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裴熙窒息昏厥,如果没活下来,可能后续这些年的故事就会完全不同。
没有她这个姐姐,华绍亭和裴裴这段缘分或许一路平顺,又或者早早断了,总也不至于让三个人多年为难。
华绍亭看着她摇头,他伸手压着她的伤口,她疼,重重地抽气,却又疼得清醒。
他说:“你实在高看我了。”人人习惯了华先生不会犯错,反而都忘了,那时候的他也还只是一个少年人,“我根本没想到被人设局,韩婼的事实在太突然了,我当时发病,下车后才看见你竟然躲在水晶洞里,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如果老会长的人过来发现还有其他目击者,你绝对活不了。”
女人,孩子,就算是他也下不去手,他也只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当年十八岁,眼看韩婼无辜丧命,而且还牵连到一个毫不知情的小女孩,留给华绍亭的时间只有几十秒,他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决定。
“阿熙,你怎么就不想想,当年的事,你想活命只有一条路,你必须什么都没看见,我也必须下狠手,那是保住你唯一的办法。”
那一晚在暄园发生的一切是每个人的梦魇,他也没比裴熙好多少,二十年来历历在目。
他自己从车里出来已近强弩之末,心脏病突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下手重,迅速制住了那个女孩,把她推到了水晶洞后边。
第二天,裴熙醒过来瑟瑟发抖,她额头上撞伤了一大块,但只是外伤而已,后来去了很多人问她话,她早就已经被华绍亭吓坏了,脑子里也只剩下他最后那句恐吓。于是大家问什么都不知道,她就只是个追着猫乱跑的小姑娘,因为那天夜里实在太黑,她刚到后院就不小心撞到石头晕倒了,什么都没看见。
因为那句话,裴熙以为自己见到了吃人的鬼,也因为那句话,她被吓得真的保持缄默,她们姐妹俩此后无人怀疑,才能平安离开暄园。
华绍亭的意思清清楚楚,他有他的担当,暄园的事,从始至终虽非他本意,却因他而起,所以他早早认下,不想为自己开脱,今天他把这些话都说清楚的原因,也不是想让裴熙对他有什么改观。
“你信与不信都由你,我说照顾你们长大,你叫了我一声大哥,我说到做到。后来你病倒我照顾,你好一点又想走,也随你去。你恨我可以,但是不要再逼裴裴。”
他自知自己和姐姐,于裴欢而言同等重要,他不允许任何人强迫她做取舍。
裴熙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她疼到开口说不出话,而华绍亭说完也没再看她,很快替她关上车门,让陈屿尽快送人去医院。
他很快上车,身边就是裴欢,她也只是静静坐着握紧他的手,什么都不再问。
华绍亭升上车窗,再也没回头去看那片树林,他扔下身后一条街的人,只是平平淡淡一句话,吩咐司机尽快回家:“走吧,孩子快醒了。”
那天下午好像过得很简单,笙笙和父母去了商场,中午回来太困,迷糊着就睡了很长一觉。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她并不知道这几个小时之间发生过什么,等她睡醒了才发现外边的天都暗了,而妈妈就守在她的床边。
她伸了个懒腰,哼哼着像只小猪似的,裴欢看见她睡出一身汗,拍拍她笑了。
笙笙有点赖床,抱着被子翻身不愿意起来,裴欢让她看时间,催她说:“睡够了就下楼吧,都该吃晚饭了。”
于是小家伙就被哄起来了,她一路下去,闻见厨房今天似乎炖了汤,屋子里充斥着食物清淡的香气,瞬间又觉得自己饿了,笑着去找爸爸。
华绍亭一如往常,生活最终总会归于平淡,他今天也和过去一样,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他换了一身柔软舒服的家居衣服,正靠在窗边的灯下翻看着什么。
笙笙凑过去,发现爸爸是在看几本相册。
他抬手揉她的头发,看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像个小包子,不由笑了,逗她说:“玩疯了吧,下午睡这么久。”
孩子就坐在他身边,像他一样,伸手拿过那些沉重的相册,一页一页地看,还问他:“这是妈妈吗?”
他点头,相册里的裴裴正值少女时代,总是散着长而柔软的头发,穿着裙子,站在海棠阁的树下。
她有的时候在笑,有的时候就只是偷偷地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有的时候抱着猫正在长廊下跑,还有的时候拉着她的姐姐,偷偷地在说悄悄话。
那或许也是某一年的春天,豆蔻年华,人间真正的四月天。
笙笙第一次看到照片上还有裴熙,于是说:“姨妈以前很漂亮,现在瘦了很多啊。”
华绍亭对她说:“她最近病情有好转,这两天在医院,等回来你就能见到了,以后她慢慢就认得你了。”
笙笙听见这个消息很高兴,说要去看望她,和她学画画,然后又很认真地低头看。
每一页都是她的母亲,是裴欢过去住在兰坊的那些年,照片是唯一能记录时光的凭借。华绍亭看见小姑娘露出了羡慕的目光,轻声问她:“妈妈好看吗?”
笙笙很认真地点头,一回身,正好看见裴欢也走过来了。
华绍亭也就顺着她的目光转过身,他的裴裴如今长大了,绾着头发,眼角眉梢却和这照片上的样子一模一样。
不管发生过什么,她始终是朵向阳而生的花,带着肆无忌惮的刺,从来都不肯示弱。
于是他的目光越发直白,裴欢被他看得一脸奇怪。
她不知道他们父女两个凑在一起在做什么,走过来顺势趴在他肩上探身去看,正好看到笙笙翻的那一页,是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傻乎乎正在院子里放烟花。
照片上的裴欢堵着耳朵,明显吓了一跳,一脸惊慌,而后下一张,又是她看见烟花绽开之后高兴了,那显然是个冬天,漫天灿烂的颜色之下,只有她把自己裹在一件臃肿的外套里还在放声大笑。
真傻,傻得她都不好意思了,于是把相册抢过去自己拿着翻。
裴欢这才发现华绍亭竟然留下了这么多照片,好多连她自己都没见过,于是她被自己的傻样逗得停不下来,捶他肩膀问:“我怎么像个疯子一样,为什么要拿着一大堆树枝跑啊……你拍这些干什么。”
难怪后来那些老人总说她,那时候兰坊的三小姐可真不是个安静姑娘,总是像个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
笙笙跳过来也要看,两个人都笑倒在他身边,他陪着她们坐了一会儿,老林在餐厅叫他们过去吃晚饭。
华绍亭一手一个拉着她们起来,笙笙盯着那相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他:“爸爸。”
“嗯?”他看着小姑娘头发都乱了,伸手给她整理。
笙笙抓着他的手问:“照片上为什么一直没有爸爸?”
他的手顿了一下,忽然停下了,他还真的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小事,于是这一刻,多少风云过眼的华先生对着自己女儿的小脸,竟然不知道该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
裴欢看了一眼华绍亭,替他解释道:“不是说过嘛,爸爸身份特殊,不方便留下照片的。”
小女孩有些失落,想了想,又扑过来撒娇似的问他:“可是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合影,就一张,我会带在身上保护好的,就像陆叔叔一样,以后可以拿出来看,好不好?”
裴欢也有些为难了,想着自己哄些什么,华绍亭却把她抱了起来,看着她说:“好,我们让林爷爷帮忙照。”
于是连一旁的老林也有些惊讶,他看向华先生和夫人,最终还是转身去拿了相机来。
那天晚上,一家人的晚饭吃得格外温馨。
老林细致,照片很快就被洗出来了,笙笙终于如愿以偿,有了一张和父母在一起的合影。
她在房间里拿着那张照片看了一晚上,心满意足,放在床头,直到华绍亭进来看她,她才肯上床睡觉。父女两个今天格外亲密,今晚裴欢特意让他来哄笙笙,于是他被委以重任,坐在小女孩的床边,守着她,直到她安然睡去。
他轻轻拿起床头那张照片,他的女儿终究还小,也许并不明白这张照片对于她父亲的意义。
华绍亭从十六岁之后,再也没有留下过任何影像资料,连带着在此之前的一切也都被早早抹掉。他以往从来没觉得这点琐事有什么可惜,但今晚笙笙的要求竟然让他觉得有些愧疚。
只是一个这么普通的愿望,也许孩子已经盼了很久,不管可能产生什么后果,他都要帮她实现。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拍照的样子了,此时此刻他盯着手上这张照片,三个人以柔和的墙壁为背景,只有他似乎是有些过于端正了,于是他自己看着只觉得十分别扭,终究还是无奈。
原来华先生也有这么不自然的时候。
笙笙有他的眼睛,裴裴的轮廓,小小的孩子,无忧无虑地对着镜头笑。
他想把它摆回床头,顺手伸过去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照片背面似乎还有字,于是翻过去看,是笙笙晚上回房间之后,还在后边画了画。
她画了三个人,爸爸妈妈还有她,还写了一行字,小女孩的字体,歪歪斜斜的,并不算熟练。
华绍亭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突如其来放下照片,只觉得心下翻涌,二十年夜路都熬过来,女儿的一句话,逼得他竟然眼眶温热。
那是笙笙心里最想对爸爸说的话,是小孩子最简单通透的心思,她把它永远留在了照片之后。
“谢谢爸爸,护我平安。”
华绍亭很快从笙笙的房间里出去,关上门,看见走廊里裴欢正等着自己。
她似乎晚上的时候已经见过那行字,于是笑得格外有深意。
那一夜实在平静,无风无雨,仍有星辰闪耀。
裴欢在他怀里安眠,闭着眼睛,耳畔只有他的心跳声。
她不知道兰坊今夜会不会无人入睡,也不知道会长打算如何善后,更不知道敬兰会往后要怎么走,但这都已经不再重要。
裴欢的心思简简单单,从当年叫他一声“哥哥”开始,她这一生,只爱一个人,只有一个家。
这一路,来之不易,那句感谢,不只是女儿,还有她。
她让自己全然地放松,平静而沉默地陷入这一场温良的夜,快要睡去的时候,她慢慢伸出手,抱紧了华绍亭。
感谢今生有你,辛苦人间,从未放弃。
——全文终——
2017.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