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没有继续掩藏的必要了。”
他的眼神闪躲不定,面色如乳汁一般苍白,但是他的身躯却站得笔直,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硬逼他出面与席多对峙。典型的受人控制的凭证。
“真受不了你啊,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席多笑问,“明明已经被我甩掉过无数次了,也不见你知难而退。我想不明白你干嘛要跟我过不去。培尔特,你的妹妹可不是由我监管的啊。”
培尔特有一个小他五岁的妹妹,是作为卡塔特胁迫他为龙族办事而控制的人质。密探之间互相制约,不同的人质交由不同的密探监管,就是卡塔特用来控制这帮人的手段。但是对培尔特妹妹负责的密探并不是席多。因此,对于培尔特为何总找自己的茬,席多感到非常费解。
以往一直很爱护妹妹的培尔特,却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而是毫不犹豫地断言道,“我必须盯着你。因为你是达斯机械兽人族!”
席多听了这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底的杀意,也随着笑声逐渐蔓延。像是觉察到四周空气的变化,培尔特的胸中悄悄掠过了一阵不安的风。
看着态度颇为强硬、脸上却莫名露出害怕的表情的培尔特,席多像哄孩子般轻声细语地说,“我啊,对你和德隆的骚扰一直都视而不见,任由你们这两只跳蚤随意瞎闹,也算是很有耐心了啊。连我都不得不佩服起自己啦。”
培尔特的脚下,缓慢地显现出五芒星魔法阵的红光,想要先发制人,以火焰魔法攻击席多。“终于等到这么一天了,”他努力使自己用平静的口气说道,“你要将你丑恶的真面目展露的这一天了!”
听到培尔特的宣示,席多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随后又叹了口气。他的笑容,便随着这声叹息慢慢地剥离了。
“是啊。这就是我将你引到这片树林的用意。”
树林里毫无预兆地刮起了一阵旋风,一个灰色的巨影在旋风平息后凸显了出来。
席多刚刚还善解人意地试图劝培尔特离开,但现在,他就轻巧地将他的真身展示在培尔特眼前。
——来自异世界的灰色食人鬼。
像培尔特这种等级的术士,完成魔法阵描画的速度,席多太清楚了。他抢先发动强攻,锋利的灰爪顷刻间就延伸到培尔特眼前,快过魔法阵的形成。
见到利爪逼近的这一幕,目瞪口呆的培尔特本能地抛下未完成的魔法阵,想要转身逃走。冰冷的触感就从后背靠近,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襟。
腿脚在无力的踢踏中悬空离开了地面,喉咙被锁住的培尔特瘦如竹竿的身体,被机械手臂十分轻松地提到半空、与眼前的那双令人恶寒的独眼对视的位置。
那才是名为席多的密探的真面容。那双如炬的独眼深处,翻滚着因饥饿而疯狂的杀念。
“这是你自寻死路——!”
冷冷地宣示完毕,席多二话不说地将身体被固定在半空的培尔特拉近自己,张开血盆大嘴,闪着寒光的利齿嵌入了他的颈动脉。
培尔特因剧痛而惨叫起来,但是席多丝毫没有停止吸食的动作。涌入嘴中的血液流转在味蕾之上,美味至极,加深了他掠夺的欲念。
怀里的人挣扎的力量,从奋尽全力,到逐渐失去力气,到最后彻底不再动弹。狂暴的达斯机械兽人族贪婪地吸食着从培尔特头颈里溢出的鲜血,咕噜咕噜地咽进喉中,直到被索取的人变成了一具面无人色、枯槁可怕的干尸。
席多将被吸干的尸体扔到一边,满意地回味着人血在喉管里流淌的余韵。
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人肉的美味了。但最后,理性还是稍稍占了上风,没有使他头脑发热地将培尔特吞下肚,尽管他很想那么做。达斯机械兽人族一旦吞食人肉,就会变成对方的样子,等到那时,实力介于第三等级和第四等级术士间的“培尔特”,身上的魔力却呈现出几乎为零的“席多”的水平,就会使他的身份变得可疑。卡塔特死掉一个密探根本算不了什么。守住自己的身份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席多在遗憾中,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吸血。
沉浸在满足感之中的席多,舔了舔嘴唇,将脸上的血渍擦干,然后开始着手掩埋培尔特的尸体,在林间的隐蔽处挖了一个坑。
可就在他准备将尸体放进坑内时,根本不应该出现的一个男人,却有如天降的神兵一般,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他方寸大乱。
没有任何废话,来人出手不凡。火焰的波动席卷而至。
从空间转移的银色魔法阵光辉中一跃而出的阿尔斐杰洛,一击就将席多击倒。
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出抵抗的那个瞬间,在席多的脑海里频频闪现着的,是他的同胞、上级,以及王的面容。
最终,自己确实被击败并被抓获了。然而结果却不像梦中揭示的那样,俘虏他的人也不是培尔特。自己会有如今的下场,都是阿尔斐杰洛干的好事。死去的培尔特和因卧病在家而侥幸免除一死的德隆,都只是在这个幕后黑手的策划下被操纵的傀儡。
虽然梦境的结尾并不真实,但是一点也不影响最终的结果——自己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里,遭受肉体和精神的蹂|躏。在长达四年的、作为囚徒的凄惨岁月里,无法逃脱,亦无法将自己的困境告诉族人,席多的心中充满了绝望。他在被囚禁的这段日子里滴水不沾、粒米不进,饥饿感一天比一天强烈,还要忍受身体上的痛楚,内心更是对自己的命运深感惶恐。所有的内忧外困加在一起,使席多日日夜夜在煎熬中挣扎,恨不得自己能够速死。
在这四年,负责看管他的人是德隆。德隆只要一得空就会过来,不和他进行交流,只确定他是否还在。阿尔斐杰洛极少会来探视自己。除了将他抓捕的那天、以“空间转移”带他到布雷西亚北面山谷的这座山洞外,四年间就只来过一次。但是那绝无仅有的一次,却充满了令席多最不愿回想的惨痛记忆。他曾经发誓要以生命为代价效忠自己的王……但最后,还是没能承受住考验。在令人不堪重负的严刑逼打中,被迫无奈地将己方的秘密泄露给了对他施以重刑的阿尔斐杰洛。没能坚守底线到最后的这份屈辱和惭愧,比起身体的痛苦,更加折磨着席多的心,让他日夜难安,无时无刻不在羞愧和内疚中度过。
“唔——唔——”
从干涸的喉咙深处,席多用仅存的力气愤恨地嘶吼着。可是戴在嘴部的金属面罩,深深嵌进了他脸颊的皮肉,固定住他的牙床,钉入他的舌头,使他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发出呜咽的声音。
他的呜咽声突然被一阵脚步掩盖了。
随后,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男声,传入了他听觉逐渐衰竭的耳中——“阿尔斐杰洛,这就是你要我看的人?”——席多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能够感觉得出来,说话者的脚步就停在身前的不远处。席多甩甩脑袋,从脏乱的头发里露出一只眼睛,朝前方那抹高挑强壮的身影看去。来客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前合作过的龙术士苏洛。
“不要被这家伙的人类外衣所迷惑了。”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及时回响在山洞里,飘飘然的语气中带着不加以掩饰的雀跃和得意。
“我早就警告过你了,苏洛,从这家伙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帘的那一刻起,我就怀疑他的身份没那么简单。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没错。这个家伙,真名叫佛熙特,是达斯机械兽人族。真正的席多,早在三十年前就成了一缕亡魂,被他替代了。”
像是在展示某件展品一般,对苏洛耐心介绍的阿尔斐杰洛,眼下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即使在昏暗阴冷、散发着恶臭味道的洞穴里,他俊美的容貌依然不受环境的折损。那张侧头望着苏洛的脸上满是笑意,隐隐带着丝恶作剧的意味。
假借“席多”之名的异族男子抬起视力因伤势而衰退的眼睛,看着和苏洛一起走进山洞的那个男人。深暗的眸底,那犹如恶狼的精光早已经不复存在了,艰难地睁大的眼睛里一片混浊,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连看清对方脸畔的表情都很困难。
听了阿尔斐杰洛的话,苏洛无法掩饰他的惊讶。眼前的光景让他的脊梁骨窜起了一股寒气。受刑者面目全非的惨样,更是让他差点没认出那是席多。
“……席多不叫席多,也不是术士,而是达斯机械兽人族……怎么会呢?”
“一开始的确很难接受。这家伙的雷压已经耗尽,没法变身向你证明。不过,这四根包覆着机械外皮的钢铁柱,是我从他的本体上拆下来的。”
佛熙特不想再听阿尔斐杰洛炫耀的话语,垂下脑袋,将满是鲜血和污垢的脸颊重新掩盖在乱发的遮蔽中。右腿忽然袭来一阵剧痛。阿尔斐杰洛握着插入佛熙特右腿的钢铁柱,用力拧了一下。刚硬的圆柱体在人类的肉体里转动的痛楚,在顷刻间如触电般地刺激了全身的神经。既没有挣扎的力气也无法张嘴怒骂的佛熙特猛然抬头,用带着憎恨和杀意的眼睛,死死盯住阿尔斐杰洛那张写满了邪恶笑容的脸庞。光是这样瞪着对方,就已经使他筋疲力竭。
“醒醒。来拜见老朋友吧,佛熙特。”
呲,一根机械棒突然被阿尔斐杰洛拉扯出来。治愈魔法立即奏效,忠实地修补起佛熙特腿上的血洞。阿尔斐杰洛的魔力给佛熙特破损的皮肤填上了粉红色的新肉和新皮,伤口的疼痛也在慢慢解除。就在佛熙特疑惑对方的意图时,那根被拔出身体的钢铁柱,猛地刺进了佛熙特才刚刚长好的新肉之中,重归原位。
“唔——唔唔!”佛熙特痛苦地扭动着躯体,缠在身上的锁链发出猛烈撞击的声响。
“说老实话,我一直没想到你竟能撑到现在。该问的都已经问得差不多了,你唯一还能活命的价值,就是让苏洛见到你这张丑恶的脸。”
听到佛熙特哀鸣的惨叫,阿尔斐杰洛高声嘲讽道。苏洛却仿佛不愿意见到这血腥的场景而把头扭开,对阿尔斐杰洛投以颇有微词的瞥视。佛熙特模糊的呻|吟既不刺耳也不钻心,却让苏洛听了心里无比难受。
似乎是注意到苏洛的不满,阿尔斐杰洛马上将表情调整为温和的笑容对着他,“苏洛,我一直想让你看看这个场景。看看这个当年在锡耶纳跟在你的身边,虚伪至极、满腹心机的家伙,被我揭穿后的真实模样。”
“我看到了。有什么值得你得意的地方吗?”
或许是阿尔斐杰洛刚才的残忍举动令苏洛有些反感,因此,当他这么询问的时候,眼神和语调都极其欠缺热度。阿尔斐杰洛不禁对他的反应大感意外,但是依然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从这个家伙的口中,我可是得知了不少宝贵的情报呢。可惜一直看管他的德隆前不久病逝了。我希望你能接替德隆,隔三差五地来看一看,确认他没有逃跑。当然,这只是个保险一点的作法,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布置的封印魔法和禁锢咒语,一般而言不借助外力是不可能被打破的。防魔结界的隔绝使这里从外部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山洞。除非他的同伙打破封印,把他救走。这个概率几乎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之前看管他的是德隆?”
“对。”
得到阿尔斐杰洛肯定的回答,苏洛不由得将这一切和首席私会密探被关禁闭的事联系起来。那件事曾经轰动了整个龙族,苏洛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将比萨的阿迦述大军打跑后,阿尔斐杰洛去和密探会合,却只找到德隆和培尔特,席多并不在场。阿尔斐杰洛趁机用催眠黑魔法操纵了两人,使他们一直以调查席多的底细为己任,追踪他的下落。在实施这一手段后,阿尔斐杰洛还采下了附着二人各自魔力的头发丝,施了共享知觉的咒语,然后将它们分别埋进了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小拇指表示培尔特,无名指表示德隆。埋在阿尔斐杰洛手指皮下组织里的头发,会在它们的主人受伤时激发,其表现为阿尔斐杰洛的手指会产生犹如被针扎了一下的轻微刺痛感。这只是一般的伤害。而当对方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头发丝就会在阿尔斐杰洛的皮肉里燃烧,以强烈的痛感提醒他,对方已经危在旦夕。
得到危险的警示是在四年前。阿尔斐杰洛的左手小拇指好像烧起来一般痛苦的那个时候,他便知道培尔特出事了。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离开卡塔特。凭借培尔特的头发丝提供的信息,“空间转移”至佛熙特行凶的树林。将这个欺骗了卡塔特多年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击倒并掩埋了培尔特的尸体后,阿尔斐杰洛毫不犹疑地再次施展“空间转移”,带失去抵抗力的佛熙特到布雷西亚。他和德隆找到了适合藏匿的这个山洞,把佛熙特封印起来。在进行了初步的拷问后,阿尔斐杰洛当夜第三次开启“空间转移”的传送大门,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到卡塔特,将看管佛熙特的任务,全权交给了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德隆。
在阿尔斐杰洛抓捕“席多”的计划中,德隆是一枚忠诚的棋子。他的安危,阿尔斐杰洛必须保证。曾有一次,阿尔斐杰洛在度假的中途偷偷背着迪特里希前往布雷西亚,探望病中的德隆,并为其医治。这倒不是阿尔斐杰洛多么关心德隆的病情。他只是不能放弃这枚还有利用价值的棋子。
一想到自己识破了佛熙特这个潜伏在卡塔特内部多年的奸细、并将其生擒的成绩,阿尔斐杰洛本人也是觉得相当自豪。他暧昧地朝苏洛凝视过去。
“如果你感到厌烦,不想看到他的这张脸,随时都可以捅他两刀。”
与红发男子的热情刚好相反,苏洛回答的话声里充满了冷漠。“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给他一个痛快呢?”
“虽然这家伙死守的秘密,已经差不多被我掏空了,不过留着他的命还有用。”
“满足施虐心的用处吗?”
“……”阿尔斐杰洛充满迷惑地注视着苏洛的双眸,看到他紧锁眉头的脸庞似乎隐藏着一股怒气。由于不明白他生气的原因,阿尔斐杰洛只能保持沉默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陷入僵局的龙术士们此刻的沉默,终于能让佛熙特安静地喘一口气,休息一会儿了。他的头无力地垂了下来,再次沉入到意识不清的幻觉里。
由于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大脑构造和人类不同,即使处于人形态也不会轻易被催眠术控制,因此最初的审讯进行得异常困难。要想撬开佛熙特的嘴,唯有依靠重刑。阿尔斐杰洛逼供的手段其实并没有多么特殊,只在于他的心比一般人狠,下手更狠。
“痛苦分两种,”有着堪比恶魔般残酷笑容、和天使般光辉容貌的男人,曾对他耳语,“一种能使人坚强,另一种则毫无助益,只会徒增更深的痛苦。而我对有价值的东西,向来很有耐心。你不肯说,我们俩就慢慢耗。”
当两条腿被平整地砍下时,这个活跃在敌我交锋第一线的异族男子,首次体会到了恐惧的滋味。当手上的皮被一点一点剥掉、十根手指一根根地前后离开自己时,他开始醒悟,自己若想平平安安地躲过这场浩劫,就必须付出点什么。意志力随着肉身的痛楚被无情地削弱、消耗乃至瓦解殆尽,渐渐失去了抵抗的斗志的佛熙特不想继续受刑,只能屈服于心狠手辣的施暴者的淫威,将本族的秘密告知于这个不断用酷刑虐待自己的魔鬼。佛熙特的心里流淌着血泪,只有他自己知晓。
为了保命而将本阵营的情报出卖,换取存活的希望。等佛熙特意识到阿尔斐杰洛根本就没打算要饶过自己时,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阿尔斐杰洛非但不是一个容易被欺骗的人,他还曾在阿迦述的口中得知了一小部分异族内部的秘密,所以佛熙特交代的事情,大致都是真实的。
每当佛熙特被迫接受拷打式的审问而在心底感叹阿尔斐杰洛的聪颖和冷酷时,他都忍不住会想,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看穿自己的呢?难道我有什么把柄落在他的手上?佛熙特对于这个问题,一直是既好奇又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会落网。
“……你为什么会……盯上我呢?”当时,奄奄一息的佛熙特向对方发问。
“还记得在锡耶纳你是怎么教导我的吗?”阿尔斐杰洛似乎很乐意回答他的问题,“识别达斯机械兽人族,直接心理压制。所以我告诉德隆和培尔特,只要你一旦问及他们跟踪你的目的,就让他们直接公布你是达斯机械兽人族。显然,这招马上让你起了杀机。”说着,阿尔斐杰洛十分开怀地笑了起来,“你没能过关哦。”
“……你只是解答了如何引我上钩……”佛熙特痛苦地干笑道,“可是一直以来,我都隐藏得相当完美啊……!”
“就是因为藏得太好了,才让你露出了马脚。作为一个术士,身上却连一点魔力都没有,这不是最大的败笔是什么?”
阿尔斐杰洛的讥笑刺痛了佛熙特的耳膜,使他流露出既狼狈又震惊的表情。
答案显而易见。达斯机械兽人族吞噬术士,术士的魔力就会被雷压替代。而只要异族不展示真身,雷压就不会外露。因此,在阿尔斐杰洛看来,自认聪明的佛熙特犯下的完全是个低级的错误。
佛熙特始终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精心挑选了一个原本就很弱小的、曾经是一名偷猎者的第四等级的术士“席多”掩饰身份,在之后的三十年时间里,始终没有再吃过一个人类,采取阿迦述阵营的策略,以根本不合达斯机械兽人族胃口的人类食物维持生命,兢兢业业地完成王交予的使命。伪装成席多的佛熙特充当着一个窥伺敌情的完美间谍,表面与卡塔特的势力交往,背地里将数不清的消息带给己方阵营,不仅如此,就连其他异族势力的动向也都尽在他的掌控。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起跑线上就输了。
“不过,你也不要气馁。对于你自不量力的勇敢,我还是持高度赞扬的态度的。”阿尔斐杰洛暧昧地耸肩朝哑口无言的佛熙特笑笑,“说来也真是奇了。其他的王总把‘眼’带在身边,深怕有一点闪失。你们的刹耶王却把‘眼’派出去当间谍使,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啊。”
阿尔斐杰洛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佛熙特。对此,佛熙特除了拿眼睛狠狠地瞪视着他以示抗议之外,也是别无他法。
培尔特和德隆的跟踪行动,实际上并没有干扰到佛熙特多少。因为他是刹耶王的“眼”,所以总能提前觉察二人的动向,让自己能够顺利地摆脱。而且其作为“眼”的能力,要远超于阿迦述阵营的梵克。支付出去的雷压越多,得到的能力也就越大。佛熙特本体的战斗力,是比传令官还要低一档的“士兵”级别。但是他的监视能力却大大高于梵克。探测的范围和梵克同样是方圆五英里,不过和梵克是以自己为中心点向外发散的五英里圆形范围不同,佛熙特能将自己的侦测地带不受限制地定在任意区域。只要是他曾经踏足过的地方,就都可以被他的“神眼”窥探到。
这一出众的监视能力,帮助佛熙特完成过数项艰巨的任务。阿迦述军在比萨战败后,撤退到罗滕堡的消息就是由他传送给刹耶军的。包括之后刹耶军追赶一路溃逃的阿迦述军到达北非,都少不了佛熙特从中策应的功劳。甚至就连亚撒和泽洛斯的死,也是他和另一个同僚共同合作的结果。
“……我效忠的王自然非同一般。”好像非常不服气似的,佛熙特沙哑地低吼起来,精光乍现的黑眸迸射出带着骄傲的戾气,直视一脸悯笑地看着自己的阿尔斐杰洛,“而且我告诉你吧……在我们那里,眼睛比我尖,耳朵比我利的人少说也有七八十个。意志比我坚强的……更是车载斗量,多如毫毛!就算被你知道了一些秘密,你也是不可能打败我们的!”
“哼,虚张声势。”阿尔斐杰洛不屑地冷笑,“不过有一件事,我也很好奇啊。那个装有浑浊河水的瓶子里的盐,是你放进去的吧?”
听到他悠然自得的询问,佛熙特不由得浑身战栗,仔细地注视着这个聪明到狡猾地步的男人脸上的表情。
在最早出马的锡耶纳的任务里,想出要以研究水质的方法追查异族下落的阿尔斐杰洛,曾命令德隆和席多在整个托斯卡纳地区的流域提取水样。在一只装着阿尔诺河下游的浑浊河水的瓶子里,佛熙特急中生智地将随身携带的食盐混了进去,称其中的雷压沉降物只是普通的盐沉淀在里面,误导了阿尔斐杰洛的判断。虽然无法从根本阻拦阿尔斐杰洛的脚步追至比萨,不过佛熙特为了妨碍他,也已经算是非常尽力了。真没想到,就连他当初甩的这个小把戏,都逃不过这男人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调查阿迦述的逃逸路线?他不是你们的敌人吗?”
“虽然他是敌对势力的王,但他毕竟仍是我的同族。让同族葬送在人类的手里,我不忍心啊!”放声大叫的佛熙特显得无比狂乱,好像情绪失控了似的冲着阿尔斐杰洛高吼,“何况有资格消灭他们的只有我王!记住了,我们达斯机械兽人族才是这个世界的新主宰者!总有一天,我王将统率你们,奴役你们!至于你们人类,只配做我们的盘中餐、腹中食!我怎么能容忍‘食物’凌驾于我的同族之上呢!”
“嗯,只可惜到了最后,你还是败给了你最看不起的‘食物’啊。”
面对双手被铁链向上吊着、全身用施了禁锢咒的锁链绑缚住,却仍然不断前倾身体朝自己怒吼的、犹如困兽一般的异族,阿尔斐杰洛悠然地狞笑起来,给他戴上了剥夺他说话权利的铁面罩。
钢铁扎进了两边的脸颊,刺穿脸皮,卡住骨头,仿佛嘴里硬吞进了一只浑身都是倒勾的刺猬,猛烈的痛感暴走般地从佛熙特的口腔向外蔓延,冲击着他疯狂跳动的心脏。从铁面罩被固定的那一刻,嘴边的肉就烂得不成样子了,然而阿尔斐杰洛的治愈术却始终一丝不苟地治疗他溃烂的伤口,让他永远也无法真正地习惯痛楚。
痛不欲生的佛熙特只能兀自苦笑。是啊,他再清楚不过了,被逼到这一步的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尊严的失败者。已经没什么能再被利用的了,也已经不需要自己再开口了。被戴上面罩的现状,意味着自己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嘴硬只会令人贻笑大方。昔日,他的确为了刹耶王荡平夙敌立下过汗马功劳。然而如今的自己,只是个自私自利的、不惜背叛王和族人也想要拼命活下去的叛徒啊。
沉浸在痛苦回忆之中的佛熙特,涣散的意识好像变得清醒了一些。他没有抬起头,但是耳边传来的那两个人类令人厌烦的交谈声,他虽然并不想听,但他却阻止不了。
“确定这是异族混进来的奸细固然是好。可我不能认同你的手段。”
苏洛明确说出口的话语,让阿尔斐杰洛愣在了当场,心里对苏洛竟然不是对自己刮目相看反而怪罪自己的这一点,怎样都无法平静地接受。在他的心底,隐隐升起了一团怒火。
从见到“席多”的第一面起,阿尔斐杰洛就长了一个心眼。他在四年前对乔贞作出的「部分任务受异族操控」的结论,究其溯源也是出于对“席多”身份的质疑。
冷静地分析一下,卡塔特派出龙术士,完成消灭在世界各地作乱的异族的任务,但是任务的走向,却被他们消灭的对象实际操纵着——基本不会有人认同这荒谬的想法吧?然而阿尔斐杰洛却有着如此相信的直觉。这同时也是达斯机械兽人族诸王内斗的体现。打个比方,如果有某位异族的王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龙术士任务的走向,那么就值得将计就计,利用龙族的力量打击其他的王。虽不能说全部,但是至少有一部分的任务,是在卡塔特控制之外的。而异族若想左右任务的进程,就只有在密探的身上下功夫。
阿尔斐杰洛常常会想,其他的龙术士在和类似“席多”这样的敌人眼线接触时,警觉性为什么会那样差呢?当他切实地俘获了佛熙特以后,他的这个想法就更加强烈了。只不过因为自己对苏洛有某种特殊的感情,他才不忍心也把苏洛一同看扁。可是现在,苏洛却明确地表达出对阿尔斐杰洛的不理解来。果然,伟大的人都是孤独的啊。
其实,阿尔斐杰洛也是误会苏洛了。对于这个男人充满智慧的头脑,苏洛自然是非常赞赏也极其叹服。然而对于阿尔斐杰洛血腥残暴的手段,他却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因为暴力和强权,历来都是令苏洛深恶痛绝的东西。
灰绿色的眼睛朝前方的石壁看去,看着那个被蹂|躏得皮开肉绽、肢体不全,浑身没有一块平整的皮肤的异族,胸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楚。苏洛亲眼见识过白罗加是如何折磨异族的。在他看来,白罗加的疯狂,不过是粗鲁而又肤浅的恶犬,张开散发着臭味的大嘴向人咆哮。然而阿尔斐杰洛的疯狂,却像是一座寒彻刺骨的冰山。浮在人们眼前的只是其庞大身躯的一小截,真正令人恐怖的是那潜伏在海平面以下无法被人窥见的部分。在苏洛的眼中,他甚至觉得冰山正逐渐向巨兽衍变。阿尔斐杰洛如今给他的感觉,就是一头在黑夜中藏身于冰冷海面下的深海巨兽。只是露出了背脊上的鳞片在空气里,就足以让岸边的人从内心深处感到毛骨悚然。
“真没想到,我会惹你不高兴。”好像是要缓解气氛似的,阿尔斐杰洛小声嘀咕了一句。
虽然阿尔斐杰洛语气中的颓丧让苏洛暗自吃惊,但有些话他却不得不说。
“你为了抓捕这个家伙,不惜对德隆和培尔特用上了深度催眠的黑魔法,这个代价太大了。要是你一开始就赌错了怎么办?那样的话,不就冤杀了席多吗?还白白葬送了那两人的人生,让他们终其一生都只能违抗自己的本心,为你不停地奔忙。”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损失几个平庸的术士有什么大不了的?”阿尔斐杰洛抬高声音,用非常怪异的语调反问道。
他狂傲不羁的语气,以及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的傲慢态度,使苏洛不由得冲口而出,“混蛋!你作出如此恶劣的事,和那些恶魔有什么分别?”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阿尔斐杰洛蓦地开口,堵住苏洛的气势,“你无非就是想警告我,我采取的手段比达斯机械兽人族还要不如,早晚会变得比他们更肮脏,对吧?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洛,用不容对方打断自己的激烈态势说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为了卡塔特!我是在以我自己的方式效忠卡塔特。我不奢望能够被你理解。”
苏洛默然地注视着振振有词的阿尔斐杰洛,表情非常阴沉,一时间找不出任何驳斥的理由,因而沉默着。此时在他的眼前不断重现的,也许并不是佛熙特体无完肤的悲惨画面,而是一座堆积在血泊和火焰中的尸骸之山,以及尸骸们望着自己的怨怼目光。
与苏洛对视的阿尔斐杰洛在看见情况竟发展到二人对立的地步后,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为了舒缓僵冷的氛围,面容变得稍微开朗了一些。
“这家伙的耳朵还没废。没必要让他听见你我的争吵。”
他示意到外面去说。苏洛领会了。于是暂且按捺住不悦的情绪,跟着他走出山洞。
两个龙术士离去后,周围再度只剩下死寂。银色的六芒星封印魔法阵闪耀着冷艳的辉光,微弱地映照着阴暗的山洞和佛熙特憔悴的脸庞。在一片冰冷的洞穴尽头,这位刹耶阵营的“王之眼”独自无声地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