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经,不管闲事;杨氏掳了一手,看光景不好,便待嫁人。却又沈刚母子,平日不作他的。沈实带了老婆秦氏,儿子关保,在灵前叩了几个头,又辞了三个主母,又别了小主母樊氏,自到山中去了。
不上三月,当中支得多,阿虎初管也要用些,转撤不来,便将当物转戤大当酬应;又两月,只取不当了。房租原是沈实管,一向相安的,换了阿獐,家家都要他酒吃,吃了软口汤,也就讨不起,没得收来。花纹道:“怕有银子,生不出利钱?又要纳粮当差,讨不起租,撺掇他变卖,嫖、赌,交结朋友。自己明得中人钱,暗里又打偏手。樊氏闻这两个光棍引诱嫖赌,心里也怪他。尝时劝沈刚不要亲近这些人,只是说不入。父亲没不三年,典当收拾,田产七八将完,只有平日寄在樊举人户下的,人不敢买,樊家却也就认做自己的了。常言道:“败子三变。”始初蛀虫,坏衣饰,次之蝗虫,吃产;后边大虫,吃人。他无时当人的,收人利钱,如今还债,拿衣饰向人家当,已做蛀虫了;先时贱价买人产,如今还债,贱卖与人,就蝗虫了。只是要做大虫时,李氏也挈了囊橐,割宅后一个小花园,里边三间书房,在中出家了;杨氏嫁人去了,奴婢逃走去了,只得母亲与老婆。母亲也因少长没短,忧悉病没了。外边酒食兄弟,渐也冷落,妓女也甚怠慢,便是花、甘二个也渐踪迹稀疏,只得家中闷坐。樊氏劝他务些生理,沈刚也有些回头,把住房卖与周御史,得银五百两,还些债,剩得三百两,先寻房子。只见花、甘这两个又来弄他,巧巧的花纹舅子有所冷落房屋。人移进去便见神见鬼,都道里边有藏神。花纹道:“你这所房子,没有人买的了,好歹一百两到你,余外我们得。”他便与甘毳两个去见沈刚,领他去看。不料花纹叫舅子先将好烧酒泼在厢房,待沈刚来看时,暗将火着,只见遍地阴阳火光。沈刚问道:“那地上是甚么?”花纹与甘毳假做不看见,道:“有几件破坛与缸,买了它便移出去。”沈刚心里想:“地下火光,毕竟有藏,众人不见,一定是我的财”,暗暗欢喜。成契定要二百五十两,花、甘两个打合,二百两。沈刚心里贪着屋中有物,也就不与较量。除中人酒水之外,着实修理,又用了五十余两,身边剩得百余金,樊氏甚是怨怅,道他没算计。沈刚道:“进门还你一个财主。”两个择日过屋,便把这节事告诉樊氏。樊氏道:“若有这样福,你也不到今日了。”挨得人散,约莫一更多天气,夫妻两个动手,先在厢房尽头掘了一个深坑。不见一毫;又在左侧掘了一个深坑,也不见动静,一发锄了两个更次,掘了五六处,都二三尺深,并不见物。身体困倦得紧,只得歇了高卧。到得天明,早见花纹与舅子赶来。沈刚还是梦中惊醒出来相见。花纹道:“五鼓我舅子敲门,说昨日得一梦,梦见他母亲说,在厢房内曾埋有银子二坛,昨夜被兄发掘,今日我同来讨,我道鬼神之事,不足深信,他定要我同来,这一定是没有的事。”那人一边等他二人说话,一边便潜到厢房里一看道:“姐夫,何如?现现掘得七坑八坎在此。”花纹也来一张道:“舅子也说不得,写契时原写:‘上除片瓦下连基地,俱行卖出。’这也是他命。”沈刚说:“实是没有甚物。”花纹说:“沈兄也不消赖,卖与你今日是你的了,他怎么要得?”那人便变起脸来说:“你捧粗腿奉承财主么?日下圣上为大工差太监开采,我只出首追助大工,大家不得吧。”沈刚惊得木呆,道:“恁凭你里边搜?”那人道:“便万数银子,也有处藏,我怎么来搜,只是出首吧。”花纹道:“狗呆,若送了官,不如送沈兄,平日还好应急。沈兄,你便好歹把他十之一吧。”沈刚道:“我何曾得一厘?”花纹道:“地下坑坎便是证见,兄可处一处,到官就不好了。”那人开口要三千,花纹打合要五百,后来改做三百,没奈何还了他这所房子,又贴他一百两,夫妻两个无可栖身。樊氏道:“我且在花园中依着小婆婆,你到灵台山去寻沈实,或者他还怜你有之。”沈刚道:“我不听他好话,赶他出去,有甚脸嘴去见他,还寻旧朋友去。及至去寻时,有见他才跨脚进门,就推不在的;又有明听他里边唱曲、吃酒,反道拜客未回的;花纹轿上故意打盹不见,甘毳寻着了假做忙,一句说不了就跑。走到家中,叹气如雷。樊氏早已见了光景,道:“凡人富时来奉承你的,原只为得富,穷时自不相顾,富时敢来说你的,这是真为你,贫时断肯周旋。如今我的亲也没干,你的友也没干。沈实年年来看望,你是不睬他,依我还去见他的是。”樊氏便去问李氏借了二钱盘费了,雇了个驴,向灵台山来。问沈实时,没人晓得。问了半日。道:“此处只有个沈小山,他儿子做木客的,过了小桥,黄大墙里便是。”沈刚骑着驴过去,只见一个墙门,坐着许多客作,在里边吃饭。沈刚不敢冒实进去,只在那边张望,却见一个人出来,众人都站起来。这人道:“南边山上木头已砍完未?”只见几个答道:“完了。”又问道:“西边山上木头曾发到水口么?”几个答道:“还有百余株未到。”这人道:“你们不要偷懒才是。”沈刚一看,正是沈实。吩咐完了正待进去,沈刚急了,忙赶进去,把沈实一扯,道:“我在这里。”这人回头道:“你是谁?”一见道:“呀,原来是小主人。”忙请到厅上,插烛似拜下去,沈刚连忙还礼。沈实就扯一张椅放在中央,叫老婆与媳妇来叩头。沈刚看一看,上边供着沈阆一个牌位与他亡母牌位,就也晓得他不是负义人了。众客作见了他举家这等尊礼,都不解其意,倒是沈刚见人在面前,就叫沈实同坐,沈实抵死不肯。便问小主母与沈刚一向起居。沈刚羞惭满面道:“人虽无恙,只是不会经营,房产尽卖,如今衣食将绝。”此时,沈实更没一句怨怅他的说话道:“小主莫忧,老奴在此两年,已为小主积下数百金,在此尽可供小主用费。”就将自己房移出,整备些齐整床帐,自己夫妻与以下人都相公不离口。沈刚想道:“这个光景我是得所了,只我妻儿怎过。”过了一晚,只见早早沈实进来见,道:“老奴自与相公照管这几座山,先时都已芜荒,却喜得柴草充塞,老奴雇人樵砍,本年已得银数十两,就把这庄子兴造,把各处近地耕种取息,远山木植。两年之间,先将树木小的遮盖在大树阴下,不能长的先行砍伐,运到水口发卖,两年已得银七百余两,老奴都一一封记。目下有商人来买皇木,每株三钱,老奴已将山中大木,尽行判与,计五千株,先收银五百两,尚欠千两,待木到黄州抽分主事处关出脚价找还,已着关保随去。算记此山,自老奴经理,每年可出息三百余两,可以供给小主,现在银千余,还可赎产,小主勿忧。”就在里边取出两个拜匣,一个小厢,点与沈刚。果是租钱卖钱,一一封记。”沈刚道:“我要与娘子在此,是你住场,我来占了,心上不安,要赎祖房,不知你意下何如?”沈实道:“我人是相公的人,房产是相公房产,这些银两也是相公银两,如今便同相公去赎祖房。他一时尚未得出屋,主母且暂到这边住下,余银先将好产赎回,待老奴为相公经理。”沈刚道:“正是。我前日一时之误,把当交与阿虎,他通同管当的人,把衣饰暗行抵换,反抵不得本钱来。阿獐管房产,只去骗些酒吃,分文不讨,如今我把事都托你,一凭你说。”两个带了银子去赎祖房,喜得周家不作住居,肯与回赎,只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费,管家陪管,在里边撺掇的要钱,共去七百两之数。只见花、甘两个与这些十弟兄,闻他赎产,也便来探。沈刚也极冷落待他,因房子周家已租与人,一时未出,夫妇两个仍到灵台山下山庄居住。花、甘两个见了他无时弄得精光,如今有钱赎产,假借探为到山庄。沈刚故意阔他,领他看东竹林、西桑地,南鱼池,北木山,果是好一派产。这两个就似胶样,越要拈拢来,洒不脱了。沈刚在山庄时,见他夫妻媳妇自来服事,心也不安。他始终如一,全无懈怠之意。关保回带有银千余,沈实都将来交与沈刚。沈刚就与沈实将来仍购典当衣物,置办家伙,仍旧还是一个财主。只是樊氏怕沈刚旧性复发,定要沈实一同在城居住。沈实只得把山庄交与关保,叫他用心管理,以后租息,一应具送进城与主人用度。
一到城,出了屋,亲眷也渐来了,十弟兄弟你一席,我一席,沈刚再三推辞不住,一连暖屋十来日。末后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来暖屋置酒,就是这班十弟兄,直吃到夜半。花、甘两个一齐又到书房内,我们掷一回,耍一耍。这也是沈刚向来落局常套,只是沈实不曾见。这回沈实知道,想说前日主人被这干哄诱,家私荡尽,我道他已回心,谁知却又不改,这几年租够他几日用,须得我撒一个酒疯了,就便拿了一把刀,一脚踢进书房。此时众人正掷得高兴,花纹嚷道:“还我的顺盆。”听得门响,急抬头看时,一个人恶狠狠拿了刀站在面前,劈脑揪翻花纹在地,一脚踏住,又把甘毳劈领结来揿住,把刀搁在脖项里。这两个已吃得酒多,动弹不得,只是叫饶命。其余十弟兄见沈实行凶,急促要走时,门又吃他把住了。有的往桌下躲,有的拿马椅子遮,小银儿便蹲在沈刚胯下,张巧闪在沈刚背后,把沈刚推上前,吴娇先钻在一张凉床诃下,曹日移也钻进去,头从他的胯下拱。吴娇道:“这时候还要取笑。”东躲西缩,只有田伯盈坐在椅上动不得,只两眼看。那沈实大声道:“你这干狗男女,当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荡产,也罢。如今我官人改悔,要复祖遗业,你们来暖屋,这也罢,怎做美人局弄这些婆娘上门,又引他赌,这终不然是赌房,我如今一个个杀了,除了害。”把刀嘭的一声,先在田伯盈椅上一敲,先把个田伯盈翻筋斗跌下椅来,要杀甘毳。沈刚道:“小山你为我的意儿,我已知道,只是杀了人,我也走不开。”沈实道:“这我自偿命。”甘毳急了,沸反叫饶命。道:“以后我再不敢来了,若来跌折孤拐。”花纹道:“再来烂出眼珠。”沈刚也便跪下赌誓道:“我再与他们来往斗赌,不逢好死。”死命把刀来夺。那沈实流泪道:“罢,罢。我如今听相公说,饶你这干狗命,再来引诱,我把老性命结识你。”一掀,甘毳直跌倒壁边,花纹在地下爬起来,道:“酒都惊没了。”田伯盈也在壁边立起身来,道:“若没椅子遮身,了不得。”只见桌底下走出糜丽,床底下钻出曹日移、吴娇。糜丽推开椅子,管缺掳得些筹码,却又没用。沈实道:“快走!”只见这几个跌脚绊倒飞跑。那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拐也拐你牵我扯走出门。
剑挺青萍意气豪,纷纷鬼胆落儿曹,
休将七尺昂藏骨,却向狂夫换浊醪。
沈刚也不来送,只得个沈实在里边赶。丫头小厮们掩了嘴笑。樊氏见这干人领些妓者在家吃酒,也有些怪他。坐在里边,听得说道沈实在外边要杀,也赶出来,看见人去,便进书房道:“原不是前翻被这干光棍哄个精光,后边那个理你。如今亏得他为你赎产支持,怎又引惹这些人在家胡行,便迟穷些儿也好,怎么要霎时富霎时穷?”沈刚道:“前日这些人来,我也不理,说暖屋,我也苦辞,今日来了,打发不像,我也并不曾与妓者取笑,一句骰子也不曾拈着。”樊氏道:“只恐怕见人吃饭肚肠痒,也渐要来。”沈刚道:“我也赌下誓了。”正说,那沈实赶进,就沈刚身边叩下了四个头,道:“老奴一点鲠直惊触相公,这不是老奴不存相公体面,恐怕这些人只图骗人,不惜羞耻,日逐又为缠绕,一败不堪再复。如今老奴已得罪相公,只凭相公整治。”樊氏道:“相公平日只是女儿脸,踢不脱这干人,至于如此,你这一赶,大是有功。”沈刚道:“这些人我正难绝他,你这恐吓,正合我意,我如今闲,只在房中看书,再不出去了。”果然,沈刚自此把诸事托与沈实,再不出外。这些人要寻,又不敢进来,竟断绝了。后来沈实又寻一个老学究陪他在家讲些道理,做些书柬,又替他纳了监,跟他上京援例,干选了长沙府经历,竟做了个成家之子。沈实也活到八十二岁才死,身边并无余财,儿子也能似爷忠诚谨慎。沈刚末后也还了他文书,作兄弟般看待。若使当日没有沈实在那厢经营,沈刚便一败不振;后边若非他杜绝匪人,安知不又败?今人把奴仆轻贱,谁知奴仆正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