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天道魔道
极乐塔里光影凌乱,塔面上呈现出宁柔然巨大的身影,高歌的女子艳光四射,在音乐的烘托下,哀怨的歌声在玉京的上空悠然飘荡:
“……你已经离开,我还在这里。
灵河一去不回,水声像情人的低语。
云儿静静地离开,露出星星的眼睛。
它看着我,也看着你,看着你的悲伤、还有我的泪滴……”
极乐塔外的广场上,无缘进塔的歌迷疯狂地发出“流星符”,嘴里跟随女歌星哼唱这首《星星的眼睛》,五光十色的“流星”漫天飞舞,在夜空里留下绚烂的光痕,密层层纵横交错,宛然一张织锦,温柔地笼罩玉京。
燕郢坐在小酒馆里,透过一扇窗户,注目沸腾的广场。人都去了极乐塔,酒馆里有些冷清,客人不过十个,有人喝酒抽烟,有人打屁聊天,还有人百无聊赖地玩着妖怪纸牌,不时发出可笑的争吵。
燕郢收回目光,紧了紧衣襟,整个儿缩进座椅,举起手中的酒杯,其中的清酒映照出他变化之后的样子——浓密的胡须遮掩住清瘦的脸颊,双眉之间皱纹深刻,让他看上去老了十岁,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暗红发亮,如同烈火的余烬。
他在等人,对方迟到了,但他并不焦急,因为还有歌声可听,他闭上眼睛,指尖轻柔地敲打桌面,倘若仔细观察,敲打的节奏精准地应和歌声:
“风已经离开,云还在这里。
时间一去不回,钟声像爱人的哭泣。
宇宙拉下面纱,露出星星的眼睛。
它看着云,也看着雨,看着云的流浪,还有雨的泪滴。
我拥抱着星星,它在晚风中哭泣;
我在亲吻它的眼睛,我把它的泪水抹去。
回来吧我的爱人,别像星星一样哭泣……
歌声如云彩一样悠悠飘散,巨大的欢呼声淹没了半个玉京。
燕郢张开双眼,仿佛从梦中惊醒,有些怅然若失,掉头看向窗外。女歌星的巨大的面孔出现在极乐塔上,她已泪流满面,哽咽着向人群致敬。
魔徒注视女子的面孔,缓缓闭上双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垂下头颅,额头碰到桌面,冰凉的感觉进入脑海,让他沸腾的思绪平静下来。
酒馆忽然安静下来,有人在他对面坐下,魔徒昏沉抬头,愣了一下,醉意一扫而光。
对面的男子清瘦憔悴,头发漆黑不羁,他把风衣脱下,露出精练合身的浅灰色套装。酒馆里每一个人都盯着他,极乐塔的喧嚣他们不屑一顾,可是灰衣的男子却夺走了所有人的神志。
男子看了看燕郢,取过他的酒杯,信手斟满,一气喝光,皱着眉头说:“真难喝!”
燕郢默不作声,眼珠机械地转动,从左往右扫过酒馆——酒客呆若木鸡,时间停了下来,他们都被奇异的力量锁住了。
燕郢五指收紧,元神筑起长堤,抵御“天道镇魂”的冲击。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向男子,冰冷的汗珠从后背无声地滑落。
“申屠鹰呢?那个蠢货……”他在心里咕哝。
“不要责怪申屠鹰,”男子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死者不应该受到谴责。”
“你杀了他!”燕郢僵硬地开口,“什么时候?”
“五天前,”男子顿了顿,“在谜山。”
“你夺取了他的记忆?”
“我也很意外,”男子的目光投向窗外,“没想到他的上线是你。”
“恭喜,”魔徒木无表情,“你终于找到我了。”
男子眯起双眼,望着他轻声说:“起初我也奇怪,你为什么约了申屠鹰在这儿见面?现在我明白了……”他看了看大屏幕上宁柔然的倩影,“你还爱着她吧?”
“不,这儿人多,”燕郢眼神变冷,“茫茫人海是最好的掩护。”
“不要急着辩解,”男子扬起食指,“辩解得越多就越在意。”
“我什么也不在意。”燕郢扬起脸来,冷傲地看着对方。
“哦,”男子身子前倾,“你在意你的母亲吗?”燕郢抿了抿嘴,声音又空又冷:“我干吗要回答你?”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男子苦涩地吐出一口气,“不管你变成什么,你都是我们的儿子。”
燕郢坐在那里,眼睛纹丝不动,就像没有光泽的玻璃弹珠,过了片刻,他轻声说道:“你告诉燕眉我杀了她?”
燕玄机拎起酒瓶,斟满“真难喝”的酒,喝了一口,托着酒杯轻轻摇晃:“我从没说过,她自个儿猜的。”
“那么你呢?”燕郢定眼望着对方,“这些年你怎么想?”
“后悔,”燕玄机握酒的手指出现不易觉察的颤抖,“那一天,我应该见面就杀了你。”
“现在也不晚。”燕郢略微后仰,脸上挂着嘲讽。
“我要杀你,你早死了,”燕玄机端详他一会儿,“你知道,这十多年来我为什么没来找你?”
“不知道!”?魔徒答得干脆。
“因为你妈妈!”
“哦?”燕郢不动声色。
“世人说我不参加星原之战是因为悲伤,对,我很悲伤,可我更多的是愤怒。我想杀光魔徒、摧毁魔道,可我办不到,你母亲去世之前,求我不要杀你……”燕玄机看着窗外,目光悠远惆怅,“她太天真了,总认为你投入魔道是受了天宗我的教唆,她一直相信你,在她的心里,你还是那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他回头看向魔徒,流露自嘲的苦笑,“我没去星原,因为我害怕,如果遇上你,我一定忍不住杀掉你。当然,我也很想这么做,可这有违你母亲的遗愿。我心怀愧疚,所以杀不了你,愤怒、恐惧,愧疚……周而复始,就像一个漩涡,我陷在里面无法摆脱,只能躲在南溟岛上,任由世人嘲笑谩骂。在他们看来,天道者所向无敌,应该无所畏惧,可他们忘了,即便鸿蒙大神,也曾失去自己的儿子。”
燕郢欲言又止,他转动眼珠,冷漠地扫过酒馆。
“放心,”燕玄机冷淡说道:“他们看不见也听不到,今天是私人谈话。”
“你应该留在南溟岛!”燕郢像在自言自语。
“我离开南溟岛,只有一个理由。”
“燕眉?”影魔哼了一声,“她自作自受。”
“她是你妹妹。”燕玄机扬起眉毛。
“我没有妹妹,”燕郢厌倦地看他一眼,“你想必忘了我是谁?”
“你是朱雀燕郢,我唯一的儿子,”天道者喝下杯中苦酒,“永远都是,死了也是。”
“天真!”燕郢冷笑。
“天宗我在哪儿?”燕玄机直视魔徒,“带我去见他!”
“他没空!”
“我管他有没有空,我只想拿回象蛇元珠。”
“你什么都拿不到,方飞和燕眉都会死,”燕郢语速加快,“你会在南溟岛孤独终老,变成一块可笑的石头,日日夜夜地望着大海。”
啪,燕玄机一拍桌子,暗红色的瞳子宛如滴血,环绕的金边徐徐流转,像是死灰复燃的烈焰,正在熔化明亮的金环。
燕郢的目光毫不退让,他遗传了父亲的瞳子,那是极其罕见的血统,源自火神朱明,叫做“朱雀阳燧”,这种眼睛明辨秋毫,一旦进入“熔金”状态,能够点燃所见的物体,灼瞎对手的眼睛。
啪,桌上的酒杯出现细微的裂痕,裂痕不断延伸,顺着酒杯传到桌面,桌子四分五裂,裂痕继续延伸,绕过燕家父子,撕裂地板,扯开墙壁,分割柜台,劈开穹顶……很快蔓延到整座酒馆,乍一看,如同开片的瓷器,裂而不断,透着奇异的美感。
直面相对的父子,瞳仁暗红褪去,尽被金色充满,盈盈流动,宛然欲滴,空气灼热难当,弥漫一股难闻的焦臭。
砰,店门被人撞开了,闯进来几个少年男女,穿着奇装异服,脸上花里胡哨,起初嘻嘻哈哈,可是很快感觉不妙,他们收起笑声,惊恐地看着四周。
波,酒杯炸裂,化为千百瓷片,略一停顿,射向四面八方。父子俩纹风不动,碎片从他们身边弹开,掠过僵直的酒客,射中门口一个男孩,他倒了下去,胸口绽开醒目的血花。
少年来不及惨叫,酒馆已经爆炸,不止墙壁和屋顶,酒壶、杯盏、灯具、桌椅……屋里每一件东西都粉身碎骨,变成细小的碎片,嗖嗖嗖到处乱飞,力道十足,不下于横飞的子弹。别说酒客僵硬不动,就是行动如常,也无法轻易躲开。
燕玄机一晃身,天道者消失了。飓风卷过四周,酒客侍者、少男少女,统统随风而起,猛地抛向远处,飞溅的碎屑被吹得七零八落,很快势能耗尽,丁零当啷散落一地。众人也摔了下来,落势轻柔,不觉疼痛,受伤的男孩挣扎坐起,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发现瓷片取了出来,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一丝细微的红痕,尚可证明刚才的凶险。
忽然天光昏暗、喧嚣四起,男孩举目望去,一片黑气笼罩长空,千百道电光冲进黑云深处,状如灵蛇狂舞,黑云向下垂落,如同夜魔的血浆,顺着虚空向下流淌。
燕玄机忙里偷闲,救下了酒馆里的所有人,顺手把他们的伤也一一治好。可是等他腾出手来,发现燕郢已经趁乱溜走。
影魔呼吸之间,升到万米高空,魔羽衣当空飘摇,如鸟如蝶,隐去他的身形,融进如水夜色。
换了别人,他也许可以脱身,可他的对手是燕玄机,天底下飞得最快的人。
天道者一跺脚,平地蹿上夜空,脚下剑光喷薄,宛如受惊的彩虹在秋水间留下影子,这把飞剑是朱明的遗物,古今飞剑的翘楚,名叫“流景”,意即流动的时间。世上最快的东西莫过于时间,紫微最快的飞剑莫过于“流景”。
魔徒里面,燕郢的飞行速度无人能及,可是比起“流景”却差了不少,霎时虹影缥缈、剑啸如雷,燕玄机身影恍惚,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燕郢刹住去势,身形从黑暗里浮现,他的隐身法只对普通人有用,落到燕玄机眼里,清清楚楚,昭如日月。
天道者也停了下来,姿态随随便便,气势平平常常,可是往那儿一站,便让魔徒感觉无路可逃。
燕玄机望着儿子,无数念头从脑海里呼啸而过……还记得他抱着新生的婴儿,哼唱催眠的小调;还记得他拉着男孩的小手,骄傲地走过玉京的长街;还记得他在天试院外焦急地等候,直到看见儿子的名字出现在青榜的榜首;还记得他和清俊的少年在南溟岛的海边漫步,仰望无垠的星空,探讨宇宙的奥妙……记忆定格在燕郢入魔后的第一次相见,他无法相信眼前的黑衣人就是自己的儿子,他的脸色苍白可怕,他的双眼冷如死灰,当他说话的时候,发出能让天地崩塌的声音。
“你最好让开!”燕郢抽出毛笔。
“霞影吗?”天道者望着那笔喃喃说道,“它是我亲自打造的,笔杆是无情海的玉树,笔斗是归墟的霞石,笔头是黄鵷的羽毛,我一手把它交给你,教你写出了人生中第一道符咒……”
“废话!”燕郢笔势一抖,上百道“羲和惊爆符”钻出笔尖,第一道还没爆炸,最后一道已经写完,火光洒满夜空,如同天神落下的棋子,无所不在,无所不及——他的笔速登峰造极,几乎踏入了天道者的境地。
燕玄机不慌不忙,抽出笔来轻轻一挥,漫天的火光消失不见,能够摧毁数十栋大楼的符咒被他一笔勾销。
影魔急往后退,耳边传来天道者清冷的声音,那是许多繁复微妙的咒语,字与字无尽重叠,嗡嗡嗡连成一气,无数符咒百转千回,最终化为一声惊雷:“焚!”
燕郢眼前亮起了一轮太阳,巨大的火球滚滚碾来,就像鸿蒙的战车,离开北斗神宫,不可阻挡地驶入凡尘。
燕郢一面后退,一面挥笔,数不清的符光冲向火球,激起繁密震耳的爆响。火球仿佛激怒,扭曲变形,猝然爆裂,冲出九条火龙,摇头摆尾,齐声啸吼,分从四面八方把他围住,修长的龙身前后相连、左右纠缠、密不透风、无尽循环,化为一座熊熊燃烧的囚笼,横在玉京的上空,把繁华的都市照得有如白昼。
神火九龙锁!燕玄机的天道秘术,融合符咒与化身,强大的神识注入每一朵火花,每一条火龙都拥有生命,它们从浩茫宇宙汲取大能,拥有近乎无穷的威力。
燕郢困在锁里,左冲右突,符咒发了无数,全都消失火龙的咆哮中。火焰跟随飓风,绕着他高速旋转,酷烈的高温熔金化石,燕郢身在其中,俨然置身太古烘炉。
“黄泉鬼影!”魔徒一声锐叫,笔尖涌出黑茫茫的浓雾,环绕四周,翻涌起伏,凝结成一个巨大的人形,隐隐约约,恍恍惚惚,看上去就像是他在火焰上的投影,英挺瘦长,风姿卓然。
“散!”燕郢笔尖一抖,阴影倏忽迸散,体格变小但数目增多,从百到千,从千到万,数不胜数,黏黏糊糊,到处横冲直撞,所过火势萎缩。奔跑中不断分化出新的阴影,一生二,二生四,四生无穷,体格越来越小,数量越来越多,叽叽喳喳,声如鬼哭,上蹿下跳,快过飞鸟,密密麻麻地挤满每一寸空间,仿佛黑色的狂潮,贪婪地吞没明亮的火焰。
黄泉鬼影,顾名思义,土中藏水,水化身和土化身融合分身术,经过神妙的融合,突破道术的桎梏,化身千万,鬼影憧憧。燕郢的神识注入其间,每一个鬼影都拥有他的意志,显现他的轮廓,如同他的影子铺满这天这地。
“鬼影”介于有无之间,不是土,也不是水,看上去更像冰冷的沼泽,打起来却又一片空无,可是一旦扑到身上,立马粘稠无比、难以摆脱,剧毒的液体腐蚀万物,眨眼之间就能吞噬一条巨龙。
道魔战争中,“黄泉鬼影”所过之处,道者尸骨无存,“影魔”的恶名从此传遍紫微,让人闻风丧胆。
火龙呼呼怒号,火势急剧萎缩,嗤啦,“囚笼”裂开一道缝隙,鬼影破困而出,黑漆漆掀起滔天巨浪,把燕郢托到风口浪尖,起伏汹涌,纵横奔流,啾啾啾的鬼叫声连成一片,数不清的影子疯狂流蹿,连蹦带跳地冲向空中围观的人群。
人们发现不妙,已经大祸临头,七八个男女卷入了黑潮,血肉顷刻溶化,变成浓腻的黑水。剩下的看客魂飞魄散,掉头就跑,可是飞行的速度远远不够,啾啾啾的鬼叫如在耳边,翻涌的黑潮就像众人的影子,摆不脱,甩不掉,猛然向上一扬,数不清的鬼影高高跳起,化为一排巨浪,恶狠狠拍向人群。
“雷应八极!”燕玄机的声音势如一阵长风,豁啦啦,一道闪电撕裂天穹,粗粗长长,像是天神的巨剑,带着磅礴大能刺入黑潮,电光四散游走,无情地切开了奔腾的鬼影。
如同恶魔蛋糕,黑潮剧烈抽搐,发出可怕的尖叫,它不甘心地放过人群,掉过头来冲击电光,黑暗和光明迎头相撞,激起一阵繁密刺耳的异响。
人群惊魂甫定,可是难耐好奇,飞到远处继续围观。电光占了上风,黑潮正在萎缩,电光在黑潮里恣意的穿梭,就像一群翻腾出没的白色蛟龙。
仔细看来,那不是普通的电光,而是许多光闪闪的人物,个个须眉毕露,五官清晰可见,披着齐整的套装,正是燕玄机的化身。
一个“燕玄机”对上一个鬼影,化身苍白激烈的光剑,刺穿了黑乎乎的怪影,也切断了燕郢神识。鬼叫响个不停,鬼影烟消云散
燕郢的处境比鬼影更糟,燕玄机的符咒有如暴雨倾落,写符的速度匪夷所思,符光笼罩魔徒,势如星空崩裂。
魔徒一面写符反击,一面飞身后退,掠过一栋高楼,笔势横扫过去,“象蛇斩月符”如同死神的巨镰,大片的金光把楼房拦腰切断。楼里的道者就像炸了窝的蜜蜂,争先恐后地钻出楼房,哭着喊着到处逃窜。
“移!”燕郢写出“移山填海符”,扯住半栋楼房,大力掷向父亲。
燕玄机不躲不闪,浑身电光暴涨,整个儿极速旋转,闪电注入飓风,化为光闪闪的钻头,伴随一声惊雷,迎头撞上断楼。
楼房粉身碎骨,残骸裹入飓风,密密层层,重重叠叠,结成一根苍黑色的风柱,凝聚闪电和火焰,向着燕郢挤压过去。
“来!”燕郢笔指高天,残存的鬼影聚到身边,围绕魔徒疯狂地奔跑,啾啾啾连成一片,化为一个深邃的漩涡,仿佛魔鬼的巨口,发出低沉恐怖的吼叫。
风柱钻进了漩涡,混乱主宰了一切,撞击、摩擦、撕扯,挤压,大块的物质变成细碎的微尘,数百声的爆响同时发生,紧紧挤在一块儿,压缩成一声长无可长的轰鸣。
风柱消耗殆尽,漩涡失去了动力,死斗的父子图穷匕见,双方的面容从浮尘中涌现,金色的瞳仁就像茫茫夜海上飘浮的渔火。
“太阴蚀日!”燕郢发出“阴蚀符”,撞上燕玄机的圆光,嗤的弹到一边。
“凝光破影!”天道者笔势一收,“圆光符”光流影散,“神剑符”吐出笔尖,两道符咒转换得天衣无缝、嗡的一声,火红色的剑芒切开灰尘,刺穿鬼影,悄无声息地钻进燕郢的左胸。
两道人影擦身而过,血花凌空绽放,燕郢一个踉跄向下栽落,就像一片落叶,连打了两个旋儿,速度加快,直扑地面,砰地一声摔得结结实实。
他捂着胸口,试图堵住伤口,可是根本白费力气。“神剑符”不仅刺穿了肉身,也在他的元神上添了一个窟窿——血肉之伤尚可忍耐,元神之伤任何人也无法承受。
燕郢吸一口气,伤口嘶嘶冒血,他微微咬牙,想要挣扎起来。不想四肢剧痛,手腕、脚踝多了几道锁链,金白耀眼,深入地下,穿过他的血肉,活生生把他钉在地上。
燕玄机飘落下来,锁链随着他的笔尖缓慢地滑动,燕郢脸上的肌肉也因为痛苦而剧烈抽搐。
“燕郢!”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清亮圆润,沁人心脾。
魔徒转过眼珠,看向不远处的女子。宁柔然穿着演出的盛装,通身上下珠玉琳琅,长长的礼裙散落在地,她的双眼瞪得老大,脸上的表情让人心碎。
两人一别十年,再一次相见却是这样的景象,望着朝思暮想的男子,宁柔然的心里掀起了一场海啸,愤怒、怜悯、忧伤、迷茫,怨与悲,爱与恨……数不清的情绪汹涌直上,湮没了她神志,把她拖进痛苦的漩涡,无尽空转,不由自主,世界化为乌有,忘了身在何处。
“滚开!”燕郢的声音让宁柔然如坠冰窟,男子的目光并未在她脸上停留,他徐徐扫向四周,但见人们围了上来,手里捏着符笔,眼里充满狂怒,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必定把他碎尸万段。
“原来如此,”宁柔然浑身一空,某样东西被轻轻地抽走了,所有情感都化为苦涩,“他已经把我忘了。”
“再问你一句,”燕玄机直视魔徒,“天宗我在哪儿?”燕郢低下头,轻声说道:“真可惜。”
“可惜什么?”
“就差一点儿。”影魔怅然地叹了口气。
“什么意思?”天道者皱起眉头,不解地望着对方。
“差一点儿,”燕郢嘲讽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差一点儿你就杀死我了。”
燕玄机的眼角抽动一下,瘦削的脸庞变得铁青,他沉默一下,徐徐说道:“这就是你想说的?”
“对!”燕郢注目父亲,眼里笑意更深。
“你就那么想死?”燕玄机涩声问道。
“越快越好。”燕郢倦怠地闭上眼睛。
燕玄机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好。”笔尖向下一指,猝然亮起剑芒。宁柔然心头剧跳,脱口叫道:“燕先生。”
燕玄机回头看她一眼,嘴角浮现悲惨的笑意,他抿起嘴唇,甩开大步,走向燕郢面前,轻轻扬起毛笔。
嗤,绿光一闪,燕郢忽然消失,就在燕玄机的眼前,受伤的魔徒不翼而飞,只留下一摊乱糟糟的血迹。
朱雀人的天道者愣了一下,四周响起一片惊呼。燕玄机扫过四顾,左脚跺地,“流影”尖啸蹿上高天。他瞪大双眼,极目远眺,神识千丝万缕,结成天罗地网,很快捕捉到影魔的气息,气息越来越淡,正在极速远去。
燕玄机驭剑追赶,很快发现一团若有若无的黑影,形如幽深迷雾,裹着燕郢融入夜色,它的移动快得惊人,燕玄机仓猝之间,居然无法逼近。
晃眼间,双方飞越百里,下方的玉京就像群星的倒影,飘荡水中,一闪而逝。燕玄机赶上黑影,毛笔一挥,千百道闪电凭空蹿出,曲折飞驰,激射向前,到了黑影身后拧成一股,化为一道雪白的光柱,嗤啦击中黑影,火花涌溅,如银如雪。
黑影摇晃一下,向下急坠,霎时降落了数百米,离地十米高处,去势一缓,仿佛一片羽毛飘浮不下。黑气纷纭褪去,露出燕郢的身影,魔徒面白如纸,伤口还在流血。
燕玄机按下剑光,扭头看去,残垣断壁一望无尽,呈现出让人反胃的铁锈色。
“忘墟?”燕玄机眉毛一扬,电光涌向四方,惊起无数黑影,飞的跑的,转眼之间逃了个精光。
燕玄机盯着远处,冷哼一声,喝道:“出来!”
沉寂时许,嗤的一笑,黑暗里走出一个男孩,白色的羽衣一尘不染,纯金色的长发扎成马尾,面孔俊美白皙,简直无可挑剔,唯独双眼里没有少年人的明朗,倒有一股无法言喻的阴沉。
“你是……”天道者但觉男孩似曾相识。
“燕玄机,”男孩笑了笑,“你就把我忘了?”燕玄机只一愣,皱眉说道:“天宗我?”
“眼光不错,”男孩跷起拇指,“不愧是我的好学弟。”
“这是皇秦的身体?”燕玄机打量男孩。
“对,”天宗我笑道,“挺好使。”燕玄机点点头,说道:“看来传言不假,你掌握了‘神游’的奥秘。”
“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想用这个身体跟你见面,”天宗我看了看自身,“我不喜欢皇师利的儿子,我更喜欢苍龙方飞,他的身体为我量身定做,从里到外都契合无比。”
燕玄机哼了一声,说道:“你喜欢谁我不感兴趣,我只想拿回‘象蛇元珠’。”他顿了顿,目光森然,“还有你的狗命。”
天宗我啧啧连声,说道:“燕玄机,你还是那么幼稚。”
“幼稚?”燕玄机拧起眉毛,“你说谁?”
“尊重敌人才是成熟的标志。”
“胡扯!”
“尊重方能理解,理解方能战胜,”天宗我眨了眨眼睛,“为了取胜,必须亲近你的敌人,”
“废话连篇,”燕玄机冷笑,“我可不是来听你说教。”
“不是说教,这是事实,”天宗我看向燕郢,“他就是现成的例子。”信手一挥,燕郢落回地面,靠着一堵断墙,两眼昏暗无光,望着天宗我喃喃说道:“大魔师……”
燕玄机心头刺痛,握笔的手指不觉收紧,他目光一转,忽见天宗我注目望来,眼里透出一丝嘲弄:“你知道我为什么冒险救他?”
燕玄机抿嘴不答,天宗我接着说道:“因为他是你的弱点,他能让你伤心,让你发狂,让你陷入真正的绝望。”
燕玄机眉尖颤动,瞳子燃烧起来,天宗我若无所觉,继续高谈阔论:“燕玄机,你是个很好的对手,从学生时代开始,你就给我制造了不少麻烦。正面杀死你相当困难,即使将你击败,超人一等的速度也能让你逃出生天。你唯一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对亲人的感情是你最大的羁绊,它能让你犹豫不决、裹足不前,无论你飞得多快,飞得多远,到了最后,你都会回到亲人身边。”
狂怒撕扯着神经,燕玄机的指甲陷入掌心,刺得血肉模糊,可是天宗我的话语拥有一种古怪的魔力,既让他愤怒,又让他忍不住想要听下去。他意识到天宗我正在说出燕郢入魔的原因,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问,也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挫败。
“当初我想杀掉燕郢,可我感觉那样不够,”天宗我说得轻描淡写,一点儿也不在意影魔的感受,“那只会激起你的怒火,不能摧毁你的斗志,所以我耐心地等待,等待小鸟日渐长大、变成一只真正的雄鹰。经过漫长的时光,你对他倾注更多的心血,拥有更多的羁绊,血肉相连,密不可分。血肉的联系越紧密,切割起来就更加痛苦。我化身不同的人物,自然而然地在他身边出没,挑动他的野心,鼓励他追逐胜利,激发他对魔道的好奇,让他一次次品尝突破禁忌的乐趣。经过不断努力,终于水到渠成,他主动找上了我,请求加入魔道。你也尝试过了?,无论何种打击,都不能动摇他对我的忠诚。他是我最锋利的刀剑,只要他活着,就能刀刀见血,让你痛不欲生,他是你的心魔,无论飞得多快,你都别想逃脱。”
“那是以前,”燕玄机扬声说道,“他活着才是我的心魔。”
“这就是我出现的原因,”天宗我笑了笑,“我不会让你杀死他的。”
“那就先把你干掉!”燕玄机扬起毛笔,符咒一泻千里,火红色的符字重叠无尽,庞大的能量在其中澎湃,就像一颗点燃了引信的巨型**。
天宗我也拔出毛笔,写符的速度比起天道者不遑多让,他的元气成分驳杂,既有本身的魔道元气,也有入魔前的苍龙元气,更有宿主皇秦的白虎元气。符字色彩斑斓,绿中带白,白里透青……形形**地涌出笔尖,结成符咒之河,浩浩荡荡地流向对手。
两人笔速太快,闪念之间,数百道符咒已经完成,前一道符咒还没生效,后一道符咒就已遭到克制,符咒尽管失效,作废的符字贯注神识,经久不灭,一个个急飞乱蹿,相互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要命的是,旧的符字还没消失,新的符咒又汹涌灌入,两人之间字满为患,就像一个珠光宝气的气球,越吹越大,膨胀不休。
如此势均力敌,燕郢看得入迷,几乎忘了伤痛。但从交手开始,场上的两人就像两块石头,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舌头和笔尖,咒语吟唱如风,笔尖扭转如电,两人不断想出符咒、付诸笔端,符咒还没完成,又已被对手破解,好比吃饭被人抢走了碗,喝水被人夺走了杯子,这样反复数千次,简直让人窒闷发狂。
符咒写了无数,但无一道生效,忘墟里陷入了古怪的寂静,逃走的黑暗又鬼鬼祟祟的溜了回来。燕郢直觉头皮发麻,隐隐感觉不安,他下意识瞪大双眼,很快发现原因所在——废弃的符字没有泯灭,抖擞精神,四处乱飞,寻找别的符字,不断拼凑出新的符咒,可是还没生效,又被对手的符字大力撞开,分分合合,来来去去,比起“龙文战棋”还要复杂多变。
两人陷入了两线作战,一面防范还没完成的符咒,一面留神已经作废的符字,复杂的程度不下于十个指头按住几千个跳蚤。
又相持了几秒,天宗我身子一晃,向左挪动半步。两人之间的力量早已绷紧到极限,微小的一步便打破了平衡。符字光亮星闪,符咒拼凑完成,如同一点火星,引爆了巨大的油桶。
巨响震动玉京,冲击波卷起火焰,遇上交锋二人,左右分开,灰溜溜地绕过,但对燕郢便没那么客气,火光夹杂碎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燕郢动弹不得,无计可施,眼看粉身碎骨,忽听波的一声,火流撞上什么,猛地弹了回去,倒卷的气浪把火焰带上高天,如同巨大的火把,照得忘墟亮如白昼。
救他的是一层惨绿色的护身灵光,宛如透明的气泡,把他团团包围。这是“金刚御劫符”,顶尖儿的防御符咒,燕郢自忖眼力不差,却没发现天宗我何时做了手脚。
还没想明白,耳边又是一声惊天巨响,五颜六色的强光填满了他的眼眸,冲击波把他抛到空中,陷入狂暴的飓风,如同骑着鲲鹏扶摇直上,闪电粗粗长长,火球倾泻如雨,护身灵符连遭轰击,绿光剧烈波动,俨然一碰就碎。燕郢看得心惊,突然身子剧震,气泡飞出老远,一下子脱出飓风之外。
燕郢落入黑暗,很快看清形势。平衡打破以后,废弃的符字统统生效,聚集在天、燕二人之间的符咒数以千计,每一道都威力惊人,这一下同时爆发,蘑菇状的云团在忘墟中愤怒地绽放,残垣断壁飞到了空中,顷刻间就被符咒扯碎。
燕郢继续向下飘落,两眼努力搜寻,很快发现了两个淡淡的影子,相距咫尺,如影随形,在强光中时隐时现,忽而落到地面,忽而升到气浪的顶端,就像喷泉里的飞鱼,展开了一场华丽的对舞。“神剑符”和“圆光符”轮番交替,长长的剑芒和浑圆的神光高速撞击,激起炫目的火星,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
燕玄机的身影模糊一下,分化出许多电闪闪的影子,起初还是人形,很快变大变小,变长变短,化身凶猛的龙,刁钻的蛇,变成飞舞的利剑和凌厉的长枪……漫天矫矫游走,一半围住天宗我,另一半冲向燕郢。
“天一水镜!”天宗我的声音从混乱中飘了出来,凭空涌现出无数水滴,聚在一起,拉长变宽,化为一面面大大小小的镜子,要么平整光滑,要么凹凸不平,其中夹杂许多金丝,如同人体的血管一样枝蔓延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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