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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蒙蒙的,气温低得可怕。
抬眼望着眼前被冰雪覆盖的山谷,耶莲娜感到有些冷。岩石盖着厚厚的冰层,一直蔓延至河岸,使逶迤的河水失去了流动的自由,冻结为笨重的乳白色冰床。六角冰晶常年不歇地从清澄的高空飘散而下,洒满大地,积成淹没至小腿肚的厚雪。剔骨的寒风抽打在身上,吹起她摇曳至腰间的秀发。暖暖的奶油色长发结满了冰莹的霜花,将她恬静淡雅的容姿点妆得有些清冷。
“这是哪儿啊?”茫无边际的白色铺成在视野里,望不到尽头,印刻在耶莲娜雪青色的眼底。这地方,她并不认得。跨入到龙术士行列的五年间,她多次经由阿尔卑斯山去往龙族的栖息地,觐见龙王,可每次走的路都不尽相同。
“找不到路,那就用飞的嘛。”
如琴音般悦耳,又带着几分妖媚和多情的女声,笑着回应了踌躇不前的耶莲娜。就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影。
身姿窈窕的女性,绝色的容貌令人惊艳。两弯柳叶眉奔放地往上挑,纤薄的唇角挂着一抹柔媚的笑靥。撩眼抬眉之间,媚态万千。绯红的卷发长及大腿,仿佛流动的火纹,昭显着生命的蓬勃。
头发,眼睛,衣饰皆为红色的丹纳,是这幅美丽的冬日绝景中唯一鲜艳的颜色。漫天的落雪在她的身前身后洋洋洒洒地飞舞,却丝毫掩盖不了她热情似火的气质。
昨晚的宴会结束后,除首席以外的九个龙术士都回到了作为临时招待所的别墅,度过他们近来在卡塔特的最后一晚。
耶莲娜昨夜没怎么喝酒,因此她才能早早地起床洗漱,为下山做准备。当她坐在梳妆镜子前梳头的时候,那些醉得无以复加的男人们,恐怕还歪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吧。在火龙族从者的陪同下,耶莲娜走完彩虹桥尽头,平静地纵身跳下。七彩的桥梁,蔚蓝的天空,红热的太阳,全都不见了踪影。强烈的闪光袭向她的视网膜,顿时一片茫茫白色。衡量不出长短、肉眼完全难辨,只能用魔力去感应的一条空间隧道,正在下方等待着她。
犹如是置身于一个失却了时间概念的奇幻空间里。总觉得流逝的时间似乎漫长得超过了一万年,又遽速短促得连一秒钟都没有。穿梭长长的空间隧道,两道倩影降落在了阿尔卑斯山的某处。
眼前是一片苍茫的景象。远处,晶白之瀑凝结于巉岩;身边,纵舞的雪花飞旋着降落。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银装素裹的群山,没有葱茏的植被覆盖,光秃秃的岩石峭壁间,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霜雪。
茫茫雪峰之上,气候干燥严酷,衣着单薄的耶莲娜蜷缩着肩膀,赶紧把神杖隐去,十指交叉在一起贴近嘴边,时而呵两口气,时而揉搓几下,用来取暖。但随后,她就不觉得有多么冷了。火龙族的体温普遍比人类的正常值高——通常触及时才有感觉;而当他们一旦处于极寒的环境,体内的龙息便会自发地蒸腾起来,持续地朝外释放出热量用以御寒。丹纳的近身带来的温热气息,驱散了耶莲娜的寒意。
连接人界的隧道,出入口每天都在变,这是为了防范敌人所采取的安全措施。龙王的结界,将悬浮在近万米高空的卡塔特山脉群遮掩在重重的迷雾里。结界具备着障眼法的功能,等于是将卡塔特消抹了存在,还可抵抗空间魔法。要想上去,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飞。然而卡塔特山脉令人惊悚的高度,就连龙术士都难以攀登,唯有依靠龙族的从者,方能直接从空中飞上山。极具欺骗性的空间隧道和龙王结界一样,严格地确保卡塔特平安无虞。因为那狭长的通道,一次只允许个位数的人通行。即使被敌人摸清了具体的方位也不要紧。龙族只需把伏兵安排在彩虹桥,等待着自投罗网的敌人前来受死,居高临下地将他们各个击破,就可以了。
抬起的脚踩进皑皑一地的积雪里,耶莲娜顿了一下脚步,再次环视四周。对这片山区并不熟悉的她,眼下要想离开,最快的办法便是搭乘丹纳。
“稍微坚持一下哦,等飞过这一带的雪山就不冷了。”
丹纳远远走开,双眸闪起红光,只待变身为龙形的本体,驮起主人,将她送至归处。可是耶莲娜却忽然停留在原地,止步不前。
回身向她望去的丹纳,一双美目迷惑不解。“主人,不走吗?”
心底涌动着纷杂的思绪,耶莲娜尽力不表现出来,一反常态地把脸板着,柔美的面容一片肃穆。但是她心里面的纠葛,丹纳在看见她这副与平常大相径庭的面貌时,就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啊拉,在想那个男人的事?”
微微一惊,雪青色的眸子缓慢抬起,凝视着走回身旁的从者的笑脸,耶莲娜眼神一沉,轻声叹了口气。自己的心事向来瞒不住丹纳,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又亏欠了他一次。”
音调轻如旋舞着而下的雪花。耶莲娜垂下眼,望着被白雪盖住的裙角,目光一片晦暗。
想起派斯捷曾在比萨的战斗里救她于危难之中,自己却找不到回报他的方式,耶莲娜就觉得非常焦虑。此生亏欠那个男人太多太多,自己已快要承受不住,无论如何都必须报答他。可是,该怎么做呢?这几天她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个问题。想到最后,终于得出答案。“也许……只能用命来偿还了。”
轻喃出这句话的主人落寞的样子,几乎要掉下眼泪。见此情景,丹纳显得有点慌张了。
垂眉叹息的耶莲娜,忽而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稍稍把下巴扬起,正对上一双红宝石般的尖瞳。丹纳已经近在眼前,手指轻抚着她颊边柔如奶油的发丝。
“我的傻主人啊,”丹纳轻叹一声,目光一片温柔,“他要的可不是你的命。”
“我又何尝不知道?”耶莲娜看看从者的眼神黯淡了几分,眸中蓄满哀伤,“可是,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想再次把头垂下,却是不能。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她。耶莲娜惊愕地发现,抬起她下巴的,是丹纳透着热度的指头。
拇指轻轻搭着主人优美的下颌,丹纳的红瞳流露出鼓励的神采,微微附在她耳边,银铃般的声线低沉下来,“不许妄自菲薄哦。”
微扬起头,耶莲娜凝视着高过自己的从者满是关怀的眼神,好似重拾了生存的勇气般,坚强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了。
丹纳这才放心地把手移开。“不过那个男人,也太没礼貌了。”收起了带着安慰性质的笑容,丹纳脸色一正,“总是在大家都在的时候,公开对您的觊觎之心,丝毫不顾及您的感受,被人讨厌也是必然。不要说您了,连我都受不了他。那种招摇过市的男人呐——最差劲了!”
丹纳语速之快,说话之唐突,好似冰封的瀑布刹那间恢复了它的本来功能,猛烈地沿着危崖绝壁冲涌而下。
微动的雪青色的明眸不解地朝她望过来,疑惑侵袭了耶莲娜清丽的脸庞,定格成一个惊诧的表情。对于丹纳突然间竹筒倒豆子般地坦白她看不惯派斯捷的原因,耶莲娜感到很奇怪。
“被最不喜欢的对象救的感觉很不好受吧?”丹纳仍在孜孜不倦地表明她厌恶派斯捷的态度,“不过那种不知好歹的男人啊,主人完全不必去在意他哦。”
耶莲娜面色一怔,沉默了。低下的目光落在雪堆上,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犹疑了许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其实,他也没你说得那么不堪吧。”
这么说了一句后,耶莲娜不觉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是这样吗?她不确定。耳旁除了呼号的风声之外还有咯咯的笑声。耶莲娜心下狐疑,抬眼望向身前——
美丽的人形母火龙正拨动着她娇艳的大波浪卷长发瞅着自己。眉眼弯弯,一双绯红的美眸波光流转,唇边挑起的笑靥妩媚又愉悦。
“丹纳你……故意讹我的吗?”终于意识到从者是在说反话试探自己,耶莲娜稍有些不满地咬着下唇,蹙起细眉,想生气却又狠不下心肠,结果只能任尴尬的表情僵硬地留在脸上。
“你们两个啊,究竟要保持这种怪异的状态到什么时候?”丹纳说着,嘴角浮现出一个含义微妙的浅笑。
“不关我的事!”耶莲娜神情一凝,竟是脱口而出,音量从微微的惊叫到逐渐有气无力。“我早已将我的决定告知于他,是他自己不肯放手,自作自受,偏要……”话至一半,突兀地停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听完主人的话,丹纳的表情变了变,绯色的睫毛剧烈地眨动了一下,仿佛是红蝶翩飞的羽翼。睁大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主人,满脸都是讶异。
耶莲娜不知第几次地低下了头,仓皇地避开她的视线。微染红晕的双颊,正在为自己适才推卸责任的说辞感到羞愧。想到那个男人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耶莲娜的心痛得近乎麻木,快要丧失站立的力量。
“也罢,”颓废地一声叹息,丹纳难得神态迷离,“彼此都是龙术士,有的是无尽的时间慢慢耗。故事总有结尾,问题也早晚会有解决的那一日。”顿了片刻,她侧过头,深深地凝注着主人的眼眸,灿烂的笑容在这一刻回归了。丹纳红眸闪动的光芒,恰似炫丽的烟花在空中绽放,“无论结局是悲是喜,我都会用这双眼睛,好好看着。”
“……”反复琢磨着丹纳的这番话,耶莲娜默默发神,沉浸在深深浅浅的思绪海洋里。直到一阵卷来的风,将几缕长发吹得飘扬起来。
抬手拢着乱舞的发丝,雪青色眼眸微微眯起往上看。在耶莲娜仰视的空中,有一双尖细的竖瞳正以充满了疼爱的眼神俯视着她。腾飞于天的火龙,其身躯庞大得遮蔽住了太阳,在地面投下一片深暗的巨影。与之相比显得太过娇小的耶莲娜的身体,完全被收纳在了那片龙形轮廓的阴影里。
掩去满面疲惫,陡然消失于原地的耶莲娜,脚尖在下一秒触及赤鳞。龙尾搅动空气,丹纳翱翔的身影,好似一条悬于浅蓝灰色天幕的红线,在雪蜂的上空灼灼闪耀。
向着极空呼啸而去的龙影,站在地上看,已小得看不真切了。因此,她们根本不会注意到,在千里以下的雪地上,有两个人驻足而立,朝滑过天际的红线投去远望。
无论锥心刺骨的冷风吹在身上,还是寒意透人的冰雪打湿满头乱发,屹立于雪地里的派斯捷始终纹丝不动。他的唇角含着一抹缱绻的笑意,望眼欲穿地仰视着那抹早已经消失在天边的红影,曾经停留过的空间。
不久前,静静地立在那里的倩影,是将他空虚的生命点亮的一束光。曼妙纤弱的身姿,乳白微黄的发丝,秀丽典雅的容貌,仿佛是与这片娴静美好的雪景融为一色。
只有在她不曾回首过的地方,遥遥地望着她,派斯捷才感觉,他是被她接纳的。不必担心自己轻佻的眼神带给她的伤害,不必担心会被那双逃移不定的雪眸排斥。随性地放纵着自己热烈而又深情眷眷的目光,流连于那道令他陶醉沉迷的芳影,派斯捷默默地在耶莲娜的背后凝注着她,享受这一刻的自由和宁静。
然而,即使用上了他最极限的远视魔法,她的身影还是不可避免地离开了自己。温柔又热切的眼神归于黯淡,微扬的嘴角挑起一个意义含糊的苦笑,派斯捷兀自轻喃,“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身后有脚步声在向他靠近。两腿扎进厚实又松软的积雪里,咯吱咯吱地响着,隐隐带了一丝溪水涓涓流动的清脆声。周围脚下的雪,居然开始消融了。
那是亚尔维斯。雄火龙体内龙息蒸腾时扩散的热量比雌火龙更旺。
炽烈的气息越来越近,带着温热的暖意,抚过肌肤,仿佛能融化世间最顽固的坚冰,却解不了派斯捷心头的寒冷。
站在派斯捷身旁的亚尔维斯歪着脑袋,看了看那张他并不熟悉的侧脸。主人此刻被寂寞拓印着的脸庞,宛如一尊老旧的石像,带着往常不会有的忧伤和哀愁。利用身高的优势,将派斯捷罕见的愁容收入眼底,亚尔维斯放弃了捉弄他的兴味,瘪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僵立在原地很久,派斯捷终于有了反应。看一眼戴在右手腕处、休利叶几天前赠送给他的表,时间刚过九点。紫发覆满冰霜的男人叹了口气。
出席宴会对派斯捷来说是家常便饭,与酒打交道更是习以为常,他早就练就了千杯不倒的海量。虽然没醉,不过派斯捷原来的计划,是打算至少睡到中午再走的。但是,在猜到一直有早起习惯的耶莲娜可能上午就会动身后,抱着再见她一面的想法,派斯捷克制住想要睡懒觉的欲望,当朝阳透出微明的曦色时,就起床把一切都准备妥当,静候她出门。为了掩蔽行迹,派斯捷使出了龙术士的独有秘技“魔力抑制”,拼命压制自己的魔力到近似于零的状态,并用瞭望的远视术确保自己和耶莲娜的距离。这样仍不放心,派斯捷还将亚尔维斯收进后颈的魔法阵,以免丹纳嗅到他的气味。任何想上前跟派斯捷问好的守护者,都被他勒令对方闭嘴的凶恶眼神给瞪得缩了回去。连做任务时都不曾如此卖力的跟踪狂,就这样鬼鬼祟祟地紧随在耶莲娜的身后下山了。
连结着彩虹桥与阿尔卑斯山的隧道,将派斯捷送到了与耶莲娜隔开一座山的地方。距离不远不近,不会跟丢也不会被发现。派斯捷没在意擅自闯出魔法阵的亚尔维斯,远远地望着似乎在和丹纳倾诉心肠的耶莲娜,那抹在白雪的海洋里静静绽放着的冰清玉洁的身影,直到丹纳变身,把她带走。
又叹一口气,派斯捷面向高空的眼神,逐渐迷惘了起来。双肩也是颓然下垂。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贱啊。”他气阻声涩地说着。浅蓝色的眼眸对准的不是身旁的听众,依旧出神地望着天,“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却总是忍不住地屁颠屁颠跑来,只为见她一面。”
“嗯,是挺贱的。”亚尔维斯没有犹豫,大大方方地坦言道。
派斯捷愣了一下,终于朝亚尔维斯看去。脖子扭向一边的艰难度,如同生锈了的机械装置,“我恨你……”话说完,又僵硬地扭回去了。
主人的反常让亚尔维斯一时有些缓不过神,差点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交流。但是看着他颓废而郁郁寡欢的样子,又忽然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亚尔维斯挪了两步,走到派斯捷身前,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对视着派斯捷的眼神,隐约含着一丝宽慰的意味。
“我是不太懂感情的事啦。高深莫测,又玄乎玄乎的。”亚尔维斯俯视着身前的矮子,“尤其是你们人类的感情。”
压根没想到亚尔维斯竟会在这时给予自己安慰,而不是借机挖苦,派斯捷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也对噢,”以最不喜欢的角度,派斯捷抬头仰视高大的从者。可能正是亚尔维斯投下的这道视线,让派斯捷心底燃尽到枯竭的死灰,重新窜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他丝毫称不上俊俏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略带着嘲笑和同情的表情,声音也跟着明朗起来,“龙族尽是一群性冷淡。看你们幻化成人形时个个身板伟岸肌肉精壮,真是白白浪费了这项才能。没有爱情的滋润活到这把岁数,亚尔维斯,也是辛苦你啦。”
“混蛋……”尽管亚尔维斯看似很不高兴地咬起了牙,但是轻骂的口气却透着如释重负的感觉。派斯捷恢复了常态,他很欣慰。他还是更习惯面对能和他嬉皮笑脸斗嘴的主人。
不过派斯捷此刻的心情好转,只是类似于将死之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亚尔维斯的耳畔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吱吱声。前一刻仍僵直地伫立在侧的男人,穿过了他的身边,幽远的眼神,毫不斜视地遥望着无目标的远方。派斯捷径直朝着盖满白雪的崎岖山路,慢慢地走去。
“喂,去哪啊?”亚尔维斯下意识伸出的手在半空中虚晃了下,什么都没抓到。
“回家啊。”派斯捷拉高声调答复了一声,依旧款款前行,没有回头和停止的意向。
“没搞错吧,你打算徒步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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