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的举止都尽收在他眼底。他打量着吵吵闹闹的大厅。空盘子越叠越高,桌上只剩下残羹剩菜,唯有美酒还在源源不断地上来。龙族基本都在聊天,偶尔咪两口酒,少部分人离开座位,四处逡巡,想找机会脱身,最终却只是在室内徘徊踟蹰。守护者或斗酒或唱歌或跳舞,已有不少人头枕圆桌,长醉不醒。龙术士们还在细嚼慢咽,谈笑风生。某个红头发的男人前不久还东倒西歪地半趴在桌上埋头小睡,此刻却被叫去了龙王那桌,振奋起精神,和诸位长者举杯痛饮。侍者如巡逻兵一般来回走动,给视野所及的任意空酒杯添满酒。有一个侍者注意到倚柱站立、冷眼旁观室内一切的火龙王后裔两手空空,恭敬地给他送来一杯葡萄酒。可是雅麦斯无心啜饮,又塞还了回去。虽然膳房提供了充足的酒饮,但是都不合雅麦斯口味。“怎么没有树莓果酒啊?”他拦住另一个经过他身旁的侍者。无人敢驳这位火龙王直系后裔的面子,侍者连忙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到膳房找树莓果酒的存货了。可是当侍者为他奉上他想要的果酒后,雅麦斯又失去了兴趣。其实他并没有多少品酒的兴致,只是将装满了浓红液体的水晶酒杯随意地夹在两指间,任香味挥发至空中,靠着柱子发呆。
琴师、鼓手、笛手,小号手,以及萧的吹奏者换了一首曲子。可是他们配合默契的演奏,在沸沸扬扬的大厅里根本没人听得出来,唯独雅麦斯例外。
无论是席间嘁嘁喳喳的低声议论,暴躁如雷的高声喧喝,山呼海啸般的加油声,亦或是不绝如缕的音乐,雅麦斯都能听到一些。他专注地将听觉集中于后者。或抑或扬的乐音穿过人海的阻碍,不间断地在空中缓缓飘荡。尽管很轻,但是当那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时而文弱、时而激昂的优美韵律逐渐蔓延至耳际时,就连郁结烦闷如死水一潭的心湖都随之动荡,出现了抚不平的千层涟漪。绵延回转的笛音,琴音,鼓声,号角声,和箫声,携手编织出一段扣人心弦的乐章。婉约与豪放兼备的乐曲由远及近地轻轻飘摇,百转千回地在雅麦斯心间萦绕,泛溢出无尽的遐思与牵念。雅麦斯就这样心无杂念地纵入这音符的海洋。
还没回到座位,阿尔斐杰洛的衣袖就被拽得出现了变形的褶皱。歪头定神一看,拉他的人正是尼克勒斯。
经过海龙王的盘问及火龙王的眼神攻势,阿尔斐杰洛早已经清醒。尼克勒斯此时找他,其意图不难猜出。
阿尔斐杰洛听天由命般地凭他处置。尼克勒斯见他并不抗拒,便半拉半拽地把他带到了大厅靠后的一片相对宽敞的区域。
“有话不妨直说。”阿尔斐杰洛有点不耐烦。
“那好。你听清楚了,”身旁是乱哄哄的、半醉半醒的守护者。他们手搭着手,围成圈,扭着蛇形的舞步,在空地边唱边跳。尼克勒斯的主人必须屏气凝神地去听,才能勉强分辨他说了什么。“你是不是把我在锡耶纳偷懒的事说出去了啊?”
阿尔斐杰洛看他一眼,否认道,“从未说过。”平淡的语气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从者相信与否。
尼克勒斯锁紧双眉,像是在估摸这人类说谎的可能性。如果他没说,那为何卡塔特的人都知道他俩关系恶劣?尼克勒斯想不出来还能有别的事。
“但是苏洛、卢奎莎都知道。”蓝眼睛端详着主人半晌。尼克勒斯让字句涌出口中,“会是谁在乱嚼舌根呢?”
“不会是苏洛。绝不是他。”阿尔斐杰洛断然说道,又补上一句,“也别信口开河诬蔑卢奎莎。”他压低音量,“既然说到这事,我也正想问你呢。你在前段时间有单独见过什么人吗?”
“你指谁啊?”尼克勒斯叉着腰,粗声道,“我每天见的人多了去了。”
“守护者,或龙术士。”他将句子的重音放在末尾,诱导般地说。
“哦,我要好好想想……”尼克勒斯嘴里咕哝着,痛苦地皱起眉头。焦躁和愤怒在不久后爬上了他的脸,“该死的……是白罗加。”
阿尔斐杰洛的心间突然翻涌起一股轻率而不可遏制的怒气。“尼克勒斯,你给我讲清楚了。”
即使被阿尔斐杰洛哑着声音冰冷地命令道,尼克勒斯此刻也是浑然不觉。“就在那天……开完会,你去人界的那天——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尼克勒斯暴躁以犬齿咬住下唇,惊恐得连浓浓的鼻音都变了调,愈发尖细起来,“你我不和的谣言难道是白罗加传播的?!”吼完这句,他不禁紧张地环顾四周。大伙还在唱歌跳舞,没人听见。然而尼克勒斯还是不安地感觉到似乎有几道视线在向他们望过来,来自于听觉比人类出色得多的龙族同胞。于是海龙懊悔地一拍脑门,把声音压低到悄悄话程度的耳语,“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想到他啊。”
主人与从者互相对视,四只眼睛均透着寒意。
虽然这头海龙的脑子并不好使,可有些事,还得望他告知。
“白罗加在山上待了多久?做了些什么?”
“龙王邀他住一晚,但我隐约记得,他并没有入住,似乎有什么急事,提前下山去了。在去‘龙之爪’的路上,他主动搭讪我。”
阿尔斐杰洛神色怏怏,浑身冷颤。原来如此,他心想。这样所有的一切都讲得通了。白罗加的提前离开,费里切的刺杀……看来尼克勒斯是把自己下界后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全都透露给了那个男人。
忍不住把一口凉气倒吸进肺,阿尔斐杰洛久久不语。疑窦丛生的暗杀剧,其真相彻底大白。这并不出乎他意料的答案,简直就是醒酒的良药。
身前的男人始终不吭声,看得出来他十分不悦,满腹怒气。尼克勒斯有些发虚,静待了片刻后,苦恼地抓抓自己长长的卷发,悄声问道,“该怎么办?”
阿尔斐杰洛明白他担心的是如何解决谣言的问题。“该回答的,我刚才都已经回答海龙王了。”他冷峻地说道,“让时间见证一切。”
尼克勒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勉强地点点头。他听见主人一丝起伏也没有的话声。
“以后说话前先过过脑子。”
扔下这句警告,阿尔斐杰洛就单方面地切断了与从者的沟通,大步离开回到座位。
一双带着火星的赤红色瞳眸,冷冷地注视着在大厅另一侧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地交流着什么的主从,从他们谈话开始,到各自分开,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
宴会厅处处洋溢着充满激情和欢快的气氛,但是雅麦斯的脸庞却是乌云密集。有他在的地方历来是大众追随的焦点,可惜今晚的主角与他无关,今夜的庆功狂欢宴也不属于他。换了个姿势倚靠身后的柱子,雅麦斯表情里的烦躁尽显无疑。台阶上,六名乐师已开始奏响第九首乐曲。清脆婉转的音乐泠泠淙淙地在闷热的空气里流淌着,让人油然生出怅惘的心绪。不过除了沉醉于艺术中的奏者本人,曲子到底换了几首,好听与否,没有人会去在乎。宾客们不是吃喝就是闹腾,这些人莫非都是傻子、聋子吗?竟欣赏不来如此美妙动听的音乐。雅麦斯饮一口树莓果酒,面目阴郁地将视线飞速朝四周掠过。而唯有这不受大众关注的天籁之音,才能稍稍抚平他心烦意乱的情绪。
在斗酒中败给了泽洛斯的高德李斯和马西斯,醉得不省人事,现在好不容易酒醒了,便结伴来找这位将自身孤立在大厅一隅的火龙族男子,却不想对方全无聊天的心情,三两句话把他俩打发走了。雅麦斯几乎已经是退到了门口的位置,然而周围拥挤的程度仍旧让他非常厌恶。任何可能会撞到他的家伙,都被那猩红得简直要杀人的凶戾眼神给逼走了。
亚尔维斯整晚都在陪丹纳聊天,玩笑话一句接着一句,把她逗得笑个不停。后来,丹纳撇下他去找主人。亚尔维斯没了听众,觉得无聊起来,目光移来移去,不安分地寻觅能给自己带来乐子的对象。
雅麦斯情绪低落的状态,一直到亚尔维斯移步过来为止,才稍微发生改变。
看似毫无目的性地晃过来,亚尔维斯带着和雅麦斯全然相反的悠闲表情,靠到他身边。
“在想什么呐?一个人躲在这儿。”
跳过打招呼的步骤,亚尔维斯也让背脊倚柱。而在这之前,他先轻触了一下对方的胳膊。雅麦斯没有抵触,也没有回应,目光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秒,却是褪去了凶狠,带上了些柔和。
尽管态度较对待高德李斯和马西斯二人时要和善得多,但是雅麦斯仍然没有开口的欲望。
见他默然不语,亚尔维斯索性凑到他耳边,嘿嘿一笑,“今天多快乐啊。别皱着眉去想烦恼的事啦。”
雅麦斯目光深处流露出几分郁闷。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夹着鼻根部,使劲挤按了两下后,视线落在亚尔维斯身上,终于愿意搭理他了。“照此趋势下去,这场闹剧是要持续到午夜啊。”
“别着急,再等一两个小时就会消停的。”亚尔维斯绷紧脸颊,想要表现得严肃点,可是装了两秒就维持不下去了。“如果你想它现在就落幕,也行啊。”他瞅着雅麦斯,露出一个更贴合他本性的微笑,“只要你乐意。”
雅麦斯目视前方,看着享受狂欢宴的人们,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因而眼色迷离。眼神更是因为蒸腾的热气而有些朦胧。犹豫半晌后,他语气沉重地轻问了一句,“这里的事什么时候因为我乐不乐意而有所改变?”
“干嘛突然那么严肃啊,我好不习惯。”亚尔维斯怪叫一声,摆了摆手,“不过啊,我更不习惯你的安静。”他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今天倒是意外得乖巧,一点也没有要闹事的心思。”
雅麦斯叹口气,喝口酒,依旧面对着哄闹不止的人群。“我做了那么多,奋斗至今,所取得的成果却是不值一提。不过暂时保全住自身而已。”苦笑如涨潮的海水漫过他脸颊。这样的庆典每举办一次,他就越发感到自己是在孤军奋战。“没准哪天,好日子就突然到头了。”
“喂,别说得跟有人逼你跳崖似的。”伸出一只手在面无表情的雅麦斯脸前晃了晃,亚尔维斯并不介意他的冷漠,带着通透的表情自顾自地笑道,“其实啊,你是感到寂寞了吧?战斗没你的份。”
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雅麦斯的神色有些迷茫。占据着眼底深处的赤色,犹如动荡的血红之海,不停翻涌着激烈的潮汐。
看着同族男子的脸色变化,亚尔维斯坏坏地噘嘴笑了起来,“你得快些给自己弄个主人。到那时就能随意地上战场耍威风啦。”
“我是不会有那种想法的。”雅麦斯却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和语气皆冷了一分,“即使烂死在这儿,也好过命运必须与人类分享,不再受自己掌控。”
“别说得那么绝对。”亚尔维斯移开了端详他的视线,也朝人群望去,“和人类相处根本没你想得那么糟。”火红色的目光,准确地在靠前的几桌里找到了那个紫头发的矮子。亚尔维斯摊开双臂,伸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腰,感叹道,“还挺有意思的。”
“不,亚尔维斯。”毫无预兆地转过头,雅麦斯平视着与自己身高相当的同族男子,语调出奇得冷肃,“你什么都不懂。”
这句断言,语气如冰一般寒冽,气氛在陡然间变冷了。
对于别人的嘲讽,以亚尔维斯的性子,要么一笑置之,要么顶话回去,像现在这般脸色刷白、笑意全无、僵在当场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
过了好半晌,亚尔维斯才缓过神。“喂……那你倒是告诉我啊。”他让目光对上雅麦斯的侧脸,急切地追问,“你到底在想什么?要你说了我才懂。你不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雅麦斯却已经别过脸,不再看他了。
说起来挺不可思议的,虽然二人的血统几乎有着天渊之别,却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火龙族的正统血脉始终都是直系相传,雅麦斯不像布里斯,有诸如许普斯和菲拉斯那样的旁系亲戚陪他玩耍。自幼以性情暴躁著称的雅麦斯,素来都是形单影只,同辈的火龙族人都因为他高不可攀的血统和目中无人的性格,不敢与他走得太近。唯有待人处事方面大大咧咧、随性率直的亚尔维斯愿意亲近他,经常找他玩。
对于天性好斗的火龙族来说,玩通常等同于打架。出身平民的亚尔维斯,家庭在卡塔特算是中等程度。吃亏于血统不如雅麦斯的先天不足,两个人打架,无论龙形人形,亚尔维斯从来就没赢过,战绩是全负。尽管如此,仍然阻止不了他们建立起牢靠的友谊。
亚尔维斯只比雅麦斯大五岁。在出生后的三百多年间,因地位的差别,他们没有获得相识相知的机会,对对方的印象,仅停留在互相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存在的地步。二人友谊的建立,要从亚尔维斯某次擅闯了雅麦斯的领地说起。
当时,两头幼龙还远未成年。雅麦斯从小独立惯了,早已经和父亲分开居住。抑制不住好奇心的亚尔维斯来到他独居的山洞外,想要一窥传说中新生代的火龙王血脉传人那富裕豪奢的住所究竟华丽到什么样。尽管只是躲在离洞口有段距离的暗处偷偷看着,并未侵入,领地意识甚强的雅麦斯还是被激怒了。张牙舞爪的洞主气势汹汹地冲出来,狠狠地把胆大包天的入侵者痛扁了一顿。鼻青脸肿的亚尔维斯呜咽着逃走了,雅麦斯叉腰大笑,为自己在偷窥者面前树立的威信高兴不已。没想到过了几天,伤势初愈的亚尔维斯竟来到他的洞口大声叫嚣,声称要一雪前耻。雅麦斯嘲笑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战者,毫无悬念地又把他打跑了。类似的事在后来又发生了多次。尽管亚尔维斯每次的结局都是被揍得哭着跑掉,但他却绝不认输,总是在第一时间把伤养好,便又提着拳再来登门挑战。勇敢顽强的劲儿委实令人叹服。如是几次之后,雅麦斯渐渐敬佩起亚尔维斯百折不挠的毅力,产生了想要了解他的兴趣。时间长了,两人互成好友,情谊日渐深厚。年纪相仿、但是地位和气质截然迥异的两人,能够保持这样的关系长达几百年,周遭的人都甚感讶异。亚尔维斯是雅麦斯独一无二的玩伴,和当之无愧的、最重要的朋友。
年龄慢慢地增长,使好战的脾性亦有所收敛,二人很少打架了。亚尔维斯与派斯捷签订契约、跟他到人界生活以后,他们连见面的机会都越发稀少。曾经的亲密无间早已成过往,彼此间的距离,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了吧……就比如现在。
雅麦斯一句话不说,沉默如石。亚尔维斯受不住这份冷遇,竟在内心升起了想要离开他的念头来。这一刻的僵局,或许就是二者逐渐疏远的关系的一种最好的印证吧。
终于,亚尔维斯还是忍住了不辞而别的冲动。他转过头,重新在脸上挂起笑容。不是最常见的浮滑的笑,而是一抹苦笑。对着这个和自己地位悬殊的儿时玩伴,亚尔维斯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我是理解不了你的想法。”轻缓的语气由平静转为辛酸,“我越来越看不清你了。”
一双红眸微微一抬,雅麦斯眼神移了移。亚尔维斯略带沉重的话语,使他觉察到自己片刻前说得有些过分了。
“我喝醉了,别听我刚才的胡言乱语。”放缓了声调,雅麦斯如是说,笨拙地表达自己的歉意。
拱起鼻子轻嗅了两下,亚尔维斯没在雅麦斯的身上闻到任何酒气,有的只是他一如往常那般的、散发着阳光|气息的淡淡体味。
“啊啊,骗谁呢。”亚尔维斯歪着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胸前立时感到一阵冲击,使他闷叫出来。
原来是雅麦斯用握拳的左手,轻轻敲击了一下他的胸脯,动作如同兄弟间的问候。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诚恳的道歉方式。
亚尔维斯暗自惊讶,没忍住地朝他瞟去两眼,此时的雅麦斯目光平和,面容宁静,隐隐有一丝惆怅。以往的血戾之气杳无行踪。他以前揍自己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哎,真受不了你啊。”认输般地叹口气,亚尔维斯把目光重新对上雅麦斯忧愁不安的面容。
明明自己才是受委屈的一方吧,怎么现在看起来,反倒是他更需要安慰。亚尔维斯更是从未想到,雅麦斯有一天竟也会需要别人的慰藉。
于是,亚尔维斯也把手握成拳头,捶捶雅麦斯的胸,希望他能够打起精神来。他看见雅麦斯朝他微笑了一下。
“开心一点!”站直的身体不再贴着长柱,清晰地传达出亚尔维斯的离开之意。临走前,他转身指了指雅麦斯手里的酒杯。“别把杯子捏碎咯。”
雅麦斯目送亚尔维斯穿过人群,往龙术士那桌挪步而去,最终走向了他的主人——也就是那个为前后两场的庆功宴出资赞助的男人身边。看着亚尔维斯远去的背影,雅麦斯强装的笑脸终于维持不住。
被蒙在鼓里有时也是一种幸福。雅麦斯想着。一声叹息,最终化为嘴畔苦涩的一笑。
高台上的奏者仍在吹拉弹奏,专注于艺术,然而他们演绎的乐曲,却越发听不清楚了。
布里斯左边坐着卡缪斯,右边的雅麦斯早已人去座空。俄彼斯走了过来,挑拣雅麦斯的空位坐下。蓝发蓝眼的俄彼斯和布里斯、卡缪斯一样,皆是海龙族人。
裙裾擦着地板扬起的轻微婆娑声越行越近。布里斯和族人聊得太过投入,待他听见时,那人已在他身后站了有一会儿了。布里斯回头仰望,只见一名女性正站在他跟前盯着他瞧。她不是很高,身材轻灵纤细,玲珑有致。她容貌绝丽,笑靥明媚动人,只要看过一眼便会终生难忘。但是她的气质却又清新自然,宛如海的女儿。蓝发飘飘,直抵腰窝,如一泓碧蓝色的海浪,丝滑柔顺。这个拥有如花似月姿容的海龙族女性,视线穿过卡缪斯,穿过俄彼斯,不动一下地凝视着布里斯,目光深情款款而又坚定决绝。上扬的嘴角两边始终有对称的笑涡绽放着,然而布里斯却觉得,她微红的脸颊虽泛着笑意,眼睛却没在笑。“布里斯大人。”她如此唤他,声音仿若是能蛊惑水手的海上女妖。那双蓝如碧水的眸子焕发出美轮美奂的神采,和一丝奇异的晕光。她醉了。
布里斯霍地站起来。二人的身高差距,使视线的角度发生了转换。
“玛纳,”低头凝注着近在咫尺的蓝发女子,布里斯叫出她的名字,轻柔的声音犹如大人哄孩子睡觉时的耳语,“你喝太多酒了。”
“对啊。”玛纳没有否认。她仰起头,视线追随男人的脸,“确实是……喝过头了。”她的胸部起伏如海风抚动过水域留下的波浪,说话时有些微喘,“膳房供应了那么多……我平时没机会享用的酒,我怎么能不开怀畅饮啊?你看,把我都喝糊涂了呢……竟忘记要给族长掌中宝心头肉的您敬一杯啦。”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休,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现在特来补上,希望不会太晚哦……”
玛纳出身寒门,是个地位卑微的海龙族人,即使在平民阶层里,都属于末流。家境虽然贫寒,但是玛纳的家庭素来以家教严格著称。今日她打扮得非常体面,穿着比发色淡些的蓝色羽毛裙盛装出席晚宴,但她表现出来的与淑女南辕北辙的仪态,却令人不敢恭维。玛纳一脸皮笑肉不笑地瞅着布里斯,连卡缪斯和俄彼斯都注意到她的反常,想把她劝走。但是玛纳完全无视他们,镌刻着某种强烈的欲念的碧蓝色眸底只有海龙王的嫡系后裔一人。“布里斯大人,不知我是否有荣幸与您喝一杯?还是说……您因为我低贱的身份,而要拒绝我呢?”
布里斯没在意她话语中的讥讽,伸手去够桌上的杯子。
玛纳踉跄两步,颤巍巍的身子转了个方向,挡在桌子前,把手中盛满了红葡萄酒的水晶杯往前递。“喝我这杯。”
见她如此坚持,布里斯便面目了然地点点头,去接玛纳的酒杯,抓握到的却是空气。玛纳抽开酒杯,笑盈盈地看着他。在布里斯因满心困惑而想要启齿前,把酒结结实实地泼向他前伸的手。
飞溅的酒液淌满了布里斯的右手,化作一滴滴圆润的红珠,如血水汩汩流泄,沿指缝坠落而下。紫色天鹅绒袍的袖口也被弄湿了。
“玛纳,你这是做什么?”卡缪斯抓住她的袖子,压着声音问她。他有一头及腰的长发,两颊垂落的鬓角和背后的头发一样长。湛蓝色的缝状眼瞳透着微怒的火光。
玛纳完全不把卡缪斯瞧在眼里,用力甩开他的手,几滴残余的酒洒在他身上。
卡缪斯和俄彼斯好担心这头母海龙会得寸进尺,但是玛纳却已经就此满足。“很抱歉……我真是醉得不行了。请允许我告辞?”她冲着布里斯微笑,笑靥如花。
布里斯不紧不慢地抬起检查衣袖的视线,眸光一片平静,刚想说什么,突然,玛纳转过身走开了。
“她还是不肯原谅你啊。”俄彼斯无奈地摇摇头,深蓝的中长发随头部摆动,形状奇特的、末梢分成两节往上翘的眉毛微微皱起。
“要不要去换身衣服?”卡缪斯找了块干毛巾给布里斯递去。
“不要紧。”收回了凝视玛纳蹒跚而去的背影的目光,布里斯应道,“没往我脸上拨,我已经很欣慰了。”
侍者不停斟酒,确保席间没有干涸的杯子。与此同时,撤走空盘,再上新菜。人们早已经酒足饭饱,因此这会儿端上来的就基本都是水果了。生的有葡萄,草莓,龙心果;熟的有烤苹果,烤梨,炖熟后加盐、再撒上胡椒的李子。刚出炉的水果在每个圆桌子上都堆得老高。
大厅的另一头传来跑调的歌声和兴高采烈的叫嚷。守护者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腕力比赛。突然一声污言秽语的叫骂响彻四方,守护者莫伊宁和守护者奎特尔梅为胜负大打出手,周围霎时哗然一片。他们弄翻了四张椅子。被打落在地的餐盘、碟子、酒壶,调羹,和盘子里的水果、糕点四处横飞,鲜红的酒水流满了石英砂地板,钻进镶金边的酒红色地毯的缝里。龙族列席的那几桌见此场景,不禁嫌厌地皱眉摇头,发出嘘声。醉醺醺的守护者们却是异常得亢奋,笑得前仰后合。看好戏的人群将双方围至中间,举着羊腿号叫喝彩,看着二人在地板上翻滚,拳打脚踢地攻击。最后迪特里希抛洒了一杯麦酒,对着扭打成一团的莫伊宁和奎特尔梅当头淋下,才把他们分开。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投向闹事那一桌的机会,派斯捷撇过头,正大光明地注视着耶莲娜,只见她好像受到了惊吓似的把纤柔的指头轻搭在微张的唇上,忧心忡忡地看着湿淋淋的守护者摇晃着躯体站起来。端坐在主桌的龙王和长老们个个面带愠容,无声地用眼神放出严厉的训斥。侍者赶紧拿着清洁工具,以最快的速度把被弄脏的地面清理干净。收回视线,派斯捷吮一口红酒,又和休利叶勾肩搭背地说笑起来。
狂欢宴已逐渐接近尾声,不过离真正结束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亚尔维斯走了以后,雅麦斯也是渐渐兴起了离开的念头。自己忍耐了整整一晚上不动怒不惹事,早已是仁至义尽,给足了两位龙王面子,他们不应该抓着他提前一时半刻退场的小过错不放,事后找他算账了。雅麦斯深信没人有胆量敢把他拦下。可是布里斯却突然来会他。
海龙王与火龙王的嫡系后裔,堵住了宴会厅大门口的去路。
“怎么,老家伙们要你来查岗了?”雅麦斯主动向布里斯招呼道,“放心好了,我早就答应过你,今晚连碰都不会碰那男人一下。”
“难道我就不能以个人的意愿来找你喝酒了?”布里斯没有把雅麦斯极不友善的口气放在心上,摇头笑叹着,举起手里的红酒。
“省省吧。”
雅麦斯没有回应,布里斯只好自个儿啜一口酒。这头火龙今天情绪不高,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瞧出来。
他们让沉默霸占了一会儿。
雅麦斯突然开了口,“我是不理解,人类到底有什么好的。”他目光带着挑衅看了看布里斯,“你主人离开卡塔特也有段日子了,他没想过要回来看望你,你也没去人界找他,不是吗?你们之间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雅麦斯的话给了布里斯的心窝一记重击。布里斯沉默了,心海起起伏伏。烛光在他的蓝丝间跳跃,使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蒙在了阴影里。
等了很久,雅麦斯都没等到回答。布里斯虽然不还嘴,但是寒烈如朔风般的视线,却从前额碎发的缝隙间迸射了出来。双瞳幽幽泛着蓝光,蓝色筋脉在皮下骚动,愤怒已是到了临界点。
在布里斯的怒容面前,雅麦斯好像示弱一般闭上了嘴。
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和布里斯闹翻。活那么大,他唯一不想与之交手的对象便是布里斯。跟布里斯打架纯属浪费光阴。雅麦斯为人好勇斗狠不假,但他的耐心却很有限。几天几夜都分不出胜负的战斗,雅麦斯自从尝试过两次后,就再也不愿意奉陪第三次了。不过,雅麦斯现在会显露出让步的态度来,也绝不是因为害怕。他是理解了布里斯悲愤交集的视线背后所隐含的深切感情,因此才选择了住口。
布里斯也不想气氛尴尬,半晌后,问,“你不去台上吹笛子助助兴吗?那样的话会觉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好过站在这儿傻等。”
尽管雅麦斯的外表是一副孔武有余、文采不足的斗士形象,实际上他在音律方面倒是略懂一二,颇有几分造诣。说他略懂,是因为他只会、或者说只爱吹笛子。他有一根木雕短笛,但并非随身携带之物。大多在闲来无事、夜阑人静时——尽管卡塔特总是阳光灿烂——他才会吹上几曲。经过“龙之巅”右半山腰的人与龙,有时会听见高低起伏的笛声从雅麦斯的山洞里缓缓传出。
“没带在身边。”雅麦斯说。他只为纾解心中的烦愁而吹笛,从不公开表演。
“你的心也不在这儿。”布里斯指出这点。
“对。”雅麦斯坦言,“要不是你阻拦我,我这会儿早就到家了。”
“那真是对不住了啊。”
“不过呢,”雅麦斯两眉一挑,眼神中透着几分兴味,“我刚才可是看到了很有趣的一幕。”
“每个人总会有一两件麻烦事缠身的,你也不例外不是吗?”
布里斯似有深意地反问了一句。雅麦斯却是不上当,也不给布里斯岔开话题的机会。
“玛纳众目睽睽之下找你的茬、给你难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刚刚她泼你酒至少有二十个人看到,明天就会传遍整个卡塔特。要我说,你就算不狠狠地教训她,也该略施惩戒一下,叫她认清楚她招惹的是谁。”
“我是没办法对她那么做的。”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布里斯低垂的目光凝注着杯中残酒。眉宇间晕开一层凄怆,却是一瞬即逝。接连两次被雅麦斯戳中心事,布里斯的情绪也渐渐低落了。
雅麦斯仍然喋喋不休,“你的仁厚换来的不是她的知足,只会继续壮大她的胆量。你看着好了。”
布里斯眉梢微动,朝他虚弱地笑笑,脚底轻抬,步子往前移。
“布里斯。”
雅麦斯把他给叫住了。于是他又多待了些时间。
朝前凝望的红眼睛,和回头探去的蓝眼睛,两股视线碰撞在一起。
“早晚有一天,龙族会为人龙共生计划付出代价的吧?”周围的人在笑,在叫,雅麦斯的话声几乎轻不可闻。“等卡塔特不再需要龙术士的时候——”
始终郁结在心底的话,终于蹦离嗓子眼,漏出唇齿。雅麦斯顿觉轻松,可是布里斯却锁起了眉。
“够了。”他厉声警告,努力不让声音过大。
然而雅麦斯可不是会轻易被阻止的人。
“族长连自己的嫡亲后裔都能舍弃,何况是非亲非故的凡人?”惨笑浮现在他唇角,悲痛扭曲了他的声音。“等真的有那么一天到来时,就看看那些被囚禁在契约樊笼里的从者,会是什么下场吧。”
布里斯的眼神游离不定。“够了,雅麦斯,快闭嘴。”他走回来,紧贴着他,与他目光交接,“我叫你不要再说,能听明白吗?”他顿了顿,再次强调道,“这事儿不许跟任何人说起。”
我没有,雅麦斯想,连亚尔维斯我都没告诉。“记得那句话吗?”他咬紧嘴唇。任何与他的竖瞳近距离相对的人,都可以看出他眼神里的悲凉,“‘你和我不比别人特殊在哪’……”他用略带着酸楚的嗓音哑声说。紧握酒杯的那只手,指关节咯吱作响。
布里斯不假思索地抬起空着的左手扣住雅麦斯的肩。“那我再多告诉你几句。”他说,“谁都免不了一死。而死亡能让生命的价值更高。完成守望的职责,等待死亡的馈礼,这是我们的宿命。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喘一口气地说完,布里斯调转身子,大踏步而去,顷刻间就没入了载歌载舞的人堆。雅麦斯用炽热的眼神注视着他远远离开,两脚杵在原地不动,忘记了不久前要早走的想法。
侍者将裁缝修好的胸针送还给亚撒。亚撒把胸针翻了个面,仔仔细细地再三查看,还用手指轻轻地抚摸钉回原位的珐琅。满意地微笑后,将它重新别在了毛衣上。
殿外的天空依旧亮如白昼。但是宴会至此已进行了数个小时,从黄昏到凌晨。阿尔斐杰洛酩酊的状态恢复得差不多了。总体而言,以吃为主的晚宴多少有些乏味,火龙王质疑的眼神、海龙王有所保留的态度,以及尼克勒斯的愚昧,让他既深感不安,又耿耿于怀,但是除了这些,晚宴还是有其可圈可点之处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雅麦斯没来找他麻烦。阿尔斐杰洛如今一战成名,功高盖世,那头逆势而行的火龙,日后怕是再也掀不起风浪了吧。
就在阿尔斐杰洛沾沾自喜地在心底窃笑雅麦斯的无能为力时,不知是不是看出首席的状态有所回升,柏伦格忽然手握半杯红酒,站起身来。
“首席大人,在今夜的盛宴即将结束前,您可愿意再同我喝一杯?”柏伦格真金一般的瞳孔闪现着诚虔的笑意。他细软的唇红如桌上烤熟的苹果,肤色却很苍白,好像不管喝多少酒,脸也不会红润。“让我们藉此歌颂您的功德,并祝愿您和卡塔特的未来更灿烂辉煌,您看如何?”
真是个马屁精,让他想起了克莱茵。阿尔斐杰洛经历过被他人的甜言蜜语欺骗,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虽然这么想着,阿尔斐杰洛绽出的笑脸却是无懈可击,“这是我的荣幸。也祝愿前辈您能够事事如意。”
二人仰头畅饮,直到透明的杯子再无半点酒滴。阿尔斐杰洛正要坐下,但是另一个人却在这时离开座椅,杯子向他递来,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首席。”杰诺特脖子微弯,向他致意。一双浓眉之下,他的眼睛就像两个灰洞,“也让我与你共饮一杯,以感谢你之于我的救命恩情。”他没有用敬语,眼中的眸光却微微泛着钦佩,和一丝难以觉察的感激。
我没听错吧?阿尔斐杰洛暗暗思忖。我竟然听见杰诺特说话了?比起这男人言语间的内容,反倒是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这件事,更让阿尔斐杰洛惊奇。
紫罗兰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毁容的男子。一粟阳光透过天窗射了进来,刚好映照在他脸上。杰诺特灼伤的右脸布满了麻点和凹坑,肌肤硬如皮革,被阳光照亮后,愈加狰狞可怖。就他吓人的外貌而言,他的声音却异常好听,就像石缝间的水滴坠入清泉时发出的声响。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下,略显粗浊了些。
呆愣了几秒,阿尔斐杰洛这才想起自己该作出回应。这丑陋的男人似乎提到了救命之恩,但是阿尔斐杰洛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前辈,这话要从何说起?”
“叫我杰诺特吧。”杰诺特铁灰色的眼眸直直地看着首席。隐约见骨的下巴,一条条红润的裂缝随他口部开合的幅度时松时紧,让人好怕它们会突然断掉。他的脸庞全无表情,仿佛生来就与严肃为伍,和笑容绝缘。“你也许不记得了,但我永世不忘。”他没有多说,“干杯。”
“干杯。”阿尔斐杰洛表面笑得开怀,心里却很没底。在与阿迦述的军队交战时,莫非自己无意间救了他?阿尔斐杰洛没有头绪。他在那场战斗里支援过很多人,不止杰诺特一个。
但他不想追究,欣然接受了杰诺特的心意。水晶杯敲击的清脆声响了起来。
这是他当晚饮下的最后一杯酒。时间早已过了零点,人们都累了。要不是卡塔特的夜晚终年挂着一轮虚假的太阳,此刻一定能看见月亮正爬到天空最高的位置。桌椅渐渐空荡,群众陆续散去了。狂野的庆功宴就此结束,美好的时光也随之烟消云散,在每个人的梦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