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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Chap.2:阿尔斐杰洛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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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盼望,在拥挤得好似嗡嗡叫的苍蝇般扎堆在一起的人群里,寻找她渴望的身影。视线穿过好几重人墙,终于在找到他的那一刻凝住了。

    六边形的祭坛上,长老们围站在灰白的骨骸旁,高声地用龙语诵读了一段悼词,祈求泽洛斯的灵魂能够安息。念诵完毕后,所有的人都开始咏唱哀歌,那是每逢族内的子民去世后,都会在丧葬仪式上咏唱的、表达哀思的抒情歌曲。认真唱的基本都是龙族和龙术士,不熟悉龙语的守护者大都只能滥竽充数地跟着哼唱。哀歌共有五首,唱了近三十分钟。每个人都浑如石雕,机械地唱着。

    歌咏完毕后,到了集体追念死者、节哀沉默的时刻。说话声和哭声,在此期间都不被允许。人们谨慎而呆板地站着,直到膝盖酸痛。整个卡塔特都阒然无声,静如荒谷,偶有一两阵山风鼓动起大自然的歌声缭绕而过,给死寂的现场添了分活力。忽然,修齐布兰卡从僵硬站立的人堆里走了出来,提出要为死者念诵祷词。这并不符合龙族传统葬礼习俗的环节,龙王起先有些抗拒,奥诺马伊斯进言,提醒他们亚撒是人类,这才准了修齐布兰卡的请求。在众人的注目下,修齐布兰卡走到祭坛前,转身与吊唁者们相向而立。他就像是个主持葬礼的司祭,虔诚地背诵起他熟悉的宗教经文,以求上帝的慈悲。

    “主啊,你世世代代作我们的居所。”嗓音低沉有力,神情庄严肃穆,修齐布兰卡旁若无人地背诵起来,“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我们因你的怒气而消灭,因你的忿怒而惊惶。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面前的光中。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爱表现的男人。冷冷地注视着银蓝色长发的神父,阿尔斐杰洛不快地暗想。他念的东西和今日的主题有任何关系吗?怎么听都像是自我忏悔,而不是在追思故人。

    胸前的十字架闪烁着银光。修齐布兰卡的声音随风飘至空中,悠扬而邈远。“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神。”

    有人认真聆听,就必有人开小差。阿尔斐杰洛在诸多重叠的人体的间隔中,寻到了苏洛的所在地。但是从他的角度,看到最多的却是卢奎莎的侧影。她始终勾着苏洛,将他的身体模糊在她长发、长裙的阴影里。阿尔斐杰洛能看到的,只是苏洛的半个脑袋。

    烦闷地偏了一下头,阿尔斐杰洛脖子往后仰,正巧看见派斯捷猫着腰、同手同脚地溜进拥挤的人群。找了个稍微空一点的地方,派斯捷将自己矮小的身子塞进空隙,装作自己没迟到。他在往里面挤的时候,始终把食指竖起放在唇上,嘴里嘘嘘嘘,叫所有被他超越的人别出声,就这样一直从外围挤到中间。但是这个位置仍不够理想。人类形态的龙族人高马大,多数龙术士和守护者也都高过派斯捷,身高远在平均线以下的派斯捷根本就看不到祭坛。紫发蓝眸的小个子握着拳,心里盘算着要再往里挤挤。

    修齐布兰卡终于将冗长的祷词念完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为他让道。修齐布兰卡原路返回,发现自己刚才待着的地方莫名多出来一个派斯捷。派斯捷的注意力却没在这名神父的身上,试图趁大家都让开时,往内再挤两步。深掩在头发下的银眼粗略地扫视了一下左顾右盼的矮个子,修齐布兰卡一个华丽的转身,卡准站位,挡住派斯捷的去路。小个子一抬头,视线对齐身前比自己至少高出十五公分的男人银蓝色的卷发,无力地“喂”了一声,伸手推推他,可是对方毫无反应,也不退让。派斯捷只好无奈地止步于此,歪着头踮起脚,在缝隙间朝祭坛的方向眺望。

    和派斯捷一起来的亚尔维斯也学主人的样,挤开沿途阻挡着自己的人,站到第一排的雅麦斯身边,故意肘击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来晚了。”慢悠悠地转过头,雅麦斯看着脸部肌肉抽搐、好像在努力憋笑的亚尔维斯,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他想要说什么。

    “先别说我,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果然,亚尔维斯马上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她在偷看你呢。”由于不能笑得太大声,亚尔维斯必须拼命地压抑着。听起来仿佛树叶摩擦一般的低哑声音,从他颤抖的喉中挤漏出来。“噢噢噢,说错了说错了。”他又道,“那眼神,相当光明正大啊。就差没冲过来往你怀里扑了。”

    对此,雅麦斯一副完全在我所料之中的表情。从丹纳和芭琳丝斗嘴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有一股炙热的视线锁定在他的背脊,好像不需要接触就能舔舐他的身体,露骨得没有一丝遮掩,让他厌烦。因此,他一直都假装没看见,远远地站在人群最前方,不往后面看一眼。他会将这个状态维持到葬礼结束,芭琳丝离开卡塔特回孤塔以后。

    “好不容易见上一次,别提让我不爽的事。”雅麦斯面无表情地说。

    “好,好,满足你。”嘴上虽然答应了,但是亚尔维斯脸上的贼笑,却一点也没有消退。

    将这对好友的谈话听在耳里,布里斯回过头,视线扫过乌压压的人影。他看见目光正对祭坛的阿尔斐杰洛;和首席一起朝前凝望的柏伦格;斜着视线不知道在看谁的白罗加;偷偷看书的柯罗岑;低头祈祷的耶莲娜;满脸悲伤的休利叶;以手拭泪的英格利忒;一边和波德第兹耳语一边偷瞄耶莲娜的麦克辛;倚靠着彼此的苏洛、卢奎莎;视线不与任何人接触的杰诺特;默默发神想心事的修齐布兰卡和被他完全挡住身子的派斯捷……忽然,玛纳的脸庞进入了布里斯的视野。就如他看着她,她也正看着他。碧蓝色的眸子一动不动,似乎凝视着他很久了。隔开好几十米的距离,布里斯向她微笑。这微笑猛然间点醒了玛纳,让她突兀地把视线偏转到别处。可能是觉得这么做实在太生硬了,玛纳画蛇添足般地撩起了一撮头发,检查末梢的分叉,就这么把头埋下了大约十秒。布里斯见她避开自己,也把视线挪开,在人堆里又寻觅了一会儿,却没见到想要见到的,最终只能将目光失望地收回,背过身去。等玛纳再把眼睛抬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又只是海龙王嫡系后裔宽大的背影了。在她假装摆弄头发的那段时间,那个理应是她所要憎恨的男人是否一直注视着自己,玛纳当然没有机会去求证了。

    “增重术”解除,一直摆放在祭坛中间的物品升到了两位龙王和众长老的身前,无视重力漂浮着。火龙王皱巴巴的掌中出现了一团燃烧的龙炎,迎了上去,将胸针熔化,烧得又黑又脆。残缺不整的遗骨,也在龙炎的灼烧下化为了更细更小的灰烬。亚撒和泽洛斯遗体的最后一部分,告别了世界。慢慢地,风刮了起来。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家都静静地抬头看着。很长时间里,唯有飞屑在空中无尽地盘旋。

    从这一分一秒,到许久后的未来,再也没有被冠名为亚撒的人类了。他不是以一个对抗邪恶的英雄形象被铭记的。过往的功绩随着龙术士身份的消逝一笔勾销。妻儿记忆中的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没有人会为他谱写诗歌,记述他的事迹。他的家人,朋友,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只会记得他最平凡的一面。多么可悲啊!阿尔斐杰洛以后可不想得到这样的结局。

    “好讽刺啊。”柏伦格的轻言细语从耳边传了过来,“两者的遗骨融为了一体,好像他俩生前很合得来似的。”

    他说得对。阿尔斐杰洛默然点头,无法不认同柏伦格的看法。亚撒懦弱,泽洛斯强势,这对主从的关系其实并不好,但是他们却死在了一起。

    无数微小的、细碎的颗粒,在风的涌动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它们逐渐升空,肆意飞翔,到了一定的高度,又旋转着纷降大地,坠落山谷。

    亚撒,很不起眼的一个人。然而这一刻,每个龙术士都切实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望着如残雪般逐渐散尽的碎屑遗骸,阿尔斐杰洛满面的愁容多了几分严峻。精准的直觉告诉他,暴风雨前的宁静可能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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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了一上午的人们摩肩接踵地离开,但是阿尔斐杰洛没有走。同样没走的还有白罗加。苏洛和卢奎莎被堵在蜂拥而去的人群后方龟速慢行,阿尔斐杰洛边打量他们,边犹豫搭话的措辞。忽然,他留意到白罗加朝雅麦斯走了过去——离祭坛最近的雅麦斯退场时自然也最慢了。这家伙要做什么?阿尔斐杰洛疑惑地投去视线。只见白罗加凑到雅麦斯跟前,轻触他的胳膊,嘴巴刚刚张开,还没说两句话,就被暴躁的火龙蛮横地推了出去,由于没站稳,摔了个跟头跌倒在地。“滚开!”雅麦斯大喝,“低贱的人类!”白罗加脸色刷白,冷冷地从地面爬起来,朝菲拉斯吼道,“我先走了!”说罢转头离去。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性火龙族在人堆里穿梭,似乎也是冲着雅麦斯去的。阿尔斐杰洛听到有守护者喊她芭琳丝大人,但是她听而不闻。看见与周围的人反向而行的芭琳丝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亚尔维斯明白她的来意,拍了拍满脸不高兴的火龙王后裔的肩膀,说了句“祝你好远”,机灵地调头就走,不知道是去追主人派斯捷,还是和耶莲娜一道离去的丹纳。雅麦斯还在气头上,一点也不想和芭琳丝交谈,趁她还没开口,就飞快地闪身离开。芭琳丝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动作快如灵猫,可惜雅麦斯穿的长袍没有袖子。她的指尖凭空划过空气,连他的皮都没碰到。羞愤的红晕爬上了芭琳丝的脖子,她全身僵硬地愣在那里,望着甩她而去的雅麦斯,靴底使劲地蹬了下地面。阿尔斐杰洛还在心里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再调回视线寻找苏洛时,他和卢奎莎的身影,早已经不在阿尔斐杰洛能够搜寻的范围里了……

    时间已过晌午。太阳懒洋洋地洒下晖光,照在好像被轻盈的云海托在高空的狭长石道上。

    淡蓝色的眼睛倦懒地环顾四周,没找着亚尔维斯。那个见色忘友的家伙,按派斯捷的估算,八成是缠着丹纳去了。尽管他严格说来并不是我的朋友,是从者,派斯捷心想。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两个年龄、身份、地域、种族全然不同的人,能以双方都认可的模式联系在一起,保持长久的亲密关系,其实也算是朋友吧。

    龙术士和契约从者,既是战友,亦是同伴,更是没有血缘的连接、却有着深刻羁绊的家人。尽管受惠于“共生契约”的人们都能理解这一点,但是主与从真正关系要好的,在全体契约者中间所占的比重可不高。想来,自己和亚尔维斯的契合度已经算很不错了。虽然这样的想法多少能给派斯捷的心灵提供一些安慰,但是在想起某件事情后,派斯捷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亚尔维斯能够轻而易举地亲近丹纳,而我却连和耶莲娜说上一句话都那么难呢?难不成我得靠亚尔维斯那个家伙帮我牵线搭桥?派斯捷一边出神地想着,一边缓缓地走在去往彩虹桥的山路上。休利叶在他后面,似乎也被从者抛弃了。不用猜也能知道,希赛勒斯一定和弟弟、母亲在一起,没有跟着主人。

    “真安静啊。每个人都各管各地走着,话也不说。”

    休利叶的声音听起来太过悲凉,派斯捷把脚步停下,等了等他。

    虽然并排走着,但是在最初的一分钟内,两人都没有说话。有派斯捷陪同,耳朵永远都不会清净,因此老实说,休利叶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微妙,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在三条山道交叉的丁字路口,他们走上了右面那条,还需徒步十分钟才能到达彩虹桥。本来以为,剩余的路会在无言的沉默中走完,下山后分道扬镳,但是派斯捷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我总觉得,亚撒还在。”口吻一反常态,严肃又略带僵硬,派斯捷这么说着,马上又改口道,“不对。我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他在与不在,都一样吧。”

    悲痛的情绪随着派斯捷凄凉的话语,从休利叶的内心涌现出来。亚撒在卡塔特没有朋友,从者并不尊敬他,和其他的龙术士也都关系一般,从没听说有谁和他特别要好。这个普普通通的红褐色头发的男子,过不了几个月就会被人们遗忘。一想到这儿,休利叶就不禁黯然神伤。

    “想来身为龙术士的我们,是心肠多么硬的一群家伙啊。”派斯捷短促地怆然一笑,转瞬间又调整为自嘲的面目,“被吃得只剩几片骨头,被龙焰烧成灰,再被风刮跑,真的太惨了。坦白说,我不想死在和异族的战斗里,更别提这种死法。在一片死寂的葬礼上,灰飞烟灭。我不希望人们看见我最终是以这个样子离开的。至少要留一具全尸,能够得体地入殓。不破相的那种。”他强调般地加重语气,停顿片刻,惆怅地望向天空,“但是谁能够真正得偿所愿呢?谁又能逃得过命运?”仰天长叹的派斯捷,突然把头歪向栗色头发的友人,“你说我哪天要是真就这么没了,那些我所谓的同伴们,会为我流泪吗?”

    认真地听完这番肺腑之言,休利叶肯定地点点头,“至少我会。”回答得没有任何犹豫。

    “噢,休利叶,”派斯捷推推他,脸上依然严肃,不过能看得出那下面的喜悦之情。“你这话让我甚感欣慰。”

    友人的心情转变,仿佛也给予休利叶的心灵些许慰藉,让他暂时抛却了哀伤,回以一笑。

    “你呢,”派斯捷问,“你希望我为你哭泣吗?”

    “我只求今后别让我碰见顶着亚撒脸的异族。”休利叶轻声说。

    敌人在杀死亚撒前,啃光了他的肉,让他在强烈的剧痛和恐惧中步入死亡。这么做既可以震慑卡塔特,又能夺走亚撒的魔力,将其转化为雷压,使雷电带上火属性,增强自身的战斗力,对异族而言,外表应该是最没有用的一件东西了。虽然他们同样也吃了泽洛斯,不过龙族的外形和能力不可复制。

    “那群贪吃鬼,祝愿他们全得胃病!”

    这么叫骂了一句后,派斯捷安静下来,二人间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沉默。

    他们所走的这条路下山最快,因此身前身后聚满了龙术士。派斯捷再次朝四处眺望,这一回,想要搜索的人影被他发现了。所有的忧愁顿时都被抛诸脑后。就在前方,派斯捷一眼就看到了那头显眼的银蓝色长发。

    于是他拍了拍休利叶的肩,与之暂别,迈开短腿,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了过去。

    “哎呀,你小子,给我站住!”他叫住对方,丝毫不去管二人的年龄差距,“真没想到,竟然来了啊你。今天刮的是什么风?”派斯捷摆了个特别夸张的造型,以突显自己的震惊。托达纳斯也不在,他注意到。

    修齐布兰卡停止脚步,从他之前盯着的小石子上缓缓抬起眼帘,用看待傻子的眼神,微微俯视着突然跑到他身前、动作神态无比造作的矮个男人。“干嘛?”

    “我的脚趾头和脖子酸死了,都是你害的。”

    他在为先前被修齐布兰卡无情地阻挡在背后、看不清葬礼过程的遭遇控诉着。不过修齐布兰卡说出的话比他的行为更无情,“与我何干。是你自己太矮了。”

    只可惜,这句讥讽没起到任何效果。“男人嘛,命根子长就行。”派斯捷厚着脸皮说道,语气欢快而骄傲,“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啊?那玩意儿的长度通常是和身高成反比的。”

    “这完全是胡扯!”男性尊严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修齐布兰卡不服气地低吼道。

    “嘿,那么激动。”派斯捷的嘴角歪斜地绽开一抹有点讨人厌的轻浮笑容,“看来你太爱我了。”

    修齐布兰卡眉头猛跳,不理会他的俏皮话。“真见鬼。”

    “见鬼?哦不不,见你一面简直比认识个处女还难。”

    “少跟我贫嘴。我又不像你,整天到处鬼混。我有正业的。”他看见派斯捷用摆明了不相信的眼神瞅着自己,立即解释道,“我是个神父,记得吗?我要主持弥撒,为人祷告,听人告解,有时还要负责驱魔的事务,外加侍奉上帝。”

    整个卡塔特,大概也只有派斯捷能让修齐布兰卡耐住性子、滔滔不绝了吧。

    听他七七八八地说了一通,派斯捷愣了一愣,相当怀疑地问道,“你不就是个小小的修士嘛,什么时候升级了?”

    “三十年前!”修齐布兰卡很不满地叫了一声,随即沉声道,“我的时间可不像你的那样廉价。”

    “三十年,啧啧,”瞅了瞅这个外貌不过二十多岁的男人,派斯捷似有深意地笑了笑,“你的同事该去治一治眼睛了。”

    “哦,这就是你频繁换情人的原因?”修齐布兰卡斜睨着他,“怕被人拆穿自己其实是个披着嫩皮的……95岁糟老头?”他停顿了两秒计算对方的年龄。

    “有女人缘的绅士可不好当。”派斯捷拨弄着刘海,自鸣得意地浅笑。

    “迟到大王倒是好当得很,你也当得很好。”

    银色的眼眸俯视着他,言语里似乎积累了超级深的怨气。虽然修齐布兰卡不如亚尔维斯那么高,但是那视线往下的倨傲眼神,也够让派斯捷受的。不知为何,一贯能言善辩的派斯捷顿时接不上话。

    休利叶经过时,在他们身边停了一会儿,不过一点也没有要上前插话的兴趣,脸上挂着对二人幼稚的争论深感无奈的表情。事实上,每一个路过派斯捷和修齐布兰卡身旁的人,都抱有差不多的想法。苏洛、卢奎莎牵着手走了过来,古怪地朝堵在路中间的两人看了一眼,脚上的步伐也和眼神一样默契,没有任何停留,超到他们身前。卢奎莎的身后跟着好像女保镖一样的吉芙纳。许普斯不在,他选择陪伴族人。

    “等等等——迟、到、大、王?”派斯捷举起一只手,搁在半空,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配合一字一顿的说话节奏,“谁允许你给我乱取绰号的?还取得那么烂,水平臭到家了。完全没有柏伦格的‘吸魔人’,乔贞的‘屠夫’有气势啊!”

    紫发的矮个子双脚跺地,双拳紧握在空中挥舞,滑稽的模样看得修齐布兰卡内心相当愉快。“但是很贴切。你哪次准时过了?”银瞳的视线斜下,瞄了眼派斯捷的左手腕。“亏你还戴着手表。这玩意儿给你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啊啊,你很羡慕吗?”派斯捷炫耀地抬起左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休利叶赠予自己的手表。

    “谁稀罕。”修齐布兰卡哼道,“我干嘛要羡慕一个迟到大王。”

    派斯捷试图争辩。“迟到——这没什么,至少证明我在场,只不过稍微晚来了那么一丁点而已!”他伸直右手的食指与大拇指,让它们保持平行,留出一条缝,比划“一丁点”的手势,并让眼睛看着细缝,透过它望向修齐布兰卡,“而你呢?”他抬起头,“一碰到大事就玩失踪,已经快成为你这个人的标志了啊!你真有你所说的那么忙吗?缺、席、大、王。”

    “缺席大王?”修齐布兰卡神色忽地一变,白着脸嚷道,“你说我吗?难道今天来的是我的鬼魂?”

    “阿尔斐杰洛的受封仪式来的是你的鬼魂,比萨那次也是,我能肯定。”派斯捷甜蜜而毒辣地说,心里想着,尽管那两次我都迟到了,但是别指望我会告诉你。

    让银色的瞳眸掩在长发的阴影下,修齐布兰卡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来不来全凭我个人的意志。能主宰我意志的家伙,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派斯捷有点惊讶地侧目,“你这态度可不对。”他昂起头,对准他隐在发丝间的目光,“无聊的受封仪式倒也罢了,比萨的任务何等重要啊,你也好意思缺席?”

    修齐布兰卡想了一下,低声问,“你先告诉我,来了哪些龙术士。”

    派斯捷一一说给他听。

    “就这些?”他睁大眼睛。

    “吃惊吧。”派斯捷轻笑道,“讨伐一个王,才动用这点人手。要不是我极力地把我自己跟杰诺特推荐出去,会更惨不忍睹。还好最后赢了。但是过程也够惊险的。”

    不过,修齐布兰卡惊讶的原因,却不那么与派斯捷相吻合。他真正在意的事,也只有他自己所知。银蓝色卷发的男子垂下头,银眸掩在刘海的碎影里。

    “你要注意点了,我行我素也得有个限度。”派斯捷捏捏修齐布兰卡的胳膊,为避免被旁人听去闲话,而把音量压低。两个守护者恰巧从身旁经过,他立刻噤声,直到他们走远了才继续说,“再这么任性妄为下去,会被老人家讨厌的。你要是我的封臣,我保准列个黑名单,把最想要收拾的前三名全都写上你。不,前十名。”

    “前提是你得有封臣才行。”

    “别打岔。激怒龙王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们能拿我怎样?杀了我?”

    “龙王舍不得托达纳斯,对你可不会客气。贾修一个人待在孤塔很寂寞,正缺个伴。”

    尽管内心承认派斯捷说得言之有理,但是修齐布兰卡既不想听,更不愿改变。“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聊,我连一秒钟都不想待。”他就这么把话撂下,借故走掉了。

    派斯捷沉默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淡蓝的眼睛里千愁万绪。休利叶没有走远,此时挪回来两步,朝原地不动的派斯捷看了看。就交情而言,修齐布兰卡和派斯捷的交情要更深一些,他俩认识的时间也更久。

    郁闷地趋步向前,派斯捷跟在了休利叶身后,刚走两三步,突然感到一股冷意扑向了后背。

    一阵带着尘土的旋风飞掠着,快如闪电,在宽度约能让六七个人并排的山道上急速穿行,直直地撞向以普通人的正常走速行进的派斯捷,差一点将他掀翻。

    “长眼睛没有?”

    紫发的男人不自觉地吼了一声,狂暴的风停了下来,正确的说法是——以“幻影”如风一般飞驰的白罗加。

    “你自己跟傻子似的杵在那儿挡我的道,还怪我吗?”白罗加厉言道,火气竟比派斯捷还大。

    见此状况,不远处的波德第兹和麦克辛交换眼神,心想这家伙疯了吧?“有好戏看了。”麦克辛棕红色的眼睛里金光闪闪,低声对波德第兹说。

    派斯捷不慌不忙地在原地站定,整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急着走?又丢下菲拉斯?不过这样对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

    气氛刹那间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正欲离开的白罗加,听见他的嘲讽,忿然回首,如豹子般锐利的眼睛瞪着他。“管好你自己,派斯捷。”

    视白罗加的警告为耳旁风,派斯捷耸耸肩,“我这个人啊,最大的优点就是心肠太好了。看别人犯错误,就忍不住想要提醒一下。”他痞笑道,“这条路不通‘龙之爪’,不要走错咯。”

    听他这样说,白罗加几乎想要抽他一巴掌。周围的人都听见了派斯捷的挖苦。停下脚步的休利叶,一旁站着的麦克辛,波德第兹……还有回头看了一眼的苏洛、卢奎莎,吉芙纳……就连几个在其他山道走着的守护者都听见了声音,脑袋往这边探……龙王不再优待自己,过去的努力尽付流水。听说那个刚毕业的黄毛小子都受到了龙王的特殊照顾,近几天住在“龙之爪”,而自己为卡塔特效犬马之劳近两百年,却落得今日的下场。昔日最受宠的龙术士如今失了势,全卡塔特的人都知道。白罗加只觉得好像有火在灼烧自己脸上的皮肤,真想立刻冲过去杀了派斯捷,割下他的头,撕烂他的嘴,让他死无全尸。但最后,这个愤怒至极的男人还是让理智主导了思想。白罗加什么都没有做,甩了甩袖子,直奔彩虹桥。

    数双眼睛看着白罗加离去。柏伦格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其实他一直都没走,也不说话,从刚才派斯捷和修齐布兰卡交谈的时候就在一旁观察。这时,他忽然站出来说,“原谅他吧。他刚才好像挨了雅麦斯的骂,一时间难以自禁。”

    “不用你替他开脱。我们有眼睛,自会判断是非。”说这话的,是听到吵闹声、半路折回的修齐布兰卡。

    “对,对,”柏伦格笑答,“您说得对极了。”他是第四顺位的龙术士,而我是第五位。这名铂金色头发的男子歉然低头,“前辈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

    修齐布兰卡抬眼看看他,银眸闪着锐光,“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请指示?”

    “过度自谦就是自傲。”——这话和柏伦格的询问一同响起。修齐布兰卡声音里透出的寒意,几乎能冻掉对方的耳朵。

    “……”柏伦格一听这话,笑容顿时消失,面部僵冷下来,金眸闪烁不定。红软的嘴唇细微抽搐着,直到勉力挤出礼貌的笑容。他在诸人沉默的目送下旋身而去。

    “哎,龙术士果然不是铁板一块啊。”朝修齐布兰卡挤弄了两下眉眼,派斯捷抬头叹道,“好像不闹点事就不合传统似的。”

    修齐布兰卡没搭话。休利叶抿紧嘴巴,无可奈何道,“不是我说你,你跟白罗加置什么气啊?你第一天知道他的为人?”

    “不管,”派斯捷抱拳叫嚷,“那家伙撞乱了我的发型!”

    “你几岁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这种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派斯捷无视了休利叶后面的劝导,针对他前面的问题,自恋地吼道,“95岁!风华正茂!”

    “你是白痴吗?”休利叶无奈地摸了摸额前的发带。

    派斯捷对此充耳不闻。“说到这个……”白罗加不在了,苏洛已经走了,乔贞压根没来。某双淡蓝色的眼睛露出精光。“其实这里最老的,难道不应该是他吗——”派斯捷遥遥一指,“你觉得这小子有大人的样子?”

    休利叶可不敢乱说。尽管他早就觉得,修齐布兰卡能和派斯捷这只活宝拌嘴斗气,互取外号,本身就是件既让人惊叹、又让人深觉幼稚的事。但毕竟他和修齐布兰卡不熟,再回想这男人刚才一言半语就把柏伦格逼退的气势,全身的皮肤都竖起了汗毛,只好把嘴巴闭紧了。

    至于被派斯捷一手指着的修齐布兰卡,更是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只言片语也不说,直接飞给他一记白眼。

    重重叠叠的脚步声朝诸人靠近。“哟,还没走远啊。”是托达纳斯的声音。“难得这样好心,没丢下我先走。”他看着年龄远远低于自己的主人,又朝闭口不作声的休利叶、麦克辛,波德第兹看去,觉察出气氛不对,心想,自己才走开这会儿时间,这小子就把周围的人都得罪光了?

    来的人除了托达纳斯,还有奥诺马伊斯与丁尼斯——他们一个是托达纳斯的至交,一个是他的侄子——以及在稍后位置低声絮语的英格利忒和尤兰纳。

    前一秒,修齐布兰卡的脸上还挂着不屑一顾的神情,斜视着派斯捷,仿佛把他当成白痴。在看到从者的那一刻,表情立刻变了。修齐布兰卡泰然自若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托达纳斯,向众人宣示,“他比我老。”

    派斯捷、休利叶,和再远些的波德第兹、麦克辛全都目瞪口呆,好像受到了惊吓。“在玩什么游戏?”托达纳斯一脸莫名,不过还是顺手朝身旁的奥诺马伊斯指了指。

    通过主从二人的举动,以及大家的反应,奥诺马伊斯早已经猜到这群人在做什么了。身为所有龙术士导师的这名海龙族男子,冷静地抬起手,指向了远方的一个凉亭。卡塔特的每一座建筑都饱经风霜,起码有数万年的历史。

    面对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休利叶的眉毛不断跳动着,看了看这出闹剧的带头者——某个紫褐色头发的矮个子,掩面叹道,“原来白痴真的会传染。”

    “你们的一位同伴故去了。”奥诺马伊斯收敛起表情,眼神带着一贯的坚毅。但是浅蓝的尖瞳里,细看能发现血丝。弟子和同族晚辈的不幸惨死带给他的悲痛,正在他的身上慢慢体现。“不过,龙术士的精髓会一直传递下去。”

    奥诺马伊斯显然在说英格利忒。在场诸人都朝金发的青年看过去。趋步慢行的主从停在数米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视线的焦点。英格利忒在葬礼结束后,心急火燎地冲回住处。尤兰纳微笑着等在屋外,整个人看起来光彩四射,对即将迎来的人界生活充满了期待。整理好行装的英格利忒,执起了尤兰纳的手,就像一对好姐妹似的,踏着轻快的步伐往彩虹桥走。半道遇见奥诺马伊斯等人,便与他们同行。一路上,英格利忒都在和尤兰纳聊天,两颗脑袋挨在一起,好似两只小鸟叽叽哝哝地说个不停,一直聊到现在。感受到聚焦而来的目光,尤兰纳面带尴尬,轻轻地连哼三声。后知后觉的英格利忒眼睛眨了眨,带着稀里糊涂的表情转过头,终于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上周新册封的龙术士,就是他吗,老师?”休利叶审度英格利忒,友好地向他问候。

    面露羞涩的笑容,英格利忒仰起头来,“前辈~请多关照。”

    他甜腻腻的口吻好似柔软的蛋糕,让大家都吃了一惊。不过,有一个人的反应,却更是出乎意料。

    嘴巴张成椭圆形,派斯捷眼睛发光,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和他的女性从者相处得意外融洽的青年,好像被他吓住了似的,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双手突然捂着鼻子,仿佛那里正在流血。“唔唔,好羡慕!”嘴中发出激动叫喊的颤声,“卡塔特史上第一对异性搭配的契约者!”

    派斯捷吼完,周围一片静默,只有英格利忒轻微的、好似挣扎的否定声。“哎呀,这么说还真是让人怪不好意思的呢……”他苦恼地挠了挠头皮,“我和尤兰纳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啦~”一边解释一边让翘起的手指伸直,左右食指在半空亲密接触,指尖相碰,离开,又相碰,反反复复。简单的几个动作,就将卡塔特有关他的传闻彻底证实了。

    亲眼见识到这个极度欠缺男子气魄的青年、种种恰如传言所描述的异常举止,麦克辛先是傻眼地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以后,立马自豪地摸了摸下巴浓密的胡子,好像这么做能体现自己的优越感。

    “我靠,”一群人里,派斯捷看起来最郁闷。他猛烈地挠着头发,抗议道,“我当年要是也这样装一下的话,没准就能抱得美人归了,而不会摊上你这家伙啊!”

    亚尔维斯不知何时出现在派斯捷身后。听到主人不甘心的呐喊,忍不住以手捂面,把脸上该有的和不该有的表情统统遮了起来。不过,从亚尔维斯不断颤动的肩膀就能得知,他其实是在偷笑。

    “喂,派斯捷,能有点出息吗?”休利叶忍住想踹他屁股的冲动,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人家都喊你前辈了,你好歹也拿出点前辈的样子来啊。”

    “当然,当然。”派斯捷立刻清了清嗓子,严肃地把脸对向英格利忒,这个长相举止皆女里女气、却依然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青年,视线对齐他的脖子,“有这么可爱的后生晚辈,我绝对会好好照顾的。”

    “啊哈哈~”这边,英格利忒傻傻地抱头笑着。那边,休利叶皱眉嘀咕道,“不要给新人太大压力啊。”

    奥诺马伊斯走到修齐布兰卡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修齐布兰卡,很高兴你能来。”他没有再说什么,浅蓝色的竖瞳温和地凝视着学生的脸,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嗯。”银蓝色头发的男人微微低下头,眼睛藏在刘海下,喉中闷闷地咕哝了一声。

    离别的时光到了。丁尼斯的丹凤眼透露着忧郁,向托达纳斯道别,“保重了,叔叔。”

    “哟。回头见!”托达纳斯重重地用手掌拍了拍侄子的背,眼睛却往修齐布兰卡的位置瞄了瞄,调侃道,“记得吃胖点!”

    奥诺马伊斯也向他的挚友流露出珍重的表情,最后环视了一圈他的弟子们,“你们都是我倾注心力培养的学生,就像我身体不可缺失的零件,在我的心中同等重要。失去任何一个,我都会痛心万分。我得承认,这是我的软弱之处。我不希望见到你们如亚撒那般苍凉地陨落。可我同时也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世界的公敌,以残暴狡猾著称的恶魔。正因如此,你们一定要团结互助,切莫在共同的敌人还未覆灭前,置大局于不顾,自己先面红耳赤地争斗起来。”这么说有用吗?弟子们会听取我的箴言吗?我只是教他们魔法,传授他们知识,交集的时间不过两年,在彼此的生命里都很短暂。而他们又是龙术士,骨子里多少带点傲气,会打从心底里敬佩我这个被他们打败、被他们超越的老东西吗?奥诺马伊斯不想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说了这些,并试图用和蔼的语气,“我们还会重聚,现在就暂且告别吧。路上小心。”

    十三座龙山中的“龙之颈”,是最挨近彩虹桥的一座山,与之相隔一英里距离。山间耸立着的危崖,站在上面,只要稍稍用魔力把视觉加强,就可以很清楚地俯视下方的所有景物和走动的人群。离开的龙术士和契约龙移出视线范围,消失在桥的尽头的七彩光晕中。留下来的送行者返身回去,人影在浮空山路间移动。矗立在高高山崖上的阿尔斐杰洛,红发于风中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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