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清明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令她将窦归荑送出城外。彼时他气息不匀,面色苍白却浑身滚烫,艰难地一字一句嘱咐着她,切不可令窦归荑知道他如今现状。
在刘肇的逼问下,御医直言此番病情凶险。细想便知这几日,邓绥是如何顶得清河王与阴氏的内外逼迫。
他轻按着穿腹而过的伤口,如今想来仿佛依旧感觉到那刀刃的冰冷。皇兄他……他甚至不惜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自己从这位置上拖下来,这是刘肇始料未及的。
如若说,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又为何执着于这皇位。
轻咳后愈发觉得胸闷,便以手背捂口重咳了两声,看到手背上的鲜红血色,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落寞。
“邓贵人。”他暗自垂下眼光,心中缠绕如麻的思绪理不清,话语里冷淡平静,“倘若朕逃不过这一劫……”
“陛下!”邓绥皱眉。
刘肇抬头,望着床边的邓绥,却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唇上咳出的血色一瞬间红了眼眶,:“记住三件事。一则,汝兄邓骘心志尚不宽阔,心中无家无国,无正无邪。这样的人,可成事亦可起乱。若你有力牵制,便可重权与之,用人以善,尽力引导……一片乱局下,只有他能帮你稳住朝堂,力保天下安稳。但长此以往,如若有一日,你掌控不住他,为了我大汉江山,一定要尽力压制他,一点点地收权于手。”
“二则,你或可如朕一般,借助宫内宦官之力。但如郑众一般的人,心思诡谲,极善猜人心意,你心底得拿捏好分寸,恩威并施不可为之所惑。此等一计,实为权宜,不可久用。必要时,见准了时机再行打压制衡。”
说了这许多话,刘肇觉着眼前有些乱影,摇了摇头,尝着口中的腥甜心中却满是苦涩。
“三则,倘若不成,便谈判各退一步,扶刘祜上位。朕告知你一事,你可见机牵制清河王同耿氏一流。清河王府世子刘祜非耿氏亲子,乃是侧室所生……咳咳,你极为聪颖,个中缘由你可细查,但清河王行事极为谨慎,只怕,此事你难寻证据……咳……咳咳咳……”
刘肇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令邓绥无比震惊,但看到刘肇气短而咳嗽的模样,心疼不已忙地扶住他拍着他的肩膀道:“臣妾知道了……知道了,陛下不必再多言……”
“朕会……”
刘肇伸手握上她的手,滚烫的手心几乎烫伤她的肌肤。他眼如深潭一点点恍若要将邓绥拉入深渊:“朕,会尽力为你铺好路。”
“陛下……”
邓绥通红的眼眶终于落下了泪来。
“你和朕……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你的处事朕能放心,朕也信你心正志坚,能够稳住朝局,引导好下一任的君王,守得住大汉朝的气象。”
“如朕有不测,这万里河山,便托付给你,望你……好生看顾。”
邓绥满脸泪痕,花了妆面,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刘肇的脸。此时此刻她也不愿多说旁的,她知道刘肇想听什么,忧伤而坚定地道:“陛下记得臣妾说过的吗,倘若有一日陛下累了,倦了,陛下还有臣妾……”
另一只手,擦干了软弱的眼泪,邓绥微微扬起嘴角。
“臣妾,会为陛下担起这天下。”
窗缝中吹拂过一阵凉风。邓绥发间的步摇叮铃而响,发丝微扬。
而她蓦然间,又想到了什么。猛地起身,望着刘肇道:“那……那……”
刘肇却只是余光瞥着她,轻抿着嘴,并未多作言语。
邓绥眉头一点点皱起。
眼前的这个人,是她此生的丈夫,亦是是天下的主君。她幽怨他此生心心念念于另一人,可却怜惜他终此一生忍着无尽的苦楚。她曾心入邪念,甚至想要窦归荑从这个世间消失。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她却又无比地希望,窦归荑能爱他,能伴着他,能给他自己所不能给的欢愉。
刘肇这一生,忍下的,实在太多。
邓绥霍然起身。
“站住。”刘肇猛然沉声。
他微转过头,余光望着她:“你要做什么。”
“这一生有多少人爱而不得,陛下已然尝过百种辛酸,至少这一种苦,陛下不必再受。”邓绥嘴角微扬,眉眼温柔,“我会告之她,陛下真正的心意。告知她当年真正的局势,告知她陛下从未失约想要谋害窦家人,告知她当年真正救她的其实是……”
“你不用说……咳,朕会说。”刘肇默了一会,邓绥思索了片刻,转身抬足便要离开时,却听到刘肇有些微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去打点着,送她出城。”
邓绥步伐一顿,愕然回顾。
高楼上摇摇欲坠的背影,在刘肇你眼前不断闪过。
她没有放下他。
故而,痛苦,愤恨,不甘,焦躁,遗憾。心血曾沸腾,九年终未凉。
她的心未曾找到落脚点,他会给她一个落脚点,让她放下。
心死了,人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