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一边以低沉的声音阐述着自己的感想,阿迦述一边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一片殷红似血的花瓣。当他的手指碰到那片花瓣时,指尖极不自然地轻微颤抖了一下。
三将军和魁尔斯困惑不解地望着缩回手的黑发男子,发现他一脸倦容的面庞似乎比刚才更憔悴了。
“果然如此。”阿迦述面带凝重地闭上眼,“残余的雷压。”
“雷压?怎么会?是谁的?”欧蕾丝塔一口气问道。
“非常微少,无从判断源自于谁。”睁开的眼睛对着抚摸过的那朵花,一眨不眨。阿迦述已经做出了最大努力的感应。“不知是原本就如此得弱小,还是故意扼制所致。但……”一股恶寒在心中腾地升起,“总觉得有些熟悉啊。”
半晌之间,众人错愕地互相对视,不知如何是好。
面面相觑了片刻,无数道疑惑的视线重聚于阿迦述王严峻的脸庞——阿迦述却在似乎谁也没觉察到任何异样的时候,突然移开俯视花田的目光,射向了东方。一滴冷汗,自他额角沁出,沿高耸的鼻梁侧翼滑落,在他下巴处抖了抖,最终再也抓握不住刚毅的棱角,坠了下去。
从来没有人见过王流露出此等失措的样子来,大家不禁一个接一个地朝极东远眺。
“中计了。”如此说道的阿迦述,却是舒展了紧皱的剑眉,笑了起来。
“——?”王的断言令众人语塞。
东方有异动。一开始,他们还以为,那只是一道没经历过雨后放晴就突兀出现的彩虹。
但很奇怪,本该浮现在天边的彩虹,却是紧贴着地平线。
遥遥的远方,有一座隆起在平缓的原野上的小山冈。那道光彩耀目的霓虹,在阳光的辉映下,正横卧在那里,为青翠的大地洒下无数的亮斑。
等到那呈拱形的绚烂的光谱逐渐接近后,这群达斯机械兽人族才猛然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彩虹。
一支服饰五光十色的军队,正浩浩荡荡地朝罗腾堡进发。以极快的行军速度,在原野的坡度较高的位置云集,整齐划一地布列好阵势,鸟瞰位于低处的阿迦述的残军。双方百米相隔,遥遥相望着。
“居然——”欧蕾丝塔的表情完全凝固了,震骇和惊怒笼上她的脸,让阿茨翠德担心她随时会把自己的牙齿咬断。
安摩尔冷冷地瞪着从东方疾行而至的军队,僵立的身形却浑如石雕。
魁尔斯无神的死鱼眼终于有了一丝微亮的光芒,不过讶异的程度和他的长官相比要微弱得多。
阿迦述这方的每一个人,都体会到大难临头的绝望,他们耷拉着肩膀,怔怔地望着那道刺眼的七彩虹光——刹耶的军队。
摆脱了凝滞的惊愕情绪后,阿茨翠德振臂一呼,“所有人听着,立刻排好队形,做好应战准备!快!”
众人终于从木讷的状态里幡然醒来,松散的站位开始向随时准备战斗的阵型演变,待命的伤兵也迅速归队。三位将军领头在队伍最前,王被族人团团围住,紧密地保护着。
前方是粗略估计为四千人以上的军队,浩如茫茫大海。除了为首的四人骑着高头大马,其余全是步兵。赤手空拳、不持任何武器的人影,堆积成一大片色彩错杂斑斓的云团。阳光自上照射而下,为他们洒下绚丽夺目的光彩。
“刹耶!是刹耶吗?!”阿茨翠德吼得唾沫横飞。眼前是一片陌生的脸孔组成的海洋,带着各式各样的笑容回望着他,“你这家伙藏在哪了?给我滚出来!”
刹耶,那只诡计多端、奸险卑鄙的狐狸,总喜欢把他的军队打扮得光鲜亮丽。可他们绝非虚有其表。他们都是能征惯战、杀人成性、嗜血如命的猛兽。
骑马的四人里,有一人回应了狂啸的将军。“哟,阿茨翠德,多少年没见了?六十年?一百年?两百年?我讨厌记数字。”他是个有着黝深的小麦色皮肤的中年男人,明黄色的头发披在宽厚的双肩,发尾剪得很平整,就如盖住他额头的齐刘海。一小簇浓密的金黄色胡须集中在他的下颚。他说话时,偶尔会用手指摩挲两下。闪光的银白、亮蓝二色的紧身丝衣裹着他庞大的体格,好像不很合身,绷得他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往外凸显。
“没时间概念也不会数数的傻子。是你,”阿茨翠德逼自己笑,投出的视线却凌冽如冰,“文坎普达耳。”
“好眼力。”文坎普达耳用拇指捻捻他的胡须,一点也不生气。平刘海下,微眯的翡翠绿双眸带着笑意,“你还记得我,我感到很欣慰。”
歪头撇了撇嘴,阿茨翠德对黄发的男人故作亲昵的表现嗤之以鼻,“你这家伙啊,穿衣的品味还是那么差。即使变得和以前不是一个样子了,我也能轻易认出来。”
这当然不是真话。文坎普达耳如今的外貌和双方最后见面的时候完全不吻合,声音也变样了,阿茨翠德能认出他,完全是靠他周身散发的雷压,勉强分辨出他的身份。龙术士感知不到未变身之前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雷压,就好比达斯机械兽人族同样分辨不出龙术士的魔力一样。但是同族之间,则完全不存在这类问题。即使处于伪装的人类姿态,阿茨翠德仍然感受得出文坎普达耳隐秘的雷压气息。对方也能感受到他的。
“彼此彼此。”好像压根不在乎对方语中的嘲讽,文坎普达耳依然把笑挂在嘴边,“你现在的模样和你最后留给我的印象也是大不相同。”
“刹耶那只死狐狸呢?”阿茨翠德对斗嘴失去兴趣了。他终于挤出一丝笑容,紫黑的眼睛扫过带头的四人,及他们身后数量是己方部队好几倍的步兵,“我倒是闻不出他身上那股浓烈的狐臭味!”
换做平时,这句讥讽准能把大家逗笑。可是现在,阿茨翠德身旁和身后,却听不见一丝笑声。有的只是清晰而冷凝的呼吸。
回答阿茨翠德的是另一个男人,一个骑马停驻在文坎普达耳左侧的男人。“啊,我理解你对我王的思念泛滥成灾,”深绿色的眼眸潮湿闪亮,就好像常年浸泡在水里的海藻,“不过别激动,王没有来。他只遣了我们四个。或许他认为,对付残兵败将,没有亲自出马的必要吧。”
“你谁啊?”阿茨翠德斜眼打量着那人。
肆意乱翘的短碎发是透亮柔和的银粉色。是用什么涂料染上去的吗?颜色虽然别具一格,可是厚重的头发都已经结成一块一块的了。很久没洗过头了吗?男人的肤色苍白如死尸,脸上画着两道类似于泪痕的鲜红色油彩,从下眼睑一直延续到下颚。模仿野蛮人吗?再看那身装扮。边沿镶金的黑天鹅绒披风内穿着招摇的金丝上衣,装饰有珍珠母、红宝石和黄金。高腰的紧身皮裤滑亮如黑玛瑙。深驼色的带毛硬皮靴踩在马镫的金属扣子里,表面磨得发亮。阿茨翠德陡然升起一股冲动。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对,他真想好好地取笑他一番。
水汪汪的深绿色眼睛布满了伤心的情愫,被敌人遗忘了的男人似乎流露出郁闷的表情,伸手摸了摸自己扎手的块状头发。
四人中间,扬起了沙哑的笑声。“嗨,奈哲,他们认不出你了,嗨,嗨。”说话的家伙,位置在最右。骑在马上的身形和其他三人相比,显得格外渺小。好像很怕自己摔下去似的,费劲地用两手抱住马脖子。那是一个外在的年龄不足十六岁的稚嫩少年。但是那股令人发寒的气息……
浑身的肌肤比年轻的女人还要细致滑嫩,毫无瑕疵。粉色的脖子长在枯瘦的肩膀上,悬吊着伸向前,模样好似小鸡啄米。他年纪很轻,人却瘦削驼背,形同行动不便的老人。纤薄如线的粉色嘴巴不停磨动,吸吮着空气的动作好像吃奶的婴儿。此人有一头卷曲的水红色短发,刘海左短右长,遮住他的右眼。露出的左眼睛是薄荷绿色,瞳孔硕大,闪烁着亲热的光芒。五官还算精致,唯有鼻子是败笔,就好像迎面被人打过一拳,往里面凹陷。
“嗨,嗨,也是啊。彼此都是新面孔,认起来比较费劲吧?嗨。”吃力地坐在马背上的矮小少年,似乎很喜欢在说话时停顿吞口水,尤其喜欢发出“嗨、嗨”的笑声,有时还会摇头晃脑,一半长一半短的刘海也跟着左右摇晃。不止阿茨翠德,连欧蕾丝塔和安摩尔都想起来了,这家伙是谁。
“沙桀,你身上的雷压还是一如既往地渗人啊。”欧蕾丝塔语带挖苦,表情却是强颜欢笑。能迷得男人全身的骨头软掉的美妙嗓音,此刻显得有些发闷。
“嗨,你们瞧,”一手扶住左脸,让左眼露在指缝间,深情地凝视着满脸鄙夷之色的女将军。沙桀难掩激动,瘦小的身体在马鞍上颤抖。“欧蕾丝塔小妹妹跟我搭话了,嗨,嗨。”他的笑容黏腻如同唾沫,目不转睛地望着欧蕾丝塔,却不看她的脸,视线从她深掩在裙裾里的细白双腿,慢慢地往上游移,那令人极度不舒服的淫邪眼神,好像正化为一根湿答答的长舌,舔舐着她胸衣下的乳|头。“唔啊啊,真讨厌啊,每次选的宿体都那么诱人,嗨,叫我如何忍耐得了啊。嗨。”
这个讨厌的家伙……欧蕾丝塔几乎窒息。即使有人皮掩饰,沙桀的雷压依然和任何时候一样充满了恶意。
“太露骨了啊,你的眼神,跟条鬣狗似的饥渴。给我放尊重点。”阿茨翠德冷笑着提醒他,“不过也罢,谁让你们的队伍里就没个女人,都被关在培育室里当母猪圈养着呢。”
“女人……嗨,嗨,有啊,当然有啊。货真价实的女人噢。”沙桀纤细的粉嫩喉头一凸一凹,“但是,她哪里比得上欧蕾丝塔小妹妹的美貌无双呢?嗨。”
“你在说南吗?”一绺头发被风吹得垂到额前,欧蕾丝塔不悦地把它卡到耳朵后,“一个不要脸的叛徒!”她切齿道。
沙桀对欧蕾丝塔的恶语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地用眼神啃噬着她红礼服下耸起的雪乳。
“收起你的口水,沙桀。”奈哲望着矮个子同伴的目光移至正前,对敌军中的欧蕾丝塔笑笑,“我说什么来着,女人一旦变心,可就再也追不回来了啊。”湿漉漉的深绿眸子仿佛能滴出水、流出泪来,“欧蕾丝塔,连你都不重视我,只顾着和沙桀叙旧,太伤我心了。”
“少来这套,奈哲。”女将军鼻孔微张,“你想被我多捅几个窟窿的话,我可以满足你。别装得好像跟我很熟。”
“不要急嘛,等下有的是机会捅。无论是我还是你。”银粉色短发的男人笑得很和蔼,“我记得你最享受被人蹂|躏的滋味了,不是吗?”他的声音非常悦耳,“可是,欧蕾丝塔,你要小心啊。”深绿的眼波撩动似水,“没有人偶可供你使唤了,也没时间制作新的备用品,你可千万要当心啊。”
欧蕾丝塔惊得脸色都变了,“你怎会知道……”这些家伙,跟踪了我们一路?
阿茨翠德如同一个守护着公主的骑士,挡到她身前,朝银粉色头发的男子掷去不屑的瞥视,“你想尝尝被长|枪洞穿的滋味,就尽管开口。我可以多赏你几根。”
“哈,阿茨翠德,我正要请教你呢。”奈哲明朗的笑容,在他脸颊上的泪痕油彩的衬托下,显得极其古怪,“你刚才将沙桀个人的道德品质问题,和军队里有无女人挂钩在了一起,是吧?这论调总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太对啊。莫非你的意思是——”水盈盈的绿眸陡然间眯成两道直线,射出了充满猥亵和期待的暗光,“堂堂的欧蕾丝塔将军,其实是任你们这群臭男人随便轮的慰安妇?”那双湿得出奇的瞳眸又蓦地恢复到原来的尺寸,弯成笑眼。他自以为笑得和蔼可亲,在旁人看来却是挑逗的淫|笑,“但愿我想错了。真要那样,我可是会伤心喔。”
敌军的将士们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将沙桀“嗨,嗨,你说谁道德有问题啊”的小声抗议完全淹没了。如雷的笑声时高时低,此起彼落,延续了很久都没有结束。一轮红晕爬上了欧蕾丝塔的脖子,逐渐蔓延至脸颊,她感觉得到。在军中,从来只有她骑在别人的头上颐指气使。部下们顺着她,让着她,其他的将军惯着她,宠着她,也就迭让偶尔会和她拌拌嘴,但也只是小吵小闹的程度,从不会涉及对方的自尊。欧蕾丝塔此前可从未蒙受过如此令人颜面尽失的折辱。奈哲当众将她比作随军的妓|女,让她简直想要杀人!
还有一个人比她更生气。青筋在阿茨翠德平整宽大的额头的皮肤下根根暴出,怒目圆呲的将军几乎气结到极点。全无血色的脸颊抽搐了三秒,却是用力把嘴角一勾,微笑了起来。笑容里充满了凶狠的意味。
“逞一时口舌之利的小人啊,趁你还能张嘴说话时,就多说两句吧。因为我发誓我会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拔掉你的舌头,再剖开你的心——”
对于阿茨翠德的恫吓,奈哲只是悠然地绾起一撮头发,夹在指尖里把玩,笑而不语。沙桀的视线穿过阿茨翠德手臂与身体间的缝隙,依旧直勾勾地停留在欧蕾丝塔的胸部。文坎普达耳抱臂在胸前,听他们口角。在敌方的四个将领中间,有一个人至今沉默。他叫卜朗彭,长着浓稠的橘褐色头发、身着绚烂的绯色外套的强壮男人。
“文坎普达耳,奈哲,沙桀,卜朗彭,”安摩尔眼眶里两颗满是寒意的葡萄石,不带一丝温度地冷视着骑马四人的脸,一一叫出对方的名字,“你们是正好路过这里吗?”
“哎呀,这是怎么了?”从欧蕾丝塔和阿茨翠德愤怒的脸上移开挑衅的眼神,奈哲看向银发的将军,对着他笑,“安摩尔,我对你的脑袋瓜子向来是很敬佩的。怎么连你都问出这种低级的问题来了啊?”
安摩尔不露声色地看着他,对敌人的讥嘲不为所动,“只来了四个将军对吧?”
奈哲的笑容丝毫不减,却是答非所问,“哈,你的耐力还没退化,依旧那么能忍。明明心里已经气到不行了吧,却还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一丝杀气都感觉不到。不愧是安摩尔,真有你的。”他水灵灵的绿眼睛对着面无表情的安摩尔眨了又眨,“这要换作是我,被敌人如此嘲笑的话,一定会伤心啊。”
“你还真是脆弱啊,奈哲。”阿茨翠德语带嘲弄地插了一句。
“嗨,你别打岔,”沙桀制止了阿茨翠德后,转动着他的长脖子望着身旁的同伴,“我一直都说,安摩尔和阿迦述陛下的契合度最高,就好比内脏无条件地忠于大脑,嗨,不禁叫人怀疑他俩的关系哩。”水红色头发的小个子少年邪恶地笑了起来,抽搐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吞咽着口水,如粉嫩的蛆虫在不停爬,“嗨,也许就像我王和华伦达因那样嘞,嗨,嗨。”
骑马的几人在沙桀说完后不禁互相对看,脸上都挂着似懂非懂、似笑非笑的表情。
与他们对峙的阵营里,有一人的面色渐渐变得难看了。
火药味十足的谈话进行到现在,刹耶的将军们始终无视着阿迦述。如今突然提到了他。
阿迦述沉顿着思绪和神情,严肃地审视着密密麻麻的敌军。压在心头的有千万重的怒火,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称他“陛下”,看似比称呼刹耶还要尊敬。跟以前一点没变。可是这又有什么用?阿迦述很明了,他们此番过来的目的。
“少说废话。”安摩尔将眼睛眯成窄缝,危险地盯视着沙桀等人,“我方这边有三位将军,更有我王坐镇,你们也敢袭击?会不会有点自大过头了?”
文坎普达耳接话道,“论自大,我等可不敢当。依我拙见,也无人及得上你们的陛下。”能从他翡翠色的眼睛里瞧出他的轻蔑,“‘禁食人令’,多么伟大的改革。你们多久没喝过人血,尝过人肉了?八年?十年?十五年?我讨厌算时间,对数字也不敏感,但我很是好奇,人类的食物还吃得惯吗?”
无数道敌视的目光倏地朝他射来,以阿茨翠德最为凶烈。文坎普达耳对此却浑不在乎,仿佛根本没注意。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全部都震惊了。”凉幽幽的语气带着显著的刻薄,文坎普达耳续道,“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你们呐,莫非是想要赴库拉蒂德王的后尘吗?”
弯动僵硬的手指关节咯吱作响,安摩尔无表情的脸庞露出凶光,“我王的深谋远虑,岂是你们这群猿猴能懂的。”
“嗨,不要突然发火嘛。”沙桀哑声叫了起来。他瘦骨嶙峋的手掌从装饰着黄金花纹的绣袍的长袖子里伸出,对着安摩尔摇晃了两下,活像一只鸡爪。“嗨,安摩尔,你这个样子,几乎要让我以为你是迭让了啊。嗨。不过说起来,怎么没见着迭让呢?嘛,算了,反正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嗨,嗨,至少我不会去缅怀一个四肢发达的蠢蛋。”
“……”安摩尔充满顾虑的浅绿色眼眸,与沙桀淫|秽的薄荷色目光交会。塌鼻子下,沙桀细薄的粉唇扭成畸形的笑容。
他们早就知道迭让死了。可是,迭让在与阿尔斐杰洛的战斗中败亡,时间是在同样被阿尔斐杰洛干掉的“斑”死去之后……
一丝怀疑从银发的将军微惊的面庞掠过。安摩尔头一歪,找到被拥护在人群中的王,与他短暂地互看了一眼。
阿茨翠德没发现安摩尔和阿迦述的对视。“哼,会不会步库拉蒂德后尘,日后自有定论。”他厌恶地瞪着文坎普达耳,“竟然将我方的动态掌握得如此清楚。假冒了斑的奸细看来泄露了不少事情啊?”
文坎普达耳只是笑笑,摸摸胡子,不说话。“啊拉,已经被发现了吗?”奈哲成竹在胸的面部表情和眸子里佯装的惊讶之色看起来极不协调,“你们处决了他?还是任他死在了龙王鹰犬的手上?无论哪种结局,我都会伤心。”
他们到底知道多少。阿茨翠德简直给惊呆了。“刹耶到底是刹耶,一点都没变,专干安插内奸此等下作的事!”他呲牙咧嘴地鄙视道。
“做自认高尚之事的结果嘛,无非就是跟卡塔特鹬蚌相争在先,再被我军坐收渔翁之利在后嘛。”奈哲湿湿的眼睛透着柔光,凝注着阿迦述的三位将军,“是何等的自信让你们认为,能与互斗了三次大战、结下六七百年仇怨的敌人握手言和?自以为是地觉得光凭十年没吃过人的坚忍意志和美好品德,就能打动卡塔特的老顽固们,得到整个龙族的原谅,也是天真啊!活该被人摆了一道。”
“——”三人带着被侮辱的尊严,冰冷地凝视着奈哲,凌厉的视线简直能将他的身体当场射穿。
“阿迦述陛下,”暗喻着戏弄的这一称谓,又一次响彻在这片两军对垒的土地上。这回念出它的人是始终保持沉默的卜朗彭。他的嗓音特别浑厚淳朴,给人一种成熟男人的安全感。橘褐色的碎发下,细小暗淡的银灰色眼眸正注视着敌军间,一个黑发蓝眼、青袍覆体的男子。方下巴上的嘴唇撅起淡淡的笑意,卜朗彭尊敬地向敌军魁首致意道,“我应该没认错。”
阿迦述王凝视着卜朗彭的脸,又看看在他两旁的奈哲,文坎普达耳和沙桀,思虑了一会儿,问道,“你们四人,能回去吗?”停顿片刻后他又说,“如果你们愿意即刻收兵,不与我方为敌,那么之前所有的明嘲暗讽,我都可以原谅,全当没听见。”
卜朗彭遗憾地摇摇头,回答得毫不犹豫,“我无权作出违反我王之命的回答。”
奈哲颇觉有趣地把话接过来,“我等若回答‘不行’,阿迦述陛下您预备如何料理回绝了您的我们呢?”
阿迦述王整整看了奈哲十秒。那种冰冷的沉静和迫力,能让对面与之相望的四位将军,不禁回想起他那丝毫不亚于刹耶王的恐怖实力。然而他现在的样子……
面容灰败而憔悴,额头被细密的冷汗占据,消瘦的脸颊满满都是疲惫之色。阿迦述正处在最低迷的状态,无外乎因为他刚施展了超大规模、超远距离的“惊密之扉”,消耗了过度的精力。倘若换做平时,任何视线触及到那双深蓝色眼眸的敌人,都会在那毫不动摇的眼神下无可遁形。不,敌人甚至都不敢直接对上他的目光。
轻轻叹了口气,阿迦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刹耶一直都没舍弃罗腾堡。”
“那是自然。”
得到了文坎普达耳肯定的回答。但是阿迦述却更加疑惑了。
“……不可能。”他轻吟的声音下意识地漏出嘴间。
阿迦述多次差遣斥候到罗腾堡查探,反复确认过此地是被遗弃的荒堡。敌人是从什么时候起,把目光重新放回这里的呢?
“您好像很疲倦。”奈哲善意地建议道,“要不然这样,等会两军打起来以后,您就到一边歇息,看我们厮杀如何啊?”
“放肆!”阿茨翠德吼完之后压低了声音,不知为何,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底气。“就凭区区四个将军……”
“我们也是会挑时机的呀。”奈哲和善地笑着,“换作阿迦述陛下精力充沛的全盛期,没有我王撑腰,我们几个哪敢来啊?”
“嗨,要怪就怪身为将军的你们太无能啦,竟要劳烦阿迦述陛下亲自开启‘惊密之扉’才能逃生。”沙桀蠕动着他细细的咽喉,“嗨,真是辛苦。消耗过度的阿迦述陛下已经不中用啦。嗨,不过对男人来说,只要两条腿中间的那玩意儿还能使就行。嗨,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地挥霍力量,即使是王都不能免俗。”文坎普达耳耸一耸肩,饶有兴味地抚摸着胡须。
“乘人之危是可耻的。”卜朗彭面带敬重和惋惜说道。他的同伴还来不及插嘴,他便举手制止,“但请谅解,我只是忠于王命。”
刹耶的将军们接二连三地说话,就像嗡嗡叫的一群苍蝇。
其中有些人的话语刺激到了阿茨翠德、欧蕾丝塔和安摩尔的神经,但他们无话可说,只能带着仇视的目光,和这群分属于不同阵营、彼此之间势如水火了很多年的同族对视着。
被衷心爱戴着自己的将军们护在身后,阿迦述表面不以为意,对敌人乘虚而入的卑劣行径处之泰然,心里却早已经是怒火中烧。
眼前的这四个敌方将军,带领着约莫是己方人数三倍的军队。但是在阿迦述眼里,那只是群颜色光鲜的小老鼠。如果是精神饱满、状态最佳的自己,阿迦述也许会因为这些人的愚昧而发怒。要是在以前,他只会嘲笑这群送死的笨蛋,这群要不了多久就会全部没命的蠢货,嘲笑他们不称称自己的斤两就擅自跑来挑衅王的权威。可是现在,阿迦述吃不准。内心始终无法平息的怒涛,是因为……
他们对一切都了若指掌。知道他颁布了禁食人令,主张改善食谱。这不出人意料,阿迦述承认,虽然可恨,却并不奇怪,毕竟有个假扮成斑的眼线一直潜伏。但是内奸的死,迭让的死,卡塔特首席的两面三刀,双方在比萨恶战的过程,以及罗腾堡的花……阿迦述恍然发觉,有一张天大的网正从天而降,如黏腻的海草,从头到脚将他笼罩进去,死死纠缠,不管他怎么奋力挣脱都逃不了。
敌人的话虽然不堪入耳,但有一点他们至少说对了。
惊密之扉损耗的是开启者的精神力。一般来说,是只允许关押个位数的人。开启者也不会费心去管出口连结在哪。当然也就不会对自己的精神产生负面的影响。
阿迦述这次不同。转移以千为单位的军队,负担是极重的。阿迦述更是不惜以自身所能承受的最大程度的精神力的消耗为代价,完善了惊密之扉的异世界与现实世界连接点不可控的弊端,以强大的意念操控,将出口局限在一个指定的地点。把部下从比萨转移至罗腾堡,四百多英里的距离,完全拖垮了阿迦述的精神。精神力的消耗殆尽,连带着体能也冲破极限,如今的阿迦述,就好像刚死过一次一样筋疲力尽,四肢疲软,连维持笔挺的站姿都感到很勉强。在这种状态下,能不能坚持参加战斗都成问题,根本不可能再开一次惊密之扉保全他的族人。他必须休息,以求恢复到战力全盛。可他的敌人……
他们一定早就埋伏在附近了。算准了这个时候的阿迦述已经失去了战斗的可能,趁他虚弱之际,率军挺进。否则,只凭四个将军,对抗敌人的三个将军和一个王,刹耶未免也太乱来了……又或许,这就是刹耶的算盘。他其实没想过能在今天彻底消灭阿迦述的势力。他只是想趁火打劫!
“刹耶——刹耶何在?!”
阿迦述让声带剧烈地振动。足以使地壳颤抖的这声叱问,让麇集在王身前的人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似的,应声往两旁避让。亲卫队与三军团的兵士们纷纷退开,以便他们的王有足够宽的道路移步向前。但是鳞集在高处的敌军中间,却传出不以为然的笑声,犹如眺望着一只发火的病猫,朝移驾到军前的敌人之王投去不敬的瞥视。文坎普达耳轻捋着金黄的胡须,奈哲咧开嘴哧哧地笑着,沙桀不耐烦地用手捂着耳,卜朗彭一脸沉重地锁眉凝视。
深蓝色的视线刻着憎恶扫视前方。那个奸猾狡诈的东西,这一回又伪装成什么模样?!五彩缤纷的队伍,渐渐变得单调沉闷,已有人陆陆续续地变身,基本都是先锋,传令官和普通的士兵。骑马的四个将军仍是人类的姿态。阿迦述寻觅了好一阵,都没能感知到刹耶那强大得深不可测、同时又令人作呕的雷压气息。刹耶没有亲自前来,他当然不必亲自前来。然而阿迦述仍旧不依不饶。
“刹耶在哪里?”他尖锐地高吼,“叫他出来见我!”
文坎普达耳故意把语调放慢放柔,以突显阿迦述的暴躁和焦虑,“王说花园里的曼珠沙华和曼陀罗华开得还不够艳,嚷着要再去东方弄些品质更优良的种子。这会儿已经回去了。”
这话给了安摩尔、阿茨翠德和欧蕾丝塔大大的惊诧。
阿迦述的脸孔亦是随之一僵。那朵花上的雷压……他听见奈哲和沙桀二人在笑。
四将军里,唯有卜朗彭对敌人的态度最礼貌。但是他举过头顶的右臂,却做出了令人最为心悸的动作——抬起的手臂坚决地用力挥落,向军团的士兵发出进攻的信号。
两军隔开的百米距离逐渐缩短了,原因来自于众人霍然变大的躯体占去了空间。双方都让机械覆满全身,静寂无声的绿色原野上,浓厚的灰色雾霭弥漫开来。一阵冲天的灰光淡去后,遍地都是死寂沉沉、暗无生机的钢铁。达斯机械兽人族,与达斯机械兽人族互相怒目以对,吼出了誓不两立的雄叫。
雷压沸腾的灰色海洋里,所有的异族都开始高飞上空,远离南方的城镇。每一个人的机械钩爪都是寒光四射,弥绕着杀气。
几千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同一时间变形,掀起的剧烈风浪抽打到欧蕾丝塔的脸上,但她不想避开。耳边传来阿茨翠德的话声。“又是一场恶战。”他语音不大,却充满关切,“你不要冲太前。这次可没有人偶给你替命了啊。”
这个始终以战斗为乐趣的女将军,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点头回应,只觉得一股不常体会到的悲哀,在临近战斗的前夕油然而生。
然后,便是鸣起号角的、同族相残的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