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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在一段时间消逝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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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至终成为我弟弟的伙伴与助手吗?”

    “上天不容许我有不同意见!”他回答道。

    “这么说,我们可以依赖您友好的帮助了吗?”她说道。

    “我知道,我们可以了!”

    “如果我不能从心灵里向你们保证我会这样做的话,那么我就不是一个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或我愿意相信我就是那样的人,而是一个坏一些的人了。你们可以毫无保留地指望我帮助你们。我以荣誉发誓,我一定为你们保守秘密。

    如果到头来发现我的担心没有错,董贝先生由于一意孤行(看来没有什么办法能影响他改变这一点),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的话,那么我将帮助你们完成您和约翰共同想出的计划。”

    她向他伸出手,并露出热诚的、快乐的脸容向他表示感谢。

    “哈里特,”他把她的手留在自己手中,说道,“现在跟您讲你们所能作出牺牲的价值(尤其是讲仅仅金钱方面的牺牲的价值)是无益和放肆的;呼吁你们重新考虑你们的决定或对它规定一个狭窄的幅度,我觉得也同样是荒谬的。我没有权利让我这个软弱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插手,来毁坏一个伟大历史的伟大结局。可是我有一切权利恭恭敬敬地做好你们信托给我的事情,而且十分高兴,因为它来自一个比我的可怜的世俗的知识更高尚、更纯洁的灵感的源泉。我所要说的只是这一点:我是您的忠实的仆人;我宁愿成为这样的仆人和您所选择的朋友,而不愿意成为世界上除您本人之外的任何其他人。”

    她又热诚地谢谢他,祝他晚安。

    “您要回家吗?”他说道。“让我陪您一道走。”

    “不,今天您别陪我。我现在不回家;我要单独去拜访一个人。您明天来好吗?”

    “好,好,”他说道,“我明天来。同时我将考虑一下这件事,我们怎样进行最好。也许-您-也-将-会考虑这件事,亲爱的哈里特,同时,——同时,——请您也稍稍考虑一下与这事有关的我。”

    他陪她走到门口,她的一辆轿式马车正在那里等着她。当马车离开以后,他回到楼上来的时候,如果房东太太的耳朵不聋的话,那么她就能听到他喃喃自语地说道,我们都是受习惯支配的奴隶,当一个老单身汉是一个使人伤心的习惯。

    大提琴躺在两张椅子中间的沙发上;他把它拿起来,没有移开空着的椅子,在原先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用低沉的演奏着,同时望着另一张空着的椅子慢悠悠地摇晃着脑袋,时间很久很久。他通过乐器表露出的感情起初虽然非常感伤动人,温柔多情,但跟他看着那张空着的椅子时脸上表露出的感情相比,那就算不了什么了;他脸上表露出的感情十分诚挚,他不得不采用卡特尔船长的办法,不止一次用袖子去擦脸。但是大提琴伴随着他的心情,渐渐地转到了《和睦的铁匠》①这支音调优美的曲子上;他把它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后来他红润与安祥的脸孔就像一位真正的铁匠的铁砧上的真正的金属一样闪闪发光了。总而言之,大提琴和那张空椅子一直成为他单身生活的伴侣,直到将近午夜。当他坐下吃晚饭的时候,大提琴竖立在沙发的一角,似乎怀着难以形容的智慧,通过它那钩形的眼睛,向那张空椅子递送着秋波,它那挺凸的肚子里充满了一大群和睦的铁匠的和睦气氛——

    ①《和睦的铁匠》()是英籍德国作曲家亨德尔(—1759年)所写的一个曲子。

    哈里特坐上她租来的轿式马车,离开莫芬先生的家以后,马车夫抄了一条对他显然并不陌生的路线,穿过了好多曲曲弯弯的偏僻小路,再通过近郊的一段路,最后到达一个空旷的地方;那里在一些花园中间,有几间朴素的、小小的旧房屋,他在其中的一间房屋的花园门口停住,哈里特下了车。

    她轻轻地拉了一下铃,应声前来的是一位神色忧伤的女人;她脸色苍白,眉毛竖起,头低垂在一边;她看到哈里特,行了个屈膝礼,领着她穿过花园,走到房屋跟前。

    “今天夜里您的病人怎样了,护士?”哈里特问道。

    “我担心不好了,小姐。啊,有时候我见到她多叫我联想起我舅舅的贝特西-简!”脸色苍白的女人怀着悲喜交集的心情回答道。

    “在哪方面?”哈里特问道。

    “在所有方面,小姐,”那一位回答道,“只有一点不同,她是个成年人,而贝特西-简走到死神的门口时,还只是个孩子。”

    “可是您曾告诉我她痊愈了,”哈里特温柔地说道,“所以就更有理由怀着希望了,威肯姆太太。”

    “啊,小姐,对于那些情绪快乐,能够怀有希望的人来说,希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威肯姆太太摇摇头,说道,“我自己的情绪不好,产生不出希望,但我对这没有任何怨恨。我羡慕那些享有这种幸福的人们!”

    “您应当设法快活一些,”哈里特说道。

    “非常感谢您,小姐,”威肯姆太太愁眉苦脸地说道,“如果我是个性格快活的人,那么现在这种寂寞的状况——请原谅我说得这么直率——,也会使这点快活在二十四小时内从我的心里完全失去;可是我根本不是这种性格的人。我宁肯这样。我以前曾经有过一点快乐的情绪,它已经在几年以前在布赖顿失去了,我觉得这对我反倒更好。”

    确实,这就是接替理查兹大嫂给小保罗当保姆的威肯姆大嫂。她认为,在皮普钦太太家里发生了那桩不幸事件之后,她本人倒是因祸得福。这个非常美妙和考虑周到的古老制度,由于长期承袭的旧俗惯例,已成为神圣不可侵犯;它通常总是把它所能找到的那些最忧郁寡欢、令人不快的人们挑选出来充当青年导师、传道士、女舍监、教务助理生、病床护士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正由于这个缘故,威肯姆太太就得到了护士这个很好的职务,她的品德受到了很多钦佩她的亲戚们的推荐。

    威肯姆太太扬起眉毛,头歪向一边,用蜡烛照着道路,上了楼,走到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这间房间通向另一间灯光幽暗、里面摆有一张床的房间。在第一个房间里,一位老太婆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呆呆地向黑漆漆的窗外凝视着。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一个人的身形,伸开四肢,躺在床上;这个人曾经不怕风雨,在冬夜里走路,现在却只能凭她那长长的黑发才能辨认出来;在她那毫无血色的脸孔和周围所有白色物体的衬托下,那头发显得更黑了。

    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个衰弱的身躯!当哈里特走进去的时候,那双眼睛多么热切、多么明亮地转向了门口,射出了多么明亮的光芒;那个有气无力、抬不起来的脑袋是多么缓慢地在枕头上转过去啊!

    “艾丽斯!”客人用温柔的说道,“我今天是不是来晚了?”

    “虽然你总是来得早早的,但我总觉得您似乎来晚了。”

    哈里特在床边坐下,把手搁在床边那只消瘦的手上。

    “您好些了吗?”

    威肯姆太太站在床的另一头,像个郁郁不乐的鬼怪一样,极为坚决、有力地摇着头,否定这个说法。

    “这无关紧要!”艾丽斯露出一丝淡弱的微笑,说道,“今天好一些还是坏一些,只不过是一天的差别罢了——也许还差不了一天。”

    威肯姆太太是个认真的人,这时哼了一声,表示赞同;她用冰冷的手在床头的被子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好像要摸摸病人的脚,料想它们已经僵硬了;然后叮叮当当地挪动着桌子上的药瓶,那副神气好像是说,“当我们还在这里的时候,就让我们像以前一样服混合药水吧。”

    “是的,”艾丽斯低声地向她的客人说道,“淫荡的生涯,内心的悔恨,旅途的跋涉,穷困的生活,恶劣的天气,内心和外界的狂风暴雨,已经缩短了我的生命。我活不多久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哈里特的手拉上来,贴在她的脸上。

    “有时候我躺在这里,心里想我想再多活一些时候,好让我能向您表示我多么感谢您!可是这是个弱点,它很快就会过去的。就让它像现在这样吧。这对您更好,对我也更好!”

    她在那个凄凉的冬天夜晚在炉边握住这只手的时候是多么不同的情景!轻蔑,愤怒,对抗,轻率,再看看现在!最终是这样的结果。

    威肯姆太太把药瓶叮叮当当地弄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时把混合药水拿来。病人喝药水的时候,威肯姆太太紧紧地盯着她,紧闭着嘴唇,皱着眉头,摇着头,仿佛想说,哪怕受到拷打,她也不会说,这个病人没有希望了。然后,威肯姆太太在房间里四处喷洒了一些使空气凉爽的液体,那神气就像是个女掘墓人,在灰烬上撒上灰烬,在尘土上撒上尘土(因为她是个认真的人),然后离开房间,到楼下去享受在举行丧葬时可以吃到的烤肉。

    “上一次我到您家,把我所做的事情告诉了您;人们都劝告您,不论派什么人去追寻都已太晚了;那时离现在多久了?”

    艾丽斯问道。

    “一年多了,”哈里特回答道。

    “一年多了,”艾丽斯沉思地注视着她的脸,说道,“自从您把我送到这里来以后,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哈里特回答道,“是的。”

    “您出于高尚与仁慈的心怀把我送到这里来!我!”艾丽斯蜷缩着身子,用手捂着脸,说道,“而且您用您那女性亲切的神情与言语以及您那天使般的行为把我也变得通晓人情了。”

    哈里特向她弯下身子,安慰她,使她平静。不久,艾丽斯像先前一样躺着,依旧用手捂着脸,请求哈里特把她的母亲喊来。

    哈里特向老太婆喊了几次,可是她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外面的黑暗,根本没有听见。直到哈里特走到她身边,用手碰到她,她才站起身,向这里走来。

    “妈妈,”艾丽斯又拉着客人的手,怀着深厚的情意,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她,同时向老太婆只是动了动手指,说道,“把您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她吧。”

    “今天夜里吗,亲爱的?”

    “是的,妈妈,”艾丽斯微弱而又庄严地回答道,“今天夜里。”

    老太婆头脑好像已被惊恐、后悔或悲伤搅乱了;她蹑手蹑脚地沿着床边走到哈里特所坐的地方的对面,跪下来,使她干枯的脸和被子一样高低,接着伸出手来,摸摸她女儿的胳膊,然后开始说道:

    “我漂亮的女儿——”

    天哪,她发出了怎样的哭声啊!因为哭,她就停止了讲话,注视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可怜的人儿!

    “她在好久以前就已经改变了,妈妈!她在好久以前就衰弱了,”艾丽斯没有看她,说道。“现在不用为这悲伤了。”

    “我的女儿,”老太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的女儿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她的漂亮的容貌将使她们所有的人都感到羞愧!”

    艾丽斯悲哀地向哈里特微笑着,并亲热地把她的手稍稍拉近一些,但是没有说什么。

    “我说,她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老太婆重复说道,一边挥动着满是皱纹的拳头,威吓着空气,“她的漂亮的容貌将会使她们所有的人都感到羞愧!她会的,我说她会的!她一定能做到的!”她仿佛是在跟床边一个看不见的反对者进行激烈争论似的,“我的女儿已经被人翻脸不认,被人抛弃了,可是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夸口说,她与那些高傲的人是亲戚!是的,与那些高傲的人!这种亲戚关系与你们的教士和结婚戒指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可以建立这种关系,但是他们不能撕破这种关系——而我的女儿是有很好的亲戚的。请把董贝夫人领到这里来给我看,我就指给您看,她就是我的艾丽斯的第一位堂姐!”

    哈里特把眼光从老太婆身上转开,向注视着她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一眼;从她的眼睛中看到,老太婆讲的话是确实的。

    “是的!”老太婆喊道,一边怀着极大的虚荣心,把向前微微晃动的脑袋向上猛地一抬,“虽然我现在又老又丑——由于艰苦的生活与不良的习惯,所以看去比我的年龄要老得多——,可是我从前是年轻的,和任何年轻人一样。而且我还曾经是漂亮的,跟许多人一样!我那时候是个生气勃勃、活泼可爱的乡村姑娘,而且长得很好看,我亲爱的,”她把手越过床向哈里特伸去,“就在我们乡下,董贝夫人的父亲与他的哥哥是最快活的、最讨大家喜欢的有身份的先生,那时从伦敦到这里来拜访——不过这两个人早已经死了!天主呀天主,时间已经过去多久啦!这两兄弟当中的一个是我艾丽的父亲,死得最早。”

    她稍稍抬起头,凝视着她女儿的脸,仿佛她已从她自己年轻时代的回忆飞向她孩子年轻时代的回忆中去了。然后,她突然把脸伏在床上,用手和胳膊包着头。

    “他们两人很相像,”老太婆没有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只有年龄很相近的两兄弟才能那么相像——我记得他们的年龄相差还不到一岁——;而如果您曾经像我曾经有一次看到过那样,看到我的女儿和另一位兄弟的女儿肩并肩地在一起的话,您就会看到,尽管她们的服装和生活不同,但她们彼此却十分相像。啊!难道她们两人的相似已经消失了吗?难道我的女儿——只有我的女儿——才改变得这么大吗?”

    “我们到时候全都会改变的,”艾丽斯说道。

    “到时候!”老太婆喊道,“可是为什么她的时候不像我女儿的时候这么快就来到?当然,她的母亲一定是改变了——她看去像我一样老,而且虽然她涂脂抹粉,但也像我一样满脸皱纹——,可是她仍旧是漂亮的。我做了什么事啦,我做了什么比她更坏的事啦,为什么只有我的女儿要躺在这里,渐渐地衰弱下去!”

    她又疯狂似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跑到她原先的房间里去;但是她立刻又拿不定主意地跑了回来,悄悄地走向哈里特身边,说道:

    “这就是艾丽斯叫我告诉您的事情,亲爱的。我全都说了。有一年夏天,我在沃里克郡①把这打听出来,那时候我开始查问她是谁以及有关她的一切情况。那时候,这种亲戚关系对我没有什么好处。他们不会承认我,也不会给我任何东西。要不是我的艾丽斯反对的话,我本可以在后来向他们讨一点钱的;可是我想,如果我真的去向他们讨钱的话,那么艾丽斯是会杀死我的。就她的脾气来说,她和那另一位一样高傲,”老太婆说道,一边胆怯地摸摸她女儿的脸,又把手缩了回来,“虽然她现在这样安静地躺着;可是她美丽的容貌仍旧可以使她们感到羞愧的。哈,哈!我漂亮的女儿,她会使她们感到羞愧的!”——

    ①沃里克郡():在英格兰中南部。

    当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她的大笑比她的号哭更加可怕,比她最后结束时发出的一阵精神失常的哀泣更加可怕,比她坐到她原先的座位上、凝视着外面的黑暗时那副痴呆的神情更加可怕。

    在这一段时间当中,艾丽斯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哈里特,并且也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现在她说道:

    “当我躺在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让您知道这些事好些。我想,它可以向您解释,是什么促使我变得冷酷无情的。当我过着有罪的生活的时候,我听到很多的话,说我没有尽到我的责任,这使我产生出一种信念:人们并没有对我尽到责任:因此,播下什么种子,就得到什么收获。我不知怎么的,总算认识到,当女士们有着不好的家庭和不好的母亲时,她们自己也会走上邪路;不过她们的道路不像我的道路这么肮脏,她们应当为此感谢上帝。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它像是一个梦,我已记不清楚它,也不能完全理解它。自从您坐在这里给我念书以后,它一天天地愈来愈像是个梦。我只是把我记得起来的告诉您。您能再给我念一点吗?”

    哈里特正把手抽回,想把书本翻开的时候,艾丽斯又把它握住一会儿。

    “您不会忘记我的母亲吧?如果我有什么理由要宽恕她的话,那么我已宽恕她了。我知道,她已宽恕了我,而且她心里很难过。您不会忘记她吧?”

    “永远不会,艾丽斯!”

    “再等一会儿。请把我的头这样抬起一些,亲爱的,这样您在念的时候,我可以从您亲切的脸上看到那些字。”

    哈里特照她的话做了,并开始念起来——她念那本对于所有疲劳不堪的人们和负担沉重的人们,对于世界上所有不幸的、堕落的和被轻视的人们都是永恒的书;她念那本神圣的历史——;在这本历史书中,瞎眼的、瘸腿的、瘫痪的乞丐、罪犯、让耻辱沾污了自己的妇女、被所有的人嫌弃的人都各有自己的一份;通过这个世界必将存在的所有年代,不论是人类的高傲、冷漠或诡辩都不能把他们从这本历史书中除掉,或把他们减少哪怕千分之一个微粒;她念着他①的服务,他通过人类生活的所有各个循环阶段,通过它的一切希望与悲伤,从出生到死亡,从婴儿到老年,对它的每一个场合与阶段,对它的每一个痛苦与悲伤,都怀着深切的同情与关心——

    ①他,指上帝;那本书指圣经。

    “明天我一早就来,”哈里特合上书,说道。

    那双依旧在注视着她的脸的亮晶晶的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又睁了开来;艾丽斯吻了吻她,并向她祝福。

    那双同样的眼睛跟随着她到门口;当门关上以后,在那眼光中,在那平静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那双眼睛没有从门口移开。她把手搁在胸前,低声念着刚才念给她听的那个神圣的名字;生命从她的脸上消逝了,就像亮光消失了一样。

    在那里躺着的只是一个曾经被雨打过的凡人的遗体和那曾经在冬风中飘动过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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