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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 章|就正位姬职复燕 遭算计王厝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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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拱手,“姬职一直说要请教您呢,岂料百废待兴,手忙脚乱,姬职一直未能抽出空来,唉。”

    “请教不敢!”乐毅回礼,“请问大王是为何事?”

    “燕地历经浩劫,疲弱不堪,眼下可谓是朝无能臣,国无良将,库无余钱,民无余粮,更有中山恶狼,霸占我下都不放。姬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姬职才疏学浅,德不配位,欲有振作,也是力不胜逮啊!前番请教恩公苏子,苏子举荐将军,说将军是天下大才……”昭王顿有一息,盯住他,“姬职不才,求问治燕长策,望将军不吝赐教!”

    “大王既见苏子,治燕长策想已具足,末将不敢妄言。”

    “苏子所建长策是合纵,与齐结盟。可将军晓得,齐人趁我内乱,伙同中山,以正义之名,行强盗之实,屠我人民,毁我先庙,坏我社稷,更将我宫中珍宝、民间收藏悉数劫走,此仇不共戴天,姬职……”昭王看向南方,“一日不报,死不瞑目!”

    “大王若想报仇,就须听从苏子之言。”乐毅应道,“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勾践入侍吴王,还亲口尝过吴王的粪便呢。”

    “将军说的是,”昭王接道,“姬职是以认同苏子所言,劳烦苏子使齐去了。姬职视将军为知己,方以心腹之言相托。敢问将军,姬职如何方能强大燕国,达成所愿?”

    “末将以为,”乐毅拱手,“南为强齐,不可图;西南为中山,不可图;西为强赵,不可图。楼烦、林胡皆已归属于赵王,留给大王的,惟有一个东胡了!”

    “中山为何不可图?”昭王恨道,“中山趁火打劫,侵我领土方三百里,迄今霸我下都不放,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山是可恶,但末将说不可图,是因为中山是赵王的。中山之事,末将担保,不出三年,我王不费一兵一卒,只需借道于赵人,就可收回所失国土。”

    “可赵王为何撤军?”

    “赵王撤军是因为中山眼下不可图。既不可图,又让三军征战于外,三军生出怨言不说,也会与燕人生出摩擦。赵人撤军,反倒是对大王有利呢。”

    昭王吸入一口长气,看向乐毅:“说说东胡!”

    “就臣所知,”乐毅拱手,“东胡之地,远远阔广于林胡与楼烦。燕山之北,草原广阔,辽东之地,更是阔广无垠。大王若得东胡之地,既可用其民,亦可迁移燕人,择地垦植。大王背腹辽阔,物资丰厚,更有胡人骁勇善战,那辰光若再寻机南图,当有胜机!”

    “可……胡地广阔,胡人游移不定,如何图之?”

    “与民休息,整顿燕军;郊法赵人,胡服骑射。”

    昭王深吸一气,良久,缓缓起身,在乐毅面前扑地跪下:“职有一求,望将军不辞!”

    “大王不可呀!”乐毅紧忙起身,扶昭王起来。

    “将军若不应下,姬职就不起来!”昭王双手撑地,弓起身子,扎下不起的架势。

    乐毅只好跪下,与昭王对拜:“大王有何欲求,乐毅谨听吩咐!”

    “职请将军留在燕地,助职一臂之力,职举一国之力,以听将军!”

    “这……”乐毅怔了。

    “不瞒将军,”昭王盯住乐毅,目光殷切,“早在邯郸之时,职就属意于将军,这正琢磨如何向将军开口呢,将军却……”

    “是大王错爱了!”乐毅回个大礼,“毅年轻气盛,才识浅薄,当不得大事,深怕有负大王所托!”

    “将军再年轻,也比姬职年长!”昭王情真意切,“将军方才高论,姬职茅塞顿开。欲报齐仇,东服胡地是上上之策!然而,长策再好,若无大力推行,亦为空无。姬职无才,亦无大力,只能托国于将军,恳请将军不辞!”

    “谢大王器重!”乐毅拱手,“毅应下大王了,但身为赵臣,毅须回归赵地,一则向赵王复命,二则将大王之意禀报赵王,向赵王请辞!”

    “姬职期待将军!”

    昭王颁诏向天下张榜招贤,消息张扬不久,就有一匹千里马半信半疑地踏上燕土。

    是赌气离齐的稷下先生谈天衍。

    邹衍原定的目的地是邯郸,不料赵王不在。没有赵王的邯郸,于邹衍味同一碗清水,而他现在并不需要解渴。

    邹衍需要的是一坛可以让他大醉一场的佳酿。稷下是个熔炉,在这熔炉里,他已被炼成精钢,迫切需要找一个打造利器的地方。

    这个地方或在燕国。

    邹衍本能地觉出,燕国受此大劫,一定是哪儿出问题了,他必须前往实地予以诊断,以充分佐证他的五行、五德等一系列阴阳理论。

    此时的谈天衍已非往昔,有辎车二十乘,随侍弟子百多人,沥沥啦啦地走在通往蓟城的大道上,队伍拖拉半里地长,车上插着五彩旗帜,分别代表他的五行学说,形成一道亮丽的景致。

    天下无人不知谈天衍是大贤。听闻他至,燕昭王喜出望外,郊迎三十里不说,还亲手将他扶上王辇,换下御手,亲自执鞭,给邹衍撑足了面子。

    及至宫城,昭王将邹衍弟子安置在馆驿,独留邹衍于宫,执弟子礼向他请教国策。二人畅谈三日,聊得困时,抵足而眠。

    邹衍在齐,虽得权贵器重,却未曾受过这般礼遇。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之后月余,邹衍引领弟子踏遍蓟城各个角落,又北上燕山,南下武阳,探得燕地的山水实情,回报昭王,提出三个以阴阳术兴燕之策:一是在燕山南麓沽水岸边一个迂回处,以一块碣石为基,建一碣石宫,以镇压南方杀气;二是迁先文公之陵,以脱眼前之困;三是广种黍稷,以解燕民之饥。

    三策中,碣石宫好建,昭王当即颁旨,使郭隗督导修建,难办的是后面二策。先文公的陵址是先文公生前自己所选,若要迁移,昭王是不能定的。

    “大王必须迁址!”邹衍语气笃定,“我观过那陵,四周低平,惟有一坡,且无脉可依,可称独山,高三十丈。独山不可葬!”

    “独山为何不可葬?”昭王问道。

    “前贤有训,‘山来水回,财旺人贵;山困水囚,人死财走’。按照风水之说,山有五不可葬:气以生和,童山不可葬;气因形来,断山不可葬;气因土行,石山不可葬;气以势止,过山不可葬;气以龙会,独山不可葬。臣观先君文公陵墓,山形南北,无脉可依,是为独山。独山无依,西南有杀气,南有一池,为不流之困水,是为凶墓。臣劝大王早移此墓,否则,非但国无宁日,只怕大王……”邹衍欲言又止。

    昭王不敢怠慢,去见姬雪,将邹衍的断言悉数讲出。

    “国师既有此断,你迁墓就是。”姬雪一口应承,“当年先君之所以选址于此,是听信一个风水术士。说也奇怪,自开挖那墓,燕室真就不太平了。现在看来,燕室乱象或结因于此。”

    昭王谢过,召邹衍道:“迁墓之事可以定下,新陵定于何处,国师可有确定?”

    “就在臣所选之碣石宫南侧水回处,臣已看过风水,北依燕山,南回沽水,可保我王百年福运!”

    “只有百年?”昭王皱眉。

    “是的,王上,”邹衍应道,“天地大运,非臣所能更改。未来百年,天下将入大争灭国之世,燕地偏僻,燕山势单,难成大功,燕室能得百年福运,已是大幸了。”

    “百年就百年吧!”昭王接道,“寡人所恨,乃是齐与中山二贼。敢问先生,寡人在有生之年,可雪此仇否?”

    “臣劝大王,先解民饥,再图长谋。”

    昭王也无话说,旨令郭隗依邹衍所定,使人立碣石之宫,修陵兴农。

    燕地不同于南方楚国,甚至不同于韩、魏、泗下、周室等,一年庄稼可妥妥地收获两季。这且不说,燕国耕地基本集中于蓟城周边至易水一带,尤其是下都武阳周边。武阳被中山人占去,就等于燕国的粮仓没去大半。加之近年乱象不止,百姓无心种地,北方胡地也不再供应牛羊,粮荒、肉荒全部冒出,蓟城米贵肉缺,民生凄苦。

    在齐人撤走后不久,赵卒也就撤了。没有赵卒,单凭燕人之力,是赶不走中山人的,下都自也收不回来。下都收不回来,文公陵墓也就无法搬迁。而要凭一己之力赶走中山人,燕人就须养足精神,增大国力。而要养足精神、增强国力,首要就是解决黎民生计。外援不畅。燕境南接中山与齐,皆为交战国,眼下难通关贸。惟一的通路是赵地,可经由居庸塞输入物品。

    赵人也确实这么做的。

    但仅只一塞,难以解决燕民之困。

    燕民必须依靠自己。

    邹衍建策向山地讨粮。

    邹衍选中的山地是碣石宫再往上的沽水河谷。

    这道河谷与鲍丘水并行南流,出自燕山,沉沙淤积,可植五谷。然而,山地高寒,与黍米生长习性相佐。

    冬季到来,草木枯落,是最好的垦荒季节。燕昭王诏命蓟都燕人凡能劳动的全部开赴沽水河谷,昭王、邹衍躬身前往,蓟城百姓无不感动,在河谷里搭起帐篷,烧荒垦土。历经数月,及至开春,沽水谷地已被他们开出耕地十余万亩。

    春风吹来,蓟城周边杨柳依依,但在沽水河谷,依旧是春寒料峭。

    所有庄稼,无不在个时令。眼见蓟城郊外的禾苗皆已冒芽,而谷中仍旧寒气逼人,无法播种,辛苦一冬的燕昭王也是急了。

    邹衍观过天象,拿起长萧,坐在尚未落成的碣石宫前,面对天地吹奏。

    三日三夜,邹衍品奏律管不歇。

    在邹衍奏萧的这三日三夜里,燕昭王也未安眠片刻。他或坐在旁侧,倾耳聆听那响彻空谷的萧声,或手拿扫帚,将高山谷风吹起的落叶枯枝扫下宫前台阶,免得它们影响先生的吹奏。

    说也奇怪,在邹衍奏至第三日,有暖风入谷,继而水汽燕腾,入夜,天降喜雨,三日方歇。喜雨过后,寒谷入春,老燕人终于赶在节令的最后关头将黍米种齐了。

    春三月,武灵王回到邯郸,得到由灵寿传来的细作密报。

    武灵王读毕,兴甚,召来肥义、李疵、乐毅三人:“诸卿,利好来了!”

    “是何利好?”肥义急道。

    “中山国。”武灵王摊开手中密报,取出一帛,“司马赒献给中山君厝一只错金铜壶,中山君厝回赐他一只铜鼎。这些是其上铭文。”

    三人传看两道铭文,良久,面面相觑。

    “乐毅,”武灵王看向乐毅,“看出什么没?”

    “他们君臣有隙了。”乐毅应道。

    “咦,”肥义急道,“我哪能没看出来呢?”

    武灵王笑了:“你若能看出来,寡人就笑醒了。”抖动铭文,看向李疵,“怪道中山君要走街串巷、礼贤下士呢,原来是为司马赒!”

    李疵这也突然明白武灵王从燕地撤军的缘由,原来,他是在候中山国的内中裂隙。

    “诸卿,”武灵王指着密报中的其他丝帛,“依据这些密报,寡人可作如下研判:司马赒功高镇主,中山君厝忧心他郊法燕国子之,危及君位,是以将司马赒从燕地召回,想必是讲了什么。司马赒听出话音,使其子铸一错金铜壶,刻铭文于上,表白其忠心不二。之后居庸关失守,司马赒赶赴燕地,战殁于军中。中山君厝许是觉得自己过分了,赐以厚葬,拜司马熹继其相位,回赠以鼎器,刻此铭文,既彰显其功,也昭示其忐忑。”

    “若是此说,”肥义挠会儿头皮,“这不是君臣相安,没事了吗?”

    “没事可以生出事呀!”武灵王笑了,看向李疵,“李大夫,你说是不?”

    李疵明白话音,会心一笑。

    “诸卿听旨!”武灵王巡视三臣,目光落在肥义身上,“肥义,你这就赴平邑,加紧练兵,随时备好与中山人开战!”

    “臣受命!”肥义朗声。

    “乐毅,”武灵王看向乐毅,“你可以赴燕了。燕国过弱,于我不是好事。你去辅助燕王,待寡人取中山时,确保燕地不出乱子。”

    “臣受命!”乐毅应声。

    “李疵,你统筹中山事务,就前面的铺垫,为他生出一些事来!”

    “臣受命!”

    一如武灵王所断,在老相国司马赒死后,中山相府的日子愈见艰难。

    天色傍黑,夜幕徐徐降临于中山国都城灵寿的相府大院里。大院一片静穆,连仆从走路的声音也轻得几乎听不见,似乎都在害怕惊动到什么。

    仆从害怕惊动的自然是这座府宅的主公司马熹,他已将自己关在小书院里半个多月了。

    让司马熹自闭的是来自王厝的一筒罢相诏命。在诏命宣读之后,那枚象征朝廷权力的相府金印也被宣诏宫吏带走。接后的日子里,原本闹猛的司马府前少有车马了,甚至一些与司马家来往亲密的官员也不再登门。

    司马熹并不留恋这些,但他必须弄明白王厝为何突然罢其相位及罢相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想到司马赒生前的警觉,司马熹愁肠百结。

    人定时分,万籁俱静。

    家宰走过来,轻轻叩门:“主公?”

    “进来吧!”司马熹听出声音,应道。

    家宰推开房门,小声:“有客人求见!”

    “客人?”司马熹半是斥责,“这辰光了,还有什么客人?”

    家宰的声音愈加轻柔:“是赵人。”

    “赵人?”司马熹打个惊怔,“谁?”

    “赵使李疵!”

    “李疵?”司马熹盯住他,“他来干什么?”

    “说是为主公的事。”

    司马熹闭目:“带他进来!”

    家宰出去,引李疵走进书院。

    “请坐!”司马熹欠欠身子,指向对面席位。

    “谢大人!”李疵坐下,盯住司马熹,拱手,“在下冒昧登门,有扰大人清静了!”

    “唉,”司马熹拱个手,长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

    “大人可知风从何来?”李疵脸上浮出浅笑。

    “赵使可知?”司马熹听出话音,看过去。

    “若是不知,就不登门了。”

    司马熹吸入一口长气,微微倾身,拱手:“在下慢待了!”转对家宰,“为贵宾上茶!”

    家宰备茶。

    “敢问赵使,风从何来?”司马熹压低声音。

    “枕边。”

    “是江妃?”司马熹吃一惊,不自觉地轻声喃出。

    “阴妃。”

    “阴妃?”司马熹两眼眯作一线,几乎是喃声,“在下未曾获罪于她呀!”

    “大人想想,虽未获罪于阴妃,是否获罪过其他人呢,譬如说,阴妃所出的公子!”

    “訾???”司马熹脱口而出。

    “应该是。”

    “在下也未曾获罪于他呀!”司马熹怔了。

    “大人是否与人闲话,聊及大王的几个公子,说是如果为傅,大人最不想傅的只有一个,这一个……”李疵顿住话头。

    “公孙弘!”司马熹乍然明白,咬牙切齿。

    公孙弘是中山王的三个御手之一,与司马熹交好,二人无话不谈。司马熹确实与他聊过此话,没想到他竟……

    “呵呵呵呵,”李疵笑道,“大人应该感谢公孙弘才是。”

    “他……卖我!”司马熹气极。

    “公孙弘不是想卖大人,只是想讨好江妃之子,因为他也是打心眼里不喜訾??的。是江妃之子透给宓妃之子,宓妃之子透给訾??,訾??透给阴妃,阴妃这才吹风!”

    “敢问赵使,你怎么晓得这些?”

    “在下不是赵使了,”李疵回他一个苦笑,“在下已经离开赵室,此来中山,是想在大人府上讨口饭吃。”

    “是赵王待你不好吗?”司马熹问道。

    “倒也不是。所好不同而已。”

    “所好不同?”

    “赵王所好,乃骑射游猎;在下所好,乃宫廷礼仪。”李疵又出一声苦笑,怅然应道,“譬如说,他在国中行胡服,尚骑射,在下就不苟同。”压低声音,“前番为使,见大王崇尚礼乐,礼贤下士,在下是深为所动啊,是以挂印辞赵,来投大人!”

    “李兄何不直接投靠大王呢?”司马熹怔了。

    “大人说笑了,”李疵拱手,“在中山,谁有天大的胆子,敢略过司马府您的这道门槛呢?”盯住他,“再说,在下曾为赵王特使,今若来投,纵使忠心不二,大王怕也难免想些什么。”

    “倒也是。”司马熹认可,语气缓和许多,改了称呼,“请问李兄,眼前之局可有解招?”

    “这个要问大人所志,是要继续为相呢,还是自此不问时事,清闲余生?”

    “局已至此,在下纵想清闲余生,怕也……”司马熹顿住话头。

    “大人所言甚是。”李疵应道,“若此,疵有一策,或可使大王登临贵府,归还相印!”

    “敢问何策?”司马熹凑近。

    “做赵王之相!”

    司马熹倒抽一口冷气。

    半个月后,一行赵国车马辚辚驶入灵寿城门。

    这行车马径直驰向司马府。

    车马驰至府前,辎车上跳下一人,正是李疵。

    李疵递上拜帖,求见司马熹。

    司马熹正在后花园与公孙弘亭中对弈,闻报迎出,远远望到李疵随行仆从正由车上搬下礼箱,放在门外地上,一箱接一箱,一只只沉甸甸的。

    司马熹怔了,盯住这些箱子:“赵使,您这是——”

    “李疵见过大人,”李疵上前一步,拱手,声音很大,“听闻司马大人赋闲在家,我王兴甚,使在下星夜赶来,求请大人赶赴邯郸,我王诚意举国相托!”指着这些礼箱,“此为我王些微聘礼,不成敬意,聊表诚心而已。聘礼计足金二百镒、鲁缟三十匹、楚缎三十匹、夜明宝珠三十颗,另赐大人邯郸宫前街相府宅第一座,仆从五十名!”

    “这……”司马熹目瞪口呆,看向与他一同迎出的公孙弘。

    公孙弘亦是嘴巴大张。

    “此为赵王亲笔诏命,呈请大人过目!”李疵从袖囊中摸出诏命,双手呈上。

    司马熹接过,展开,瞄一眼,急又合上。

    “是相邦之位!”公孙弘看得分明,乍然出声。

    “正是!”李疵朗声接道,“我王诚意举国以托司马大人,聘任大人为赵国相邦,望大人不辞!”

    司马嘉这才回过神来,看向仍从车上搬放箱子的李疵仆从,扬手急叫:“停,停,停!”

    众仆从停手。

    “大人?”李疵怔了。

    司马熹敛起神,拱手,深深一揖:“中山人司马熹谢赵王厚赐,厚遇!熹亦求请赵使回奏赵王,熹虽德薄才疏,但生于中山,长于中山,饥食中山五谷,渴饮中山百泉,上仰王恩,下结民心,是以不敢轻离中山,更不敢应赵王重聘,承大国相邦重任!”

    天哪,司马熹竟然坚拒赵王之聘,且拒的是大国相邦之位!

    公孙弘看呆了。

    “还有这些聘礼,”司马熹指着几乎全被搬到地上的礼箱,“也请赵使原封带回。无功不受厚禄,熹虽清贫,但也不可无端收受赵王厚礼!”

    “这……”李疵一脸尴尬,百般窘态。

    司马熹将赵王诏命随手交给身侧的家宰:“归还客人,送客!”一把扯起公孙弘,径自回府。

    三日过后,又一行车马驶至司马熹的府门,中间一辆是王辇,御手是公孙弘。

    司马熹迎出,叩拜于地。

    王厝下车,近前,扶起司马熹,握住他手,不无感慨:“司马卿,赵使的事,寡人听说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司马卿这般忠贞志士啊!”

    君臣携手入府,王厝于主位坐下,看向内宰:“宣诏!”

    内宰摸出诏命,宣旨。

    司马熹再拜,从王厝手中坦然接过原本属于他家的相印。

    经李疵这一闹腾,司马熹在中山朝堂的地位愈见显赫,那些疏远他的朝臣再度攀附过来,司马府前再现车水马龙的盛况。

    为使聘戏演得逼真,李疵真还带着他的满车聘礼悻悻然离开中山,回到赵国。但在之后不久,李疵就又扮作客商,潜回中山,寄住在司马熹府中。

    司马熹由衷感恩李疵,待作上宾。

    “主公,”李疵自降身价,真的认司马熹为主人了,“您是否想过在中山朝野永远保全荣誉、享受尊荣呢?”

    “先生有何高见?”司马熹亦改称呼,认他作师。

    “没有高见,大人只须做到四字,就可保全。”

    “是何四字?”

    “为国为家!”

    “为国为家?”司马熹眯起眼,吧咂其味,良久,倾身,“在下愚钝,请先生指教!”

    “先说为国,也就是为大王。”李疵指向外面,“大王所虑,无外乎内忧外患。内忧者,臣大欺主,这个大人想必已经领教了。外患者,周边强敌。中山周边,无非三国,一为燕,二为赵,三为齐。大王兵犯燕境,算是把燕人得罪了。大王从齐人手中夺走下都,也算是把齐人得罪了。大王所能依者,无他,惟有一赵。”

    “这……”司马熹急切辩道,“不瞒先生,我王所患者,不是燕人,不是齐人,反倒是赵人哪!”

    “这就是你家大王的不智之处!”李疵苦笑一声,摇头,“大人想想看,中山南、西、北三面临赵,惟有北偏东与燕接,东南一隅与齐接。与齐隔河,与燕隔水,惟有与赵是山水相依。敢问大人,如果赵王一心要伐中山,大王能抗拒吗?大人再看,不久之前,中山鲸吞燕地南北三百里,东西愈百里。之后,由纵约长苏秦、燕国祖太后请命,赵王出锐骑五万,护送燕公子姬职入燕就位燕王,齐卒不战而走。大人哪,如果赵王稍稍有不利于大王之心,此时当是最佳机缘。燕人恨中山,齐人怨中山,赵人五万骑卒乘势南下,外加一心复仇的燕人,可谓是泰山压顶。而大王呢?外无援兵,内无余力,结果将会如何?中山人若要激战于燕地,必拼尽全力。那时,南方怎么办?赵与中山仅一水之隔,赵王若出邯郸之兵,外加涞邑之敌,中山四面受困,能抗多久?大王入侵燕地,是与列国构怨,其他不说,单是秦、魏二国,大人想想,能不兴灾乐祸吗?秦为燕的翁国,方今燕太后为秦王嫡亲长女,方今燕王为秦王嫡亲外孙,大人哪,如果您是秦王,能不撑赵吗?还有魏人,中山与魏,恩怨不是三年五年,魏王他能帮大王吗?”顿住话头,盯住司马熹,“大人哪,您这也全看到了,人家赵王是怎么做的呢?燕王几番恳请赵王赶走中山人,为燕收回全部失地,全被赵王拒了。赵王拒了不说,且还悉数撤回三军。为什么呢?因为赵王与大王所签之睦邻盟约,承诺互不侵犯,盟约的墨香尚在,是不?赵卒入燕,不过是为护送燕王。燕王既立,收复失地自然就是燕人的事。结果呢,赵人一走,燕人也就歇气了,下都、紫荆关迄今依旧是大王的。大势如此,大人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先生说的极是!”司马熹擦去额上汗珠,连连点头,“不瞒先生,在下若为赵王,也是不会放过眼前这个机会的。”略顿,“为国之事,在下晓得如何做了。为家呢?”

    “家可有二,”李疵应道,“一是大人之家,二是他人之家。”

    “他人之家?”司马熹怔了。

    “除开大人之家,大人想想,在灵寿,还有哪些家能够施加大力于大王、对大人有所不利呢?”

    “阴家、江家、梅家、肥家、乐家……”司马熹闭目扳指,半是自语,半是说给李疵。

    “在下所问的是,足以施加大力于大王的家!”李疵强调。

    “那就只有两家了,一是阴家,二是江家。前番的事,就来自阴家。”

    “请大人讲讲这个阴家。”

    “阴家世代冶金,灵寿乃至中山各邑的冶炼、铸锻工坊八成是阴家开的,大王库中金银,也都是由阴家铸的。阴家财富占中山国所有财富愈三成,徒工、仆役数以万计,大王开罪不起。”

    “江家呢?”

    “牛马畜类。山中牧场几乎全是江家的。若是江家生气,宫城就无肉吃,就无皮衣。”

    “敢问大人,大王是亲近金银呢,还是亲近皮肉呢?”

    “这正是大王难断之处,是以两家一个也未疏远,迄今未立王后!”

    “当断不断,必生其乱!”李疵语气果决,“大王不立王后,就不能定太子之位。未立太子,在大王百年之后,诸公子岂不是自相残杀吗?”

    “是呀,这正是大王忧心之事。”

    “大人不想替大王分忧吗?”

    “怎么分?”

    “为大王择后立之!”

    “先生?”司马熹长吸一气,盯住李疵,良久,“可择何人?”

    “阴妃。”

    “啥?”司马熹几乎跳将起来,“立訾???”

    李疵淡淡一笑。

    待司马熹稍稍平静,李疵起身,凑近他,附耳低语。

    司马熹沉思良久,深吸一气,重重点头。

    阴姬的父亲是阴公,于中山先君时代就已受封于肥邑。肥邑本为肥氏一支,也就是赵国权臣肥义先人曾经住过的地盘,这辰光也多为肥氏后人所居。但肥氏一族的雄风早已不再,整个肥邑属于阴氏。

    阴公当然不肯住在肥邑,而是守在灵寿。阴家大宅离司马相府不远,仅隔三户人家。在李疵筹策的次日,阴公登门拜谒司马熹。

    寒喧过后,阴公压低声音,直入主题:“在下得到一书,横竖猜不透其中深意,这来请教相国,还望相国不吝赐教!”

    “何物如此艰涩?”司马熹笑了。

    阴公摸出一物,双手呈递。

    司马熹接过,见是一个密函,上面写着一十六字,“大王起殿,必在江阴;公欲成事,何不见臣”,遂递还过去,拱手笑道:“呵呵呵,此书果是艰涩,尤其是这末了一句,‘何不见臣’,怕是阴公寻错地方喽。”

    “呵呵呵,”阴公笑道,“老夫眼不花,耳不聋,应该不会寻错,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这……”司马熹见无退路,只得拱手,“阴公所问,当为家国大事,在下不敢妄言。不过,阴公既问,在下不能不讲一句。”压低声音,“此殿所起之址,事关家国未来。大江之阴,有土有民;大阴之江,无土无身。”

    “这正是老夫所忧,”阴公起身,长揖至地,“相国大人可有良策?”

    “在下倒有一策,或可使王起大殿于大江之阴。”

    “大人若成此功,”阴公拱手,“阴氏一族悉听大人!”

    翌日上朝,司马熹跨前奏道:“臣请使赵!”

    “相国使赵,可为何事?”王厝怔了。

    “赵强我弱,赵大我小,赵人三面临我,堪称我未来大患。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王两番来使,明为问聘,暗则测我虚实。来而不往非礼也,臣请使赵,亦测赵人,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贫富,君臣贤与不肖,以期未来之需!”司马熹侃侃而谈。

    “寡人准奏!”王厝扬手。

    陪同司马熹使赵的,是公孙弘,王厝最信任的宠臣之一。

    及至邯郸,司马熹问聘毕,就与公孙弘走街串巷,四处访问,月余,欲辞归。

    赵王置酒饯行,李疵、公孙弘作陪。

    酒宴中,赵王使宫中佳丽起舞助兴。

    舞完一曲,赵王兴甚,倾身问道:“中山使臣,舞乐如何?”

    司马熹嘴角撇出一笑,举爵品酒。

    赵王觉出,击掌:“换曲,再舞!”

    赵乐连奏六曲,赵妃连舞六轮,司马熹皆不置一辞,只是抿嘴哂笑。

    “咦?”赵王盯住司马熹,“中山使臣,何以哂之?”

    “臣在中山之时,尝闻邯郸多殊丽,今番入赵,昨观之街巷,未见殊丽;今观之宫阙,亦未见之。是臣眼中无福,还是赵无殊丽,臣……”司马熹顿住话头。

    赵王脸色紫涨,看向李疵。

    “启禀我王,”李疵拱手,“臣使中山,一日观于街景,忽闻人流躁动,纷纷避于道旁。臣正奇怪,有车马到,原是王妃鸾驾驰过。臣抬眼望去,恰好看到那妃,吃一大惊。臣从我王,遍使天下,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天下女子如那妃者,真还没有,可谓是天下绝色啊!”

    “何妃?”赵王倾身,两眼圆睁,欲火中烧。

    “臣打探过了,是阴妃,名简。”

    “这般说来,倒是寡人见识少喽!”赵王直起身子,缓缓转向司马熹,“赵使,寡人有一愿,请你讲给中山之王!”

    “赵王何愿?”

    “寡人有二好,一是好马,二是好色。中山有这般殊丽之女,寡人心向往之。寡人愿求那妃,对,就是李大夫方才所讲的那位阴妃,诚愿不惜代价,一睹其芳容,如何?”赵王缓缓地捋其长须,斜眼瞟来,目光淫邪。

    “这……”司马熹看向公孙弘,见他也是一脸惊讶,遂拱手道,“回禀赵王,阴妃确为天下绝色,眉目准頞权衡,犀角偃月,乃帝王之后,非诸侯之姬也。大王所求,实非熹所能议,大王所言,亦非熹所能传。此事便如川风过耳,望大王不可再提!”

    “哟嘿,再提一声又怎么了?”赵王鼻孔里哼出一声,“寡人所欲,不过是一睹那妃芳容而已,又不是娶她为姬。司马熹,你只管传言,告诉他姬厝,是送其妃来我邯郸呢,还是让寡人亲赴灵寿,登门观赏?”

    “赵王……”

    司马熹刚刚出声,就被赵王摆手止住。

    “李大夫,”赵王看向李疵,“宴席已了,送客!”

    司马熹二人悻悻然离开赵宫,李疵甚觉过意不去,将二人带到自家府中,开宴续饮,边饮边就阴妃的事情连连道歉,之后悄悄讲出一个秘密,就是赵王之所以对女人感兴趣,是因为他的性力超强,能夜御十女而不泄,寻常宫妃难以抵御,赵王为此四处求访美人,是以听到阴妃貌美,顺口就讲出了。二人明白原委,方才嘘出一气。

    “敢问大人,”公孙弘悄问,“赵王夜御十女,这……不可能吧?”

    “能能能。”李疵笑笑,压低声音,“要是二位得到那些仙丹,也当有此能力。”

    “仙丹?”二人惊问。

    “就是这般药丸!”李疵走进内室,拿出一个精美盒子,现出一只小罐,里面是一粒粒的黑色药丸。

    二人大奇,摸出那丸,仔细审看。

    “大人是怎么得到的?”公孙弘惊问。

    “此为寻常之物,是一个由楚地来的方士售卖的,只是讨价太高,一粒要一金,寻常百姓受用不起。初时无人信他,之后有人试用,那物果然坚挺,可夜御十女而不疲。邯郸贵人纷纷购用,在下心痒,就也求购这一罐,尽在瓶中了。想必是有殷勤之人献那药丸予我王,我王才……”李疵顿住了。

    “李大人,”公孙弘摸出一大块金子,“此为二十金,在下只想购你十粒,如何?”

    “哟嘿,”李疵笑一下,点出二十粒,分别装进两只小罐,“不瞒二位,在下共购三十粒,已用几粒,颇为受用,每晚都可将府中之女悉数亲幸一遍。在下前番赶赴中山,二位没少照顾,日后更是少不得麻烦。这二十粒,就作赠予,二位大人一人十粒,权作交个朋友!”将其金块推还。

    司马熹、公孙弘喜之不尽,再三谢过,各将药罐收起。

    回到馆驿,因无合适女人,二人不敢轻试。待到返回灵寿,二人急不可耐,当夜各试一粒,那物果是强悍,一宵不疲。

    次日凌晨,司马熹、公孙弘入宫面君,复过王命,由公孙弘出面,将赵王于宫中饯行之事绘声绘色地禀报一遍。

    “岂有此理!”中山王脸皮紫涨,一拳震几,呼哧呼哧连喘几口,看向司马熹,拱手,“相国言语得当,不辱使命,实乃寡人之幸,中山之幸!”

    “是我王威严,臣不敢居功!”司马熹拱手回礼,轻声,“不过,经此一行,臣已得赵国之虚实矣!”

    “相国请讲!”

    “赵王不好道德,而好声色,非贤王也;不好仁义,而好勇力,非能君也。有此庸君在赵,实乃我中山洪福,我王当告祭天地之福佑才是!”

    “相国说的是!”王厝倾身,“不过,赵王之请,寡人何以应之?”

    “臣有一策,可绝赵欲!”

    “请讲。”

    “世有请妃者,而无请后者。我王若是立阴妃为后,就可断去赵王念想!”

    “嗯,也好。”王厝沉思有顷,看向内宰,“拟旨,册封阴妃为后,立阴妃子訾??为太子,择吉日祭告太庙,诏示天下。”

    “臣领旨。”

    司马熹谢过恩,与公孙弘相视一眼,告退。见宫中再无他人,公孙弘方才拿出一罐,讲出李疵所言,王厝惊愕。这些日来,他正为性力下降而苦闷。中山王嫔妃甚多,哪一个背后都有一股势力,任何一个得不到临幸就出怨言,放射到宫外,不定就会闹出事情。

    “臣与相国各得十粒,昨夜试用,果是神物。余下九粒,臣不敢擅用,特此献给我王!相国也余九粒,一并讲好留给我王!”

    中山王厝喜甚,当即试用一粒,不一时,周身躁热难捺,急不可待地赶往后宫去了。

    不消五日,王厝已将公孙弘所献的九粒用完。司马熹接献九粒,王厝未及用完,口鼻出血,崩于江姬身上。

    由于王厝已正式册立王后为阴姬,阴姬之子訾??无悬念继位,并以淫荡罪处死江姬,诛杀江姬之子。

    中山新王仍拜司马熹为相,晋升公孙弘为上大夫。

    中山国开奏新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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