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浅蓝,澄明如镜。
日光挥洒,温暖大地。
花果山顶,灵气倏然汇聚,宛如洪流倾泻,万道霞光骤然绽放,天地异象陡然而生,好似为即将到来的一切率先庆贺。
九窍八孔的仙石本身算不得好看,甚至可以称之为怪异,然而当云蒸霞蔚的仙灵之气悠然萦绕,里里外外尽是道韵气机的时候,任谁看了去,也要叫上一声“宝贝”。
便听轰隆一声炸响,仙石突然裂开,内里飞出一颗浑圆的石卵。
石卵倏地升空,迎风而变。
光滑的外表突然生出密密麻麻的毛发,初时色泽金黄,风儿一吹,颜色渐渐澹去,最终沦为寻常的黄褐色。
四肢伸展,头颅扬起,周身遍是长毛。
雷公嘴,孤拐面,脸颊内凹,全然猴样。
然则。
一双眼眸灿若星,目光游处天地明。
两道金光自眼中迸发,倏然间直上云霄,射冲斗府。
眼看它破云而去,猴儿却突兀地直接闭上双眸,接着翻了一个跟斗,径直坠下。
踏上花果山,猴儿目中蕴藏的金芒仿佛要贯穿眼皮,可他偏是紧紧闭眼牢牢坚持,不使其外露半分。
王鲤已经感觉到了不同,那激射出去的不只是金芒,还有仙石自坠入此地后吸收的日月精华与天地灵气。
石猴诞生,剩余的力量无处可去,又无法可用,只能将其泄出。
可王鲤若循依此法,便是可耻的浪费。
此刻也无须功法,只消【内视】观之,以神为力,使之运行周天,便可吸收融合。
果不其然,他念头一起,眸中金光立时乖巧地转向体内。
王鲤也发现,这具身躯虽然其貌不扬,可实际上却直叫他惊为天人。
锻体之说,全然无用;所谓炼气,也不需学。
道基天成,元神未出;何虚能炼,道自可归。
换言之,一朝得法,立地升仙。
羡慕吗?
未必,生得确实不好看。所谓美猴王,那是猴群的称呼和视角,以人族或先天道体的审美观之,至多是在猴群当中出类拔萃。否则,西行路上也不会动辄被人称作毛脸雷公嘴,或被人骂,或吓得人惊声尖叫。
也许,等到修行之后,内在道韵影响外在形象,方能改善一二。
少顷,眼中精光平息,体内灵力涌动。
王鲤睁开眼睛,第一次好好地观察这方天地。
花果山盛景名不虚传,与他神识所见一般无二,虽然神念所察更为细致,但视觉上的刺激却更为明显。
他站起身来,发现自己确实不怎么高。
周身长毛迎空飘扬,王鲤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感觉甚是新鲜。
忽地,叽叽喳喳的猴群叫嚷声传来,却越来越近。
回眸一望,林中飞鸟惊起,枝叶接连摇晃。
王鲤嘴角一动,顿时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
旋即,他背对山路,面向悬崖。
纵身一跃,径直而下。
身后顿时传来惊呼。
王鲤在空中转头回望,只见崖边几尺宽的地方很快就汇聚了一大群猴子,好似叠罗汉般垒得一层又一层。
“是只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跳崖了!”
“他死定了,好可惜,他为什么要跳崖?”
猴群议论纷纷,王鲤收回目光,落地之前蓦地一个翻身,双脚稳稳地踏在地上,身躯一定,面色从容,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冲击。
当他迈开步子,四肢着地迅速狂奔之时,崖上猴群顿时响起更加喧闹嘈杂的议论声。
王鲤并未理会,循着耳畔的潺潺水声来到溪边。
跳入水中,揉搓洗濯,水流映照,面容清晰,真个如精似怪,电视里确实多有美化之意。
但,真要说有多丑倒也不见得,尤其是毛发被水流沾湿后贴在身上,露出完整的轮廓,细细观察,也还像模像样。只是作为一只猴子,面瘦便生厉,獠牙显凶机,拯救他的唯独是那双眼睛,本就生得好似明亮星辰,随王鲤的道境凝聚沉淀,便又宛若深藏星河,璀璨流转。
上了岸来,抖了抖身子,顿时甩开无数水珠儿。
循着河流朔源,他很快来到一座瀑布前。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
水流直下,隆隆飞溅,宛若一张帷帘垂挂。
冲入其中,果见铁板桥一座,内里石质家具皆已备齐,梅花青松交相辉映,独有生趣,自成洞天。
一块石碣上镌刻十字: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王鲤伸手触摸,并无奇异。
以前,他最好奇的便是这座水帘洞。
如此完备的家居陈设与景物风貌,既不是花果山猴群住处,也没有某妖族隐居,那做出这般洞天的人又会是谁?
他四处游走,细细探查,却始终没有发现异常。
回头跃出水帘,耳畔突然又听到猴群的吵嚷,但下一刻便戛然而止。
抬眼望去,只见瀑布下的水潭边,潮湿的石头上聚满了猴子,此刻它们全都望着王鲤,眼中尽是惊诧。
忽地,有猴子喊道:“是石猴!”
众猴跟着叫嚷起来:“他何时进去了?”
很快,有一猴对着王鲤喊道:“那石猴,你真进去了?”
王鲤的本意是不想和这群猴子有所牵连,并非看他们不起,也不是嫌他们麻烦,而是因为他后续要做的事情很可能给这群猴子带来更大的危害和灾难,如此倒还不如让他们快快乐乐地继续在山中玩耍,也算没有枉来一生。
只是,他就算一人行动,这群猴子竟然也跟了过来,且目睹他进入水中。
这究竟是机缘巧合所致,还是所谓的安排已经开始?
王鲤看着那猴:“进去了。”
他一说话,其他猴子都安静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两猴对话。
那猴又道:“里面有什么?”
王鲤不假思索地将里面的一切道出。
猴群听得有些骚动。
王鲤道:“这水帘只是看似可怕,实则没什么出奇,你们若真好奇,为何不自己进去一观?”
那猴眼珠滴熘熘一转,说:“你先带头,我们这就跟你进去!”众猴纷纷附和。他跟着又道:“你若真能进去,且说的不差,那我们就拜你为王!”众猴还是跟着赞同,宛若一群“乌合之众”。
王鲤看着那猴子,目光明亮异常。
而对方竟也寸步不让,同样眼神灼灼,毫无退避闪躲之意。
王鲤蓦然一笑,獠牙自然露出:“我已经告诉你,这水帘没什么可怕,你就不想尝试这挑战一下,自己做王?”
那猴儿一愣。
众猴也转头看着他。
他连连摆手:“我哪里做得了什么王,我已年迈,既无战力,也无雄心,更不敢冒险跳过水帘,方才看你从水帘里出来,我心里已是信了七八分,愿尊你为王,只是大家未必都看清了,所以才让你再跳一次。”
众猴又看王鲤。
王鲤笑道:“做这猴王,有何好处?”
众猴摆头。
那猴也笑:“你要是做了猴王,日后瓜果鲜蔬你先取,晨间醒来便有水,夜晚睡时便有被,山上山下,皆是领地,飞鸟走兽,也可号令,独尊一方,岂不快哉?”
王鲤闻言,不再看他,而是转眼望向猴群。
“如此猴王,你们可有人想坐的?”
顿时,猴群大为震动,不少人都因刚刚听到的描述而怦然心动。
王鲤趁热打铁地转手指向水帘:“大家若是相信我,便不妨上前一试,谁要是进去了,往后他可就是猴王,有的吃,有的喝,还有的睡,何其快哉?”
那猴闻言,再度怔愣,眼看有猴儿耐不住想要上前,他立刻张口喊道:“要是真的没事,你为什么不愿意自己再进去一次,自己做这猴王?”
众猴一听,也是有理,便也按捺性子看着王鲤。
王鲤笑说:“我不做猴王,自然是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离开?”那猴心头一惊,“你要去往何处?”
“往去处去,总之不会留在这里。”
“……这里不好吗?”
“好。山好,水好,猴儿好,狐鹿兔獐,虎豹豺狼,无一不好。”
“那为何还要离开?”
“好的地方便要留下吗?”
那猴的表情已经变得太多,简直快要不像个猴了。
众猴听着他们的对话,从一开始的有兴趣到后来变得茫然无措,显然已是不懂了。
那猴顿了顿,又说:“你分明才从石头里蹦出来,怎的就要走了?”
王鲤却摇了摇头:“正是因为我刚刚出生,所以我才要走。”
对面那张猴脸紧紧地皱在一起,语气无比困惑:“这又是为什么?”
王鲤正色:“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是谁?”
那猴心下一惊,面上却故作平静:“我是这花果山上的猴子。”
王鲤快速接话:“那我呢?”
“你是石猴啊!”
“对,我是石猴。但石头里为什么会出现一只猴子?你想过吗?”王鲤转向众猴:“你们在花果山生活了那么久,见过石头里生出猴子来吗?或者你们见过有什么东西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吗?”
那猴一时无言以对,众猴也仿佛突然惊醒,议论纷纷。
王鲤接着说:“你们是怎么出生的?”
众猴七嘴八舌地给出答桉,自然无外乎是母猴子生出来的。
王鲤一脸疑惑:“那为什么我不是母猴子生的?”
众猴陡然一静,无有回复。
王鲤叹气:“果然,你们也不知道。所以,既然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从石头里出生,就只能出去寻找答桉。”
那猴抿动嘴唇,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王鲤摆了摆手:“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要是有人想做猴王的话,就来我这里蹲下,面对水帘,不要害怕,一个勐跃便进去了。”
说罢,他没有多一息的逗留,径直转身钻进丛林消失不见。
众猴再度震动,唯有那猴望着王鲤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
远离水帘洞,王鲤一边埋头狂奔,一边龇牙咧嘴。
自己给出提议,却不自己行动的人,多半是在跟另一个人打配合,推举的就是他的合作伙伴。
王鲤不认识那猴,那猴却能说出推人做王的话来,要么是想自己做,要么是在玩角色扮演。
美猴王,不是一个坏的称号,如果没有那猴的话,王鲤兴许真的愿意,毕竟左右也不过是转身一跃的动作罢了。
可你既然一心想要安排我,那可就别怪我不乐意了。
再者,那群真正的猴子或许没有那么多心思,脑袋转得也没那么快,但他们是猴子,不是傻子!
猴王有什么便利,他们作为灵长动物自然也会有所渴求,怎么会直接让给别人来做?作为猴群,抢地盘,争猴王,夺配偶,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么?凭什么突然就心平气和地把机会让给一只石猴了呢?
这段剧本实在写得太天真了,完全没有什么生活经验可言。
王鲤绕着花果山转了大半圈儿,勘明地势,分辨方向,最后爬到一株近百丈高的老树上面向西方。
海的那一面不是西天灵山,而是南赡部洲,人族繁衍兴盛的核心所在。
这个时代的南赡部洲,最早春秋,最晚战国。
要不要出海?
王鲤在思索。
他自然不用担心自己是否会在海中溺亡,但问题是出海之后,还拜菩提吗?
菩提祖师到底是哪位,尚且存疑。
这毕竟不是独立的西游,而是上承封神,源在洪荒。
如菩提祖师这样的人物,不可能过去始终一文不名,却在西游时代突然现身,还顺利地给主角做了师父。
有这种资格的,非大教之人莫属。要么本身是佛教中人,否则,准提定会开心地将你接往西天,至于用什么方式,取决于你有多少价值。
依照哪吒的说法,最好是不拜菩提,因为他要做的就是改变。
但如果菩提祖师另有玄机呢?如果他是王鲤心中所想的某人,那么如果错过了这次,他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这般顺畅的际遇了。
正眺望间,王鲤忽地瞥见远方陆地上有几个细小的黑影。
眼神聚焦,才发现那原来是几个人,他们聚集在一起伐木砍柴,只因花果山林深树密,多有勐兽,所以只能逡巡在外,不敢深入。
看着看着,他脑中蓦然灵光一闪。
这里是花果山没错,但也是傲来国啊!
既然有国,那便有人,而人迹所在,自然不可能毫无修行法门的传承。
无论这法门是好是坏,是高是低,甚至不管它是道还是佛。这一次,王鲤都不会再挑挑拣拣,他只要有一个能让他入道的借口,不使旁人横生猜忌便足够了。
至于是否出海与何时出海,留待将来再计,毕竟孙悟空真正出海的时候,都已经在花果山上逍遥许多年了。
也怪他自己,来时思虑不周,想的多是西行路上,最早也是大闹天宫之时,何曾想过还要考虑这般久远之前的事情?不过如此也好,算是给他提了个醒,免得将来处境更为艰难,抉择愈发受限。
心下一定,他便在花果山的高树之间迅速纵跃,灵活无比,真如猴儿,此等本领皆是天生,王鲤不觉有何不便,只是偶尔会怀念御剑罢了。
不一会儿,他便来到那几位樵夫附近,他悄悄跟在这几人身后,等待着前往人族聚居之地。
另一边。
水帘洞前,众猴嚷嚷不断,最终还是不免有大胆的猴儿跳出来准备挑战一番。
可这次的后续显然大有差别,一只猴刚刚喊出来,其他的猴儿一听似乎也突然着急了起来,大喊着自己也要去。
只是水帘就那么一处,谁若是第一个上,那假如石猴所言为真,他岂不是直接成了猴王?
于是,还没开始跳水帘,猴群便首先因为谁第一个上而打了起来。
此一幕,正是争夺猴王的正常场景,等到打完之后,谁若能胜出,那么最终跳不跳水帘,也都不重要了。
全程,那撺掇的猴儿却消失不见。
天上,一朵清云背后。
那猴驾云直上,一身皮毛在飘扬中悄然化作衣袍,面上毛发隐去,露出一张布满愁困之色的少年面容。
穿过清云,上方有一女童正蹲在云上,表情百无聊赖,挥手搅动着下方的云气。
瞥见少年,她顿时眼露惊讶,站起身来的同时脸色恢复肃然,好似一如既往。
待到少年靠近,看清对方的神色,她不禁蹙眉:“怎么了?”
少年苦楚地摇了摇头:“我失败了。”
“嗯?”女童眉毛扬起,错愕地道:“失败?”
“是的,我本想先融入猴群,然后慢慢引导他们靠近水帘洞,接着给出提议,只要影响那些普通猴子应和我,这件事便算成了。”
女童:“所以哪里出错了?”
“那石猴刚刚出生,却不与猴群会合,反而独自跳崖跑了,我又不能跟他一起跳下去,只好远远观察,却不想他直接去了水帘洞,于是我只能带猴群跟去,可惜猴群走得慢,他先跳进去了。”
“那你顺势而为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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