄伟的神庙。遥远的古老建筑物都渐渐隐没在扬起漫漫黄沙的风浪里。
绵延起伏的沙漠就像大海中的波浪,壮阔无比。但是在欧蕾丝塔看来,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令人备受磨难的荒地。寸草不生的沙漠干旱贫瘠,荒寂苍凉,时刻沐浴着烈日的酷热,滚烫的空气简直能把人蒸熟。随处可见的动物白骨半埋在沙子里,另一半曝晒在毒辣的艳阳下,彰显着大漠的残酷,生命的绝迹。狂作的剧风频繁四起,前一阵停歇不久,后一阵便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将千百层的沙浪拂拭得面目一新。强风把沙土卷离地面,打着转在半空飞跑,一股一股地怒号着呼向欧蕾丝塔白净的脸庞,顷刻间天昏地暗,热浪灼人。
不由得紧闭双目,欧蕾丝塔一手仍拉着窗帘,一手遮挡住嘴鼻,躲避沙尘的侵袭。肆虐的旋风经过烈阳的烘烤,蒸腾起滚滚的热涛,吹打在脸上时,几乎使她难以呼吸。耐着性子等待狂风呼啸而过、渐渐静默下来以后,欧蕾丝塔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把纱帘放平整。其实这样做也只是无用功,风沙依然能够畅通无阻地入侵室内,怪只怪这栋房屋虽有窗户和窗帘,却无阻隔风沙的玻璃。所谓的窗子,不过只是沙漠里的建筑物用来通气和照明的口子,没有掩上石块的部位。事实上,这阴沉的屋子本来连窗帘都没有,是欧蕾丝塔后来嚷着要装上去的。
书写着焦躁和烦闷的蓝眸,透过轻薄的纱帘朝北方的海岸望去。只有在眺望波光潋滟的海面时,欧蕾丝塔糟糕透顶的心情才会稍稍好转。
离岸边不远的近海,有几艘零散漂泊的渔船。安摩尔军团里的两名传令官山铎和葛烈果,坐在最近的一艘船里,正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捕捉用来当晚饭下锅的鱼。不过,族人辛劳捕鱼的身影全然不在欧蕾丝塔的眼里,她只是思慕地望着那片碧波粼粼的大海,仿佛一眼就能望见海的另一端。
地中海的彼岸,是她来的地方。欧蕾丝塔可以看见瑰丽的教堂、壮美的塔楼和巍峨的城堡高高耸立,由各色大理石砌成,并配有五光十色的玻璃;可以看见高品质的布料裁剪而成的礼服裹在一具具丰满的身躯上,衣着华美的贵妇人,尽情地在互相不屑的眼神中竞相斗艳。欧蕾丝塔不禁有些想要斥责自己,为什么在拥有时没有好好地珍惜那段逝去的时光——再瞧瞧如今的自己,居住着低矮简陋的石屋子,穿着极具当地特色的破烂衣裳,在时不时呼哮的风沙中苟延残喘。
沙漠地带的方砖石瓦砌成的房屋普遍修得不高,在骄阳映照里形成一坨坨黑色的翦影。黄沙堆成的街道和石块垒成的石屋比邻而居,矮小的灌木丛修剪而成的绿化带穿插其中,给单调乏味的沙漠点缀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视线往东,一块苍翠的绿洲呈现在视野的最远方,犹如镶嵌在沙漠边缘的绿宝石。与死气沉沉的此处相反,那里一派生机盎然,有滋养万物的尼罗河沿途经过,河两岸坐落着该地最发达的几座城市。但是这一切都与欧蕾丝塔毫无关联。自己和诸多同胞被陷在了似乎永远走不出去的荒漠里,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旋身回到石床边的凳子坐下,欧蕾丝塔拿起自制的针笔,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工作。石床上并列躺着三个躶体的黑发少女,外貌和欧蕾丝塔别无二致。她们是依照制作者为原型造出的人偶。其中两个已经完成,如睡美人般静静地闭目仰躺着;另一个睁着蓝蓝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向天花板。现在只需要给未完工的那只人偶纹上鱼尾眼线,就算大功告成了。然而,经过先前那一阵风沙的肆虐,原本洁净的人偶,身体每一寸的肌肤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讨厌死了!”欧蕾丝塔恨透了这片沙漠。
把抹布放进装水的木桶里沾湿,欧蕾丝塔开始清洁她的备用人偶。沙漠恶劣的环境之一便是水源稀缺,好在这里靠海很近,取水并不困难,但还是得省着点用。对她来说,取来的海水不仅要清洗身体,还要当作日常必需的饮用品拿来解渴。脆弱娇气的人类或许受不了苦涩难咽的海水,比人类强韧得多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咸涩的海水也好,还是人类的美酒佳酿,喝在嘴里都味同蜡油。对阿迦述治下的族人而言,不习惯也得习惯。
动作温柔得仿佛陈列在面前的是一件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仔仔细细地擦拭完三个人偶,使她们恢复干净如初的面貌后,欧蕾丝塔用她特制的针笔,给未完成的人偶刺上鱼尾纹样的眼线。认真描画的黑发少女脸畔怜爱的神情,好似慈母给爱子缝补衣服,和昨晚大发雷霆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深陷大漠已经半年有余,而在这之前,族人迁徙的脚印还曾踏足过多个地方。尽管所到之处换了又换,欧蕾丝塔还是能在脑海里清晰地拼凑出过往的光景:刹耶的四个将军带领着三倍于己的军队,和他们在罗腾堡上空决战。她不记得有多少族人丧命,但是身边和自己一同在母星长大的同伴一个个黑血淋漓地惨死的景象,她绝不会忘记。奈哲、沙桀等人龌龊的笑脸浮现在眼前,欧蕾丝塔愤怒的触手划过那一张张面容可憎的脸,却没能伤及他们的性命分毫。族人们殊死拼搏,奋力反抗,使敌人折损了一些兵力,也造就了己方异常惨重的损耗。一双双失去了光彩的独眼不甘心地睁着,看着自己的身躯碎裂成即使缝合起来也挽回不了生命的残片,最终于天际泯灭。
惨烈的内战进行到最后,欧蕾丝塔、阿茨翠德和安摩尔以及军团里依旧坚|挺着的兵士们,凭借着保卫阿迦述王的坚定信念,杀出一条血路掩护王撤退。敌军的四位将领没有下令追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狼狈逃离,似乎这样的战绩已足够让刹耶满意,好回去交差了。
在那之后,他们开始了流亡的岁月。从罗腾堡到西欧的布列塔尼半岛,再到加龙平原,接着到南欧的伊比利亚半岛,后来又渡海抵达北非。王带领着幸存的族人四处流浪,漂泊无依,寻觅合适的定居之所。每每踏足一个地方,跟随的族人就越发稀少。往往定居不到一个月,还未扎稳脚跟,就会遭遇敌人的来袭。刹耶的追兵总是紧迫在后。内奸不除,永无宁日。
逃亡后的三年时间里,直至迁徙到埃及以前,他们与纠缠不清的刹耶军队共计交手了十一次。刹耶本人始终未曾现身,他派出的将军倒是换了一拨又一拨。文坎普达耳,沙桀,奈哲,卜朗彭,米竺勒夫,霏什……轮番上阵,唯独刹耶最为宠信的近臣华伦达因和变节者南没有露面。刹耶的将军们没有与恢复元气的阿迦述硬碰硬的勇气,采取了游击的战术,突袭完就撤。他们用“陛下”的称谓消遣阿迦述,屠戮他的部众。近三年间频频骚扰,战果斐然。两军最近的一次交锋是在七个月前,而后阿迦述率军离开伊比利亚半岛的南端,继续亡命奔逃。这一次干脆漂洋过海,逃到了以前从不曾涉足的非洲大陆。敌人紧追不舍的脚步,终于被甩在了海峡的对面。猫捉老鼠的游戏,看来刹耶是玩腻了。
为躲避敌军的侵扰,几番迁徙的阿迦述阵营最终隐居在了北非的海岸,小心谨慎地蛰伏起来。
统治这里的是从曾经盛极一时的阿拉伯帝国分裂出来的一个伊斯兰教逊尼派王朝——阿尤布王朝。现任的统治者是王朝的开辟者萨拉丁的弟弟萨夫丁。
初来乍到的第二周,这群以人形伪装的异族就被萨夫丁苏丹巡逻边境的弓骑兵包围了起来。作为头目被带到苏丹面前的阿迦述,声称自己是被法王腓力二世流放的贵族,携包括家眷及卫队在内的六百号人跨海来到此地,寻求强大势力的庇护。六百人……是的,三年间屡遭刹耶军队侵袭的阿迦述军队,如今只剩下这些人了。
萨夫丁苏丹乐于接待被法王驱逐的菲利普·德洛卡伯爵及其家眷随从,允许他们在王朝的偏远地带建立自己的定居部落。会做出这个决定绝非头脑一热。事实上,看似强大的阿尤布王朝可谓是华而不实,徒有其表,内忧外患不断。曾几何时,幅员辽阔、国力雄厚的阿拉伯帝国在历经了几世纪的黄金时期以后,逐渐江河日下。激烈的人民起义和教派矛盾彻底耗费了原有的强盛国力,各地行省的总督先后脱离帝国的控制,宣布独立。这些人手握重兵,拥有大片的土地和税收权。封疆大吏的纷纷独立,促使一个个地方军事武装政权如雨后春笋般蜂拥而出,前后创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王朝。如今,阿迦述依附的阿尤布王朝深受各方威胁,内有萨拉丁后裔支系的虎视眈眈——尽管萨夫丁在哥哥死后打败了他自相残杀的儿子们,却仍然担心诸位侄子的势力某日会突然复辟;外有极端恐怖的阿萨辛派时不时的刺杀——盘踞在波斯西部山区的刺客组织,在神秘的山中老人的统率下从事各种暗杀哈里发、苏丹及伊斯兰教逊尼派政界达官贵人的活动。除此之外,还有与十字军国家之间旷日持久的纷争。在如此盘根错杂的局势下,萨夫丁苏丹自然希望能与敌人的敌人结为朋友。欧蕾丝塔明白萨夫丁打的什么算盘。通过今日的这份收留之情,笼络手握一支军队的落难伯爵。等他日西方的十字军重振旗鼓再次侵犯王朝的疆域时,萨夫丁知道德洛卡伯爵不会忘记过去雪中送炭的朋友,定会助他一臂之力,抵挡曾参与过一次十字军东征、极有可能再度挂帅出征、并将自己驱逐出境的法王。
尽管已经在开罗以西的这片沿海区域定居了半年多,然而时至今日,欧蕾丝塔依然适应不了这炎热干燥的沙漠,尤其讨厌动不动就卷土重来的沙尘暴。无论她怎么悉心防范,见缝就钻的沙粒仍然如无孔不入的虱子般掺进她的头发丝,紧贴她的肌肤,黏着她衣服布料的每一个细缝。她每天要洗头沐浴三次,方能涤尽粘人的沙子。然而第二天,它们又会如约而来。这股有心无力的挫败感,使她回忆起了被刹耶的部队穷追猛打的那段屈辱的岁月。昨夜,欧蕾丝塔越想越气,急怒攻心之下,将人偶全都撕成了碎片。事后,她为自己一时冲动的行为懊悔不已,于是很快便着手于重制的工作。欧蕾丝塔今天一整日都足不出户,忙着制造自己重要至极的替命人偶。就这短短的一会儿,她祈祷着,就这一小会儿,希望屋外的风沙不要再来打扰自己。
这时,门上响起了一阵轻敲。欧蕾丝塔看向紧闭的房门,能感受到对方的雷压。“进来。”她提高声音说。
风沙没有来,到访的是魁尔斯。“欧蕾丝塔将军。”魁尔斯低头行礼。恰逢欧蕾丝塔缝制完毕,人偶自动闭合了睁着的眼睛。
“什么事?”
“王有要事召集各位将军相商,请您过去。阿茨翠德将军和安摩尔将军已经先行一步了。”
欧蕾丝塔蓝色的眼瞳里闪现着惊奇。以往,阿迦述王传召他的将军们,历来是以隔空传音的方式直接对他们的大脑发布命令。派其他人通报的情况着实罕见。王这么做的目的是?
“我知道了,马上就去。”欧蕾丝塔说道,眼神带着关切意味地上下打量,“你的眼睛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魁尔斯瘦长的麻子脸没有一丝变化,但那双黑如永夜的死鱼眼如今却是炭灰色的。无机质的灰眼睛,让人不禁联想起已故的梵克。
魁尔斯微微低头,“已无大碍。多谢您的关心。”
“视物什么的也逐步正常了吧?”
“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向来无表情的麻子脸,此刻在嘴际扬起了细微的笑意,魁尔斯耸耸他宽厚的肩,“视野太过宽广,画面太过清晰,我倒是有些不习惯。就好像一个失明多年的人突然间拥有了鹰的视力。很多场景,我并不想看到,却还是不受我所控地闯入我的眼中。”
“也许你还未完全掌握其中的窍门。”欧蕾丝塔似懂非懂地说道,眼神忽然流露出惋惜的成分,“雷压似乎减弱了一大截呢。”
魁尔斯正色道,“这是必须支付的代价。”
“是啊,成为‘王之眼’的代价……”
梵克被卡塔特的首席杀死后,选拔新一任的“眼”便成了迫在眉睫的事。刹耶的追兵紧紧相逼,组织需要一个眼睛锐利的人负责监视工作,防范敌人的袭击。忠诚心和胆识无人能及的安摩尔曾提出愿意担任“王之眼”,但是要得到窥伺远方空间的神眼,必须改造眼球,代价是牺牲一部分的自身雷压,扭曲眼球内部的空间。所以历代的“王之眼”,实力普遍不会出彩。安摩尔是迭让死后阿迦述仅存的三员大将之一,倘若他为获得神眼的力量自损雷压,其实力必将大打折扣。梵克原属于先锋级别的实力在接受眼部改造的手术后跌落至传令官一档,由此可见,到时候安摩尔的实力必定会远低于其他同水平的将军。这个结果是阿迦述不愿见到的。没有合适的人选,再加上那段时间被紧追不舍的刹耶军逼得太紧,重选“王之眼”的计划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解决这一难题的关键,是魁尔斯的自告奋勇。雷压底蕴深厚的魁尔斯,其基础能力直逼将军,原本很有希望在开辟出特殊的技能后,成为填补迭让空缺的第四位将军。阿迦述在罗腾堡之战后,曾多次召集他的将军们商议培养新人才的事宜,阿茨翠德也多次举荐自己的这位能干的下属。谁都不会想到,极可能荣获将军之位的魁尔斯竟会在这时挺身而出,不惜折损自己修炼多年的雷压,为组织解决“王之眼”后继无人的忧患。阿迦述深受感动,当众表彰了魁尔斯的深明大义,批准了他的请愿。
魁尔斯在一年前接受了手术,担任起新一代的“眼”,至此他便不再隶属于阿茨翠德的麾下,而是作为阿迦述的贴身近侍,听从王的调令。若非魁尔斯提前洞悉到刹耶部队的动向,阿迦述的族人恐怕还要多被他们洗劫一两回。没有使颠沛流离的族人进一步被敌人削弱,魁尔斯可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凝视着魁尔斯改造后的灰色双眼,感受着他现如今退化至在传令官等级里也属于二流的低微雷压,欧蕾丝塔的胸中充满了愤怒。都怪卡塔特的首席,让他们痛失梵克。欧蕾丝塔对那个叫阿尔斐杰洛的男人的恨意,绝不比对刹耶少。
王召集爱将议事,恐怕也是为了改变近几年接连受挫的颓势吧。事不宜迟,在魁尔斯的陪同下,欧蕾丝塔出门了。等回来后,再将三个人偶放置到大箱子里,藏进石床底下数月前挖好的地窖。
沿途所见的景象都是风格相仿的破烂建筑物,毫无美感的石块堆积起来的垃圾山,充满了令她神经不愉快的感觉。欧蕾丝塔完全没有任何兴趣去欣赏或了解当地的风俗民情。她只想把眼睛看到的一切全都拆毁。
德洛卡伯爵的定居部落是一个由闲散分布着的百来个石屋组成的小村落。其中以阿迦述的石屋修得最高,有两层楼,离欧蕾丝塔的住处并不远,步行仅三四分钟的路程,却意味着她必须在这段时间暴露在歇斯底里的沙暴中。情非得已之下,欧蕾丝塔出门前戴上了一条包裹住整个脑袋的白纱头巾,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标准的穆斯林妇女,只露出眼睛,抵挡狂躁的风沙。
王的居所就在眼前。依然是岩石堆成的矮房子,破陋得完全衬不上屋主的身份,相较于自己住的地方,唯一的不同便是面积更宽敞些,楼稍微高些。一阵风从海上刮过,锐利如刀锋,充满海洋的气息,但依然携带了不少沙尘。沙子渗进宽大的衣袖,化作一粒粒蠕虫,贴着肌肤爬行。好痒啊,欧蕾丝塔夹紧交叉抱着的胳膊,穿过软软的沙土道路,来到入口的石阶。魁尔斯为她打开厚重的石门。
阿迦述的客厅是一个方形房间,没有任何装饰品。墙壁由厚重的石头垒起来,留了四个通风的洞,时有风沙穿洞而入。客厅仅有一张座椅,此时无人使用。欧蕾丝塔和魁尔斯进来前,阿迦述正在眺望窗外的景色。
解开头巾,甩了甩粘着细沙的秀发,露出鼻子和嘴巴呼吸新鲜空气,欧蕾丝塔朝阿迦述的方向弯腰行礼。阿茨翠德和安摩尔早已等候在那,望着迟来的同伴,不过欧蕾丝塔的视线,却完全被站在窗边的阿迦述吸引住了。
阿迦述和其他人一样,入乡随俗地穿着一件从头颈遮到脚面、能有效防晒防尘防风的宽大长衫,布料是质朴的粗麻,颜色是吸热性较差的白色。他没有戴头巾或尖顶帽,没有束发,令人吃惊的是,他同样没有穿鞋。罔顾部将们不解的眼神,阿迦述赤脚站立着,与地面相触的脚趾已经沾满污垢。
“人都到齐了吧。”二人一进来,阿迦述就回过头。他的脸上有着不怒自威的深沉。魁尔斯站到他身边,就如当年的梵克还健在的时候。“你们都是值得我信赖的老部将,早在流落至这颗星球前就追随我。”王的口气初听之下不带丝毫感情,欧蕾丝塔却觉得他又平又缓的语调尽显疲惫。“有些话就无需避讳了。”
细究之下不难发现,敌人安插的内奸决不止“斑”一个。三年前,与刹耶军在罗滕堡打了一仗后,阿迦述和他的部下们便知道了。因此,但凡召开重大的会议,确保出席人员的忠诚度和可靠性就变得尤为重要。此刻在场的三位将军和新晋的监视者,都是阿迦述绝对信得过的人,不必担心消息会走漏。
“是要把该死的奸细抓出来吗?王,请恕我直言,您早该作此决断了。”揣测阿迦述极有可能是为这事召集诸人,阿茨翠德愤恨地低吼道,“刹耶那个狗东西,耍起卑鄙的手段来还真是不计代价,不嫌麻烦啊。”他嘶吼出这个名字,好似舌尖涂上了毒|药。“内奸的存在,使得刹耶的军队总能提前一步掌握我方的行踪,屡次三番地偷袭我们。这口鸟气如何咽得下去?等把这吃里扒外的渣滓揪出来后,一定要处以鱼鳞之刑!”
阿茨翠德怨气冲冲地说完后,阿迦述除了垂眉深思,全无其他反应。于是安摩尔说道,“查出内奸确实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刹耶的步步紧逼迫使我们跋山涉水远渡重洋。不过照理说,在未重创我军到彻底一蹶不振的处境前,他们应该一直追下去才是。然而最近半年,敌人的攻势一再收敛,不知是何缘故。”
“这多亏了魁尔斯。”阿茨翠德扭头看向昔日的部下,“否则损失还会继续扩大。”
“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新任的王之眼谨慎地回答,“只可惜七个月前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战斗,若能第一时间预见到,族人就能免遭一次横祸了。”魁尔斯惭愧地低下头,“我要是做不到更眼明心细,该如何辅佐王呢?”
“你的眼睛还处在适应期,”阿茨翠德说道,“以前梵克手术后花了整整两年,才学会如何屏蔽多余的信息,提高侦测的效率,并与我们分享他窥见的情报。你能做到目前这地步已经很不错了。”逝去的名字让阿茨翠德心生怒气,“啊,梵克……”他悻悻地压低嗓音,吼了一声,“诅咒、诅咒那个天杀的男人!”
阿尔斐杰洛在千余名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注视之下,挑衅般地杀死了梵克。此事虽已过去三年,可依然伤得阿茨翠德很痛。不过,要追究起这股屈辱的感觉,恐怕不只局限于此刻捶胸顿足的三位将军。受刺激最深的当属对梵克保护不周、致使他惨死在自己面前的阿迦述。许多个辗转不眠的夜里,阿迦述都会因想起那一幕而痛心疾首。梵克支离破碎的躯体,对比阿尔斐杰洛洋洋得意的笑容,这样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闪回在他的脑海里,难以忘怀。
“王,您有像当年识破‘斑’的伪装者那样,觉察到我军有什么雷压异常者吗?”恭敬地面对着安静寡言的阿迦述王,安摩尔敦促道。
阿迦述皱眉思索,不作回答。他的缄默代表了答案是否定,安摩尔便不再追问。
沉默的王在五秒钟后说话了。“缉查内奸这事有待商榷。今日召你们前来,是想谈谈别的。”
众人面露讶色,等他继续,但是他忽然止住了话声,又一次沉默了。在疑惑不已的湖蓝、紫黑、浅绿和炭灰的视线里,阿迦述赤着脚移到窗边,看着外面。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将他拉长的影子拖曳在石地上。他伫立沉思,心事繁重,过分严峻的侧面凸显出雕刻般的轮廓,深蓝色的眼眸望着浪花朵朵的大海、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彼岸。没人知道在他平静的侧脸下,究竟隐藏着怎样凶猛激烈的思绪。
“定居部落建成的那天,苏丹曾派人过来视察,让我统计并上报最终定居的人数。”阿迦述回忆着,“他的探子们总是装作和颜悦色的客人不定期地拜访,三岁稚童都知晓他的意图。但这些我并不在意,我心中牵挂的另有他事。”缓缓道来的声音低沉无比,如屋外喘息呻|吟的风,“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我都会默数一遍住在这儿的族人有多少,每次都希望数字能涨一个,再涨一个。昨天我又数了数,还是608人,与当时的数据完全一致。”将话音停顿于此,阿迦述扫视着他的部下,“你们跟了我那么些年,可曾还记得最初掉进时空裂隙、被抛弃在这颗星球时,我手握多少兵马?”
安摩尔、阿茨翠德和魁尔斯都有所顾虑,不敢随意回答。欧蕾丝塔看看左右,轻声嘀咕了一句,“一万二?”
“对!”这声认同和“啪啪啪”的拍手声一同响起。“欧蕾丝塔,你记性不错!”阿迦述转向她,洪亮地称赞道,嗓音一反之前的低沉和沙哑。“一万二。是的,是这个数字。”他有些自言自语,“滞留在母星的族人不算,这还不是我最鼎盛时期的兵力。”不明意义的苦笑浮上了阿迦述此刻略显激奋的脸,他的声音消沉下来,愈显低落颓废,“然而……”
将军中间有人跨前一步。似乎洞察到阿迦述王不稳的情绪和接下来的话题导向,安摩尔有些不安地凝视着他。
“将原本雄厚的兵力挥霍到608,”阿迦述大喝一声,张开的双臂伸向虚空,好似在责问苍天。“一个人究竟得有多昏聩无能,才会将基业败落至此啊!”
“请您千万不要总揽责任。天灾不可抗拒,何况还有人祸。这一切都是因为刹耶他——”
从没有人在这双欠缺感情的葡萄石色的眼睛里,看到如此浓墨重彩的惊讶。安摩尔恳切的话语,后半段还卡在喉咙里,就听见扑通一声,他的王居然——下跪了?
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不仅安摩尔怔住,其余三人也都呆怔在那。“王!”他们齐声惊呼。
双膝下跪的阿迦述,白袍沾满了污浊的灰尘。从不曾屈服于敌人的王者,高傲的头颅低垂着。一头青丝顺着脸颊两侧如瀑布般倾盖下来,垂落于撑在地上的双臂,将脸庞深掩在浓重的阴影里。无人得见阿迦述此时的神情。能看到的,只是跪地谢罪的阿迦述坚决地扬起一只手,阻止他们的叫声。
“在重大的决策上接连犯错,使无数将士为此折命,连累了你们跟着我吃苦受罪,身为领袖的我难辞其咎。”
“王,您先起来说话……”阿茨翠德手足无措地央求道。
“不要那样叫我。”阿迦述打断了他,依旧俯身跪在那里,依然深深地低着头。埋在阴影之中的脸颊始终面朝地板,成为光线照不到的死角,“现在的我和你们一样。不——我谁也不是,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达斯机械兽人族。”
像阿迦述这样的男人说出这种话,大概是其他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的。三将军和魁尔斯大惊失色,呆呆地愣在原地,一时间竟然完全调动不起语言的功能。
屋外狂风怒吼,又是一阵昏天黑地。飘扬的沙土大部分与石屋的外墙猛烈撞击,灰飞烟灭,受眷顾的一些得以从窗户窜入室内一游,在地面留下它们曾经存在过的印迹。
这一刻,在阿茨翠德等人的心里,恐怕都盘旋着这样的想法:王屈膝在地,作为臣下岂可置若罔闻。见阿迦述不肯起身的态度甚坚,众人便一个个双膝着地,陪他长跪不起。阿迦述对此却浑不在意,海蓝色眼睛始终看着前倾的身体投在地上的暗影。
“从流落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秒起,我从来都没有停止思考我族的未来。”阿迦述空茫的声音穿透隆隆的风声,直抵他人的心灵,“每一次的决策都是从我族的长远利益出发,冷静而透彻地分析局势,权衡利弊,下决定时绝不夹带私情。”不知谁影响谁更多一些,人的悲鸣混合着风的哭号,使双方都更显苍凉和凄楚。“在将自我冰封进入漫长的休眠期以前,前后约有四千名族人因无法适应这颗陌生的星球,成为被环境淘汰的牺牲品。数百万年后,完成进化的我们破冰而出,渡海北上,飞越过一块炎热、荒芜的大陆,最终在东哥特王国东部建立起第一个根据地。”阿迦述以伤感的口吻回顾着种族变迁的辛酸史。“628年初夏的某日,龙族的大军突然出现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空,来势凶猛,直逼我的领地,‘灭龙之战’的序曲由此拉开。尽管我以举国之力抗击敌人的一千头龙,但我还是小看了龙族的骁勇。近两千名同胞与我们诀别,血洒地中海。这一仗引起了其他王的警觉。龙族的杀伐之心日盛一日,已经危及到了所有流落到此世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存亡。刹耶虽然为人阴险狡诈,心狠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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