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波涛间的帆船上,沉浸在阴沉思绪中的阿布·伊本·阿齐兹第一个看到法迪从铁栅栏已被卸掉的洞口中走了出来。自从他和那帮警察钻进洞里,已经过去了三个多钟头。阿布对这位首领的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都非常熟悉,他立即意识到他们没能找到伯恩。这对他来说很糟糕,因为法迪的心情肯定是坏透了。接着那帮警察也脚步蹒跚地走了出来,一个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布·伊本·阿齐兹听到了科夫中尉带着哭腔的声音:“罗曼琴科少将,这次行动中我损失了一个下属。”
“我的损失比这要大得多,中尉,”法迪厉声说道,“你的手下没抓到我要找的人。他送命是因为太无能,我觉得这个惩罚很公平。别跟我哭哭啼啼的,你应该把这次事件当作一个学习的机会。你的手下还不够老辣——差得太远了。”
法迪没等科夫作答就转过身大步走上了海滩,朝系着帆船的登岸码头走去。
“咱们出发。”他上船时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法迪的心情简直糟透了,仿佛浑身上下都在直冒火星。这种时候他是最暴躁易怒的,阿布·伊本·阿齐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许除了卡里姆·贾麦勒。他现在准备和首领谈的话题正是卡里姆·贾麦勒。
等到帆船解缆出航、调整好风帆之后,阿布才开口。他们渐渐把那帮警察抛在了后面,在黑海的夜色中朝一处船坞驶去。阿布·伊本·阿齐兹安排了一辆车在那儿等着,准备送他们去机场。他和法迪坐在船头,离两个船员远远的。阿布把食物和水递给了首领。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吃着东西,四下里只能听到船头对称的波浪激起的潺潺水声,还有其他船上偶尔响起的一声汽笛,凄凉得犹如迷路孩童的哭叫。
“刚才你不在的时候,赛纳兹博士向我报告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情况,”阿布·伊本·阿齐兹说道,“赛纳兹认为魏因特罗布医生已经可以开始进行制作核武器的最后几道工序,尽管他总是不承认。”
“魏因特罗布医生在拖延时间。”法迪说。
阿布·伊本·阿齐兹点了点头。“赛纳兹博士也是这么看的,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他毕竟是个核物理学家。不管怎么说,魏因特罗布可不是第一次给我们制造麻烦了。”
法迪思忖了片刻。“好吧。给你弟弟打个电话。让他去接卡佳·魏因特罗布,然后把那女人带到米兰沙阿,我们在那儿和他会合。我觉得魏因特罗布医生只要看到我们对付他妻子的手段,就会再次乖乖配合。”
阿布·伊本·阿齐兹故意看了一眼手表。“最后一班飞机几小时之前已经起飞了。下一班要等到今天晚上。”
法迪姿势僵直地坐着,两眼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阿布·伊本·阿齐兹知道法迪的思绪又回到了以前他父亲中枪受伤的时候。他对那件事怀着极为强烈的内疚感。阿布·伊本·阿齐兹曾多次劝说既是首领也是朋友的法迪,劝他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当下。但法迪父亲被刺的事件并不简单,还夹杂着背叛与谋杀带来的深深的痛苦。法迪的母亲始终没有原谅儿子,因为她惟一的女儿就是在那时被杀的。如果换做是阿布·伊本·阿齐兹的母亲,她绝不会让儿子背负如此可怕的负担。但她信仰的是伊斯兰教,法迪的母亲却是个基督徒,这种悬殊决定了一切。阿布自己曾见过萨拉·伊本·阿谢夫无数次,但在敖德萨的那个晚上之前他从来都没把萨拉放在心上。话说回来,法迪身上也有着一半的英国血统,谁能搞得清他对自己的妹妹抱着怎样的看法与感情,或者说他为什么会这样?
阿布·伊本·阿齐兹觉得自己腹部的肌肉直发紧。他舔了舔嘴唇,说出了自己事先演练过的那番话。
“法迪,我现在感觉卡里姆·贾麦勒的计划有点让人担心。”法迪还是一言不发,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他是不是根本没听到阿布·伊本·阿齐兹的话?阿布只能假定他听到了。他继续说道:“首先,这个计划始终都搞得很神秘。我问过许多问题,可你都不愿回答。我想检查一下安全情况,但你和你弟弟却不同意。其次,这个计划非常危险。万一我们遭到挫败,整个‘杜贾’网络都会受到威胁,我们的主要资金来源也会暴露。”
“你干吗现在说这些?”法迪仍然没有动,他的目光仿佛还注视着过去。他说话时的声音简直像个鬼魂,阿布·伊本·阿齐兹不禁浑身一颤。
“从一开始我就有这些疑虑。但现在我查出了卡里姆·贾麦勒的那个女人的身份。”
“那女的是他的情人,”法迪说,“怎么了?”
“你的父亲也有个不信真主的情人。她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法迪猛地扭过头。他的那双黑眼睛就像是盯住了眼镜蛇准备发起攻击的猫鼬。“你太过分了,阿布·伊本·阿齐兹。你说的可是我的母亲。”
阿布·伊本·阿齐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冷战。“我说的是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法迪,我的朋友,基督徒占领了我们的国家,威胁着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发誓要与基督徒战斗到底,要赢得胜利。受到威胁的可是我们的文化特色、我们的精神实质。”
“现在贾麦勒·卡里姆却在和一个不信真主的女人同床共枕。他把自己的种子播进她的身体,说不定还会向她推心置腹——谁知道呢?这件事假如给我们组织里的人知道了,他们肯定会奋起抗议,还会要求处死那个女人。”
法迪的脸沉了下来。“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决不会吐露一个字。”
法迪站了起来。帆船在波浪中不停地晃动,他把双脚分得很开。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副手。“可是你却在四处打探消息,还暗中调查我的弟弟。现在你又跟我说这件事,想拿它来威胁我。”
“我的朋友,我只是想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不信真主者的影响。虽然其他人并不知情,但我知道这个计划是卡里姆·贾麦勒制定的。你的弟弟在结交敌人。我知道,因为你自己让我进入过敌人的堡垒。我知道西方文化里有多少让人眼花缭乱、腐化堕落的东西。一闻到西方文化散发出的熏天臭气我就会反胃。但其他人也许并不是这么认为。”
“比如我的弟弟?”
“说不定他就是这样的,法迪。我不敢断言,因为他和我之间隔着一道无法穿透的墙。”
法迪晃了晃拳头。“哈,你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你不愿被蒙在鼓里,尽管这是我弟弟的意思。”他俯下身狠狠地打了副手一耳光。“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你想爬到更高的位子上去。阿布·伊本·阿齐兹,你渴望了解更多的情况,因为这意味着权力。你想得到更大的权力。”
尽管心中战栗不已,阿布·伊本·阿齐兹却没有动,也不敢伸手去摸火辣辣的脸颊。阿布知道法迪就算一脚把他踹下船,由着他在海里淹死,心中都不会有丝毫悔恨。然而,他要做的事已经开了个头。如果他不能坚持到底,那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法迪,如果我握住一把沙子给你看,你能看到什么?”
“现在你要让我猜谜了?”
“我能看到整个世界,我能看到安拉的意志,”阿布·伊本·阿齐兹急忙说道,“这就是我血脉中阿拉伯部族的印记。我出生在沙漠,又在沙漠中长大。你和卡里姆·贾麦勒却生长在西方的大都市之中。没错,只有了解敌人才能将其击败,你告诉我的这个道理是正确的。但是法迪啊,你能不能回答我:如果你开始认同自己的敌人,那该怎么办?你有没有可能变成了敌人?”
踮脚站在甲板上的法迪随波浪左右摇晃着。看样子他的怒火马上就要彻底爆发。“你竟敢暗示——”
“我没有暗示任何东西,法迪。相信我。这个问题的关键是信任——信心。如果你不信任我,如果你对我没有信心,那就请你把我赶出组织,我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但我们俩可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就像你总在竭力保护卡里姆·贾麦勒一样,我也想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无论它来自‘杜贾’的内部还是外部。”
“那你就是太偏执了,偏执得失去了理智。”
“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阿布·伊本·阿齐兹仍然像刚才那样坐着,既没有后退也没有畏缩,因为他只要流露出丝毫胆怯,肯定就会被法迪踢下海,“我只是想说,卡里姆·贾麦勒硬是要把自己孤立起来,这让他成为一种完全独立的力量。这一点你也无法辩驳。也许这种状态确实像你们俩所想的那样,只会给你们带来好处。但我认为这种关系有一个严重的缺陷。你们完全依赖彼此的判断。没有人居中调节,没有第三个人来维持平衡。”
阿布·伊本·阿齐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慢慢站起身。“我给你举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我请求你问问自己:你和卡里姆·贾麦勒的动机是否纯粹?答案你很清楚。其实并不纯粹。你们的动机被遮蔽了,受到了干扰,因为你们一心想着复仇。我认为你和卡里姆·贾麦勒必须忘记杰森·伯恩,忘记你父亲的遭遇。他是个伟大的人物,这毫无疑问。但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你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生活就是这样。要挡住命运的车轮,这种想法实在太自负了,你们会被它碾碎的。”
“你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未来上,而不是过去。现在你必须为自己的人民着想。你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守护者,我们的救星。如果没有你,我们不过是风中的尘土,一文不值的尘土。你是照亮我们的星辰。但要想做到这些,你必须让自己的动机恢复纯粹。”
过了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阿布·伊本·阿齐兹觉得自己肩上仿佛卸掉了一副重担。他坚信自己刚才说的这番话,对其中的每个字都坚信不疑。就算这番话让他丢掉性命也没什么关系。即使他死了,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尽到了对这位首领和朋友的职责。
然而,法迪却没有再对他怒目而视。他没注意到周围的大海,也没注意到黑暗中闪动着的敖德萨的灯火。他凝视的目光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内心,他的思维似乎已遁入意识的最深处。阿布·伊本·阿齐兹怀疑——不对,他是在全心希望——那个地方连卡里姆·贾麦勒都进不去。
中情局所有的电脑瘫痪之后,总部大楼里顿时乱成一团。讯息与密码处能调动的每一个人员都接到了全力解决电脑问题的命令。这其中三分之一的人断开了“哨兵”系统(中情局的防火墙)的网络连接,以便运行一系列三级诊断程序。其余的特工则在利用查杀软件扫描中情局内部网络中的每一条数据通道。国防先进研究项目局为中情局开发的查杀软件是一种高级的启发式程序,这意味着它是旨在解决问题的计算机代码。它能进行变化,根据扫描到的病毒的形态不断作出自我调整。
整幢大楼现在处于彻底封锁状态——任何人都不得进出。老头子办公套间的对面有一个能够隔音的椭圆形会议室,此刻九个人正围坐在锃亮的瘿木会议桌前。每个座位前各有一部陷进桌面的电脑终端,还摆着几瓶冰镇水。紧挨在中情局局长左边的人是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他那些忙乱不堪的部下正在不断向他汇报事件的进展。这些情况都显示在主管自己面前的那台终端机上,已经过简化——这样会议室的那帮非极客才能看明白——然后在一台壁挂显示屏上放大出来。包着隔音毡的哑黑色墙壁上总共悬挂着六台平板显示屏。
“任何情况都不能从这个房间里泄露出去,”中情局局长说,今天他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六十八岁的人了,“今天发生在局里的一切都必须严格保密。”他觉得历史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身上,就像是阿特拉斯背负着的重担。局长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被压垮。但今天可不行。见鬼,他绝对不能在今天倒下!
“系统没有遭到任何破坏,”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扫视着屏幕上滚动的原始数据说道,“看来这个病毒并非来自外部。‘哨兵’的诊断工作已经完成。防火墙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这正是它当初的设计目标。它并没有被攻破。我再说一遍,防火墙没有被攻破。”
“那到底出了什么鸟事?”局长吼道。他已经在向自己的幸运星暗暗祈祷,千万别让国防部长知道这起不折不扣的灾难。
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抬起了亮闪闪的光头。“按照我们目前所能作出的判断,攻击是来自内部的。”
“内部?”卡里姆·贾麦勒难以置信地说道。他坐在老头子的右手边,“难道你是说中情局内部出了叛徒?”
“看来是这样。”行动处的主管罗布·巴特说道。他是七巨头(中情局内部对几位主管的称呼)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个。
“罗布,我要你马上全力追查此事,”老头子说,“要么查出真凭实据,要么排除嫌疑。”
“这事我可以来处理。”卡里姆说道,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罗布·巴特阴冷如蛇的眼光朝他的方向转了过来。“马丁,你手上的那一摊子事已经够多的了吧?”他轻声说。
中情局局长清了清嗓子。“马丁,你还是集中全部力量阻止‘杜贾’的行动。”他现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主管之间为了抢地盘而发生争斗。他转向了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电脑系统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
“可能得一两天。”
“不行,”老头子发飙了,“我要你想法子让系统在两小时之内恢复正常运转。”
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挠了挠光头。“呃,我们可以切换到后备网络。但这样的话就得向大楼里的每一个人发放新的访问密码——”
“快去办!”中情局局长厉声说。他挥起手掌猛力往桌上一拍。“好吧,各位。你们都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咱们得赶快把鞋上的这一脚屎弄掉,别等它搞得臭气熏天!”
伯恩昏昏沉沉地时睡时醒。自从玛莉去世后,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件就一直缠着他,此刻它们又回来了。
……他在敖德萨狂奔。那是个晚上,带着金属气味的寒风从黑海方向吹来,让奔跑在鹅卵石街道上的他举步维艰。他怀里抱着她——血流如注的年轻女人。他看到了她的枪伤,知道她肯定活不了。就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她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睛,瞳孔已经因疼痛而放大。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她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他是谁。
他毫无办法,只能抱着年轻女子离开她被枪击中时所在的那个广场。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俯身凑向她的唇边,耳朵上沾到了她的血。
她玻璃般脆弱的声音在他的鼓膜上引起了一阵颤动,但是他听到的却只是涌向岸边又退落下去的海浪。她的呼吸断了。声息全无,只有他摇摇晃晃的脚步还在敲击着鹅卵石街面……
他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挣扎着坐起身,脊背贴住了脏污不堪的砖墙。他不能放开抱在怀里的女人。她是谁?他低头瞪视着她,竭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如果他能把她救活,就可以问到她的身份。我本来能救她的,他绝望地想道。
眨眼之间,他怀里抱着的女人变成了玛莉。血迹不见了,但她依然毫无生息。玛莉死了。我本来能救她的,他绝望地想到……
他大喊一声惊醒过来,呼唤着自己失去的爱人,自己遗失的生命。“我本来能救你的!”过去的这段记忆为什么会在玛莉刚去世后就再次浮现,他突然间明白了。
内疚感紧紧地攫住了他。内疚,是因为他没能赶到玛莉的身旁去拯救她。如此说来,当年他肯定也有机会去拯救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却没能救成。
“马丁,我有话跟你说。”
卡里姆·贾麦勒转过身,看到罗布·巴特正盯着自己。行动处的主管并没有像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那样起身离开。现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卡里姆两个人。
卡里姆望着他,脸上刻意摆出一副淡然的表情。“罗布,你刚才也说了,我手上可有一大摊子事。”
罗布长着一双切肉刀般的大手,黑得异常的掌心仿佛沾着永远擦不掉的血迹。他摊开了双手——这个通常意在和解的手势此刻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因为罗布在展示自己的蛮力,就像是一头准备冲向敌人的银背大猩猩。
“给我个面子嘛。一会就说完了。”
卡里姆回到会议桌前,在罗布的对面坐了下来。巴特是那种几乎无法忍受办公室环境的人。他一穿起西服就浑身别扭,就好像西服里子长满了戳人的硬毛。他皮革般坚韧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肤色黝黑,看样子不是常到格施塔德滑雪,就是总在阿富汗山区杀敌。卡里姆觉得这很有趣,因为他自己反倒会在高级成衣店里花许多时间,量身定制高级的西式服装。萨维尔街出品的西服穿在他身上,感觉就像带风帽的阿拉伯长斗篷一般自然。
他把指尖顶到一起,脸上硬挤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罗布,我能帮你什么忙?”
“坦白地说我有点儿担心。”巴特显然不想转弯抹角,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聊天并非他的专长。
心跳加速的卡里姆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语气。“怎么回事呢?”
“前段时间你可受苦了。说实话,我强烈认为你应该休息几个星期——放松放松,找别的医生看一看。”
“你的意思是心理医生。”
巴特照说不误,就好像根本没听到对方的话。“我的意见被局长驳回了。他说你的工作太重要了——尤其是在这场危机之中。”他咧开了嘴,如果换作别人这表情应该算是笑容。
“但就在刚才,老头子让我去调查谁在局里释放电脑病毒的时候,你又想横插一脚,”巴特的那双眼睛黑得就像火山土,蛇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卡里姆,仿佛要在这位副局长的头脑里搜寻一番,“你以前可从来没侵犯过我的领地啊。事实上咱们俩是有过约定的,永不侵犯对方的地盘。”
卡里姆什么都没说。万一巴特的话是个陷阱呢?万一林德罗斯和巴特根本没做过这样的约定呢?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巴特说,“我想知道在目前的这种状态下,你为什么还要去揽更多的活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时还故意拖慢,就像是冷却下来的黏稠蜂蜜。假如巴特是只野兽,现在肯定会围着卡里姆转圈,伺机发起攻击。
“抱歉,罗布。我只是想帮帮忙,仅此而已。我没有任何——”
巴特猛地把脑袋往前一伸,卡里姆强自克制着才没有退缩。
“明白了吗,马丁,我很关心你,”巴特本来就很薄的嘴唇现在被挤成了毫无血色的两条线,“不过我和咱们那位无可匹敌的头儿不同。他把你宠得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不管你犯下什么错误他都会原谅。我对你的关心则更像是兄长对待弟弟。”
巴特把那双大头棒似的巨手摊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马丁,你和敌人待过一段时间。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你搞垮,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你知道我是怎么搞清楚的吗?嗯?”
“我的体检结果都——”
“去他妈的体检结果,”巴特粗鲁地说道,“体检结果是给搞研究的人看的,咱们俩都不是那种人。那帮家伙还在为了你的结果争来争去呢,等到地狱都冻上了他们恐怕都吵不完。更有甚者,我们还不得不听从杰森·伯恩的意见。这家伙往好里说是个精神不稳定的疯子,说得不好听就是对中情局规章制度的一大威胁。但伯恩又是最了解你的人。很讽刺吧,对不对?”他歪了歪头,“你他妈的干吗要跟这种人交朋友?”
“你去看看他的档案,”卡里姆说道,“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伯恩比你手下那帮循规蹈矩的特工更有价值。”我竟然在为伯恩歌功颂德,这才叫讽刺呢,他心想。
巴特毫不让步。“瞧,马丁,我担心的恰恰是你的行为。从某些方面看你的行为还说得过去——以往一直如此。但是在其他方面,那些比较细小微妙的地方……”他摇了摇头,“怎么说呢,有点儿不合常理。上帝为证,你向来都是个孤僻的狗杂种。其他几个主管总是说,‘他太清高了,根本瞧不上我们。’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可是把你看透了。你是个足智多谋的家伙,你根本用不着像局里的那帮人那样,故作友好地在走廊里扯闲篇。”
卡里姆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到了那个时刻——林德罗斯的某位同事对他产生了怀疑。当然,这种可能性已在他的计划之中。不过他估计自己被识破的可能性很小——他在中情局才待了几天,时间还太短。另外正如巴特所说,林德罗斯一向都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尽管如此,卡里姆此刻的处境仍然很悬:他将不得不作出是否要干掉局内一位主管级人物的决定。
“如果你注意到我的行为中有任何奇怪之处,我确信那都是目前局势带来的压力所致。我最擅长的一项本领就是不让自己生活中的事影响工作。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前段时间的经历绝对不是问题。”
会议室里沉默了片刻。卡里姆感觉仿佛有一只极度危险的野兽在自己身旁走过,距离近得他都能闻出动物的浓烈骚臭。
巴特点了点头。“那咱们就谈完了,马丁,”他站起来伸出了手,“能和你推心置腹地聊一聊,我很高兴。”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卡里姆暗自庆幸他事先安放好了关于“叛徒”身份的可信证据。否则,巴特的獠牙此刻肯定已经死死咬住了他的后颈。
“嗨,奥列克桑德。好样的。”
莎拉雅斜挎着沉甸甸的背包回到了伯恩藏身的洞穴之中,她很害怕自己见到的会是一具尸体。她点亮油灯,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伯恩并没有死,但已经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拳师犬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那双亮闪闪的棕色眼睛转向了莎拉雅,仿佛在求她赶快帮忙。
“别担心,”她这话是说给他们俩听的,“我来了。”
她从背包里取出从帕夫琳娜医生那儿取来的一大包东西,全是些装着各种药液的塑料袋。她摸了摸伯恩的前额,确保他没有发烧,心中又默念了一遍帕夫琳娜医生让她硬背下来的操作规程。
莎拉雅撕开一只塑料袋,拿出一根针头扎进了伯恩左手手背上的静脉血管。她往针头上接了个输液港,再把第一只药袋上的软管插入输液港的开口端,开始给他滴注两种广谱抗生素。接下来她解开已被血浸透的临时绷带,用大量的消毒生理盐水冲洗了伤口。医生告诉她,敷抗菌药只会让伤口愈合得更慢。
她把油灯挪到近旁,仔细检视伤口中是否留有异物——线头、碎布之类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找到,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但伤口的边缘处还是有一些坏死的组织,都被她用手术剪修掉了。
她用持针钳夹起一根细细的弯针,刺破皮肤把尼龙材料的缝合线引了过去。她照着帕夫琳娜医生给她做的演示,万分小心地用十字针法将伤口的两边缝合起来。她的动作轻而又轻,确保缝合线不致把皮肤绷得太紧,因为那样反而会增加感染的风险。缝合完毕,她在最后一针上打好结,剪断了连在针鼻上的尼龙缝线。最后莎拉雅把消毒纱布垫贴在缝好的伤口上,再一圈圈缠上绷带将其固定。
这时候装着抗生素的塑料袋已经空了。她拔掉软管,又接上了一袋补充水分和营养物的药液。
不到一个小时,伯恩安稳地睡着了。一小时之后,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双眼。
她俯下身冲着他微微一笑。“知道你自己在哪儿吗?”
“你回来了。”他低声说。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对吧?”
“法迪呢?”
“我不知道。我杀了个警察,但始终没见到其余的人。我觉得他们应该已经放弃搜索了。”
他闭了一会儿眼。“我想起来了,莎拉雅。我想起来了。”
她摇了摇头。“好好休息吧,以后再说。”
“不行,”他脸上的神情极为坚决,“我们得谈谈。就是现在。”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醒来之后他的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头脑仿佛从夹紧的台钳里松脱了开来。那感觉就好像是终于摆脱了无穷无尽的折磨,逃离了充斥在脑海之中的影影绰绰的声响和各种身不由己的念头。剧烈的头痛也消失了,还有那几个不断重复的词。他清晰无比地记起了桑德兰医生说过的话——记忆是如何形成的;创伤或极端情况导致的异常大脑活动会如何影响记忆形成与再生的过程。
“现在我才意识到当时把采维奇带出‘堤丰’拘留所究竟有多愚蠢,”他说,“还有另外几件怪事。比如法迪试图逃脱的时候,一阵极为剧烈的头痛让我几乎无法行动。”
“就是蒂姆被击中的时候。”
“对。”他想坐起来,却疼得身子一缩。
莎拉雅凑到他身边。“别,不要起来。”
他没听她的劝。“扶我一把。”
“杰森——”
“快点。”他厉声说。
她把胳膊伸到他背后,托着他坐了起来。她又挪了挪他的身子,好让他把脊背靠在洞壁上。
“还有些让我身不由己的古怪念头,它们害得我身陷险境,”他继续说道,“这些念头毫无例外地让我做出了对法迪有利的行动。”
“但这肯定都只是巧合。”她说。
他露出的微笑简直可以用痛苦来形容。“莎拉雅,根据我这辈子得到的最宝贵的经验,巧合往往都是阴谋的表现。”
莎拉雅轻声一笑。“你这话可真叫疑心生暗鬼。”
“照我看,正是因为多疑我才能活到现在,”伯恩动了动,“假如我发现了什么情况呢?”
莎拉雅把双臂抱在胸前。“比如说?”
“好,咱们姑且先假设这些巧合——你所谓的巧合——都来源于阴谋。我刚才说过,它们都让法迪得到了切实的好处。”
“接着说。”
“头痛是在我去看桑德兰医生之后开始的,他是马丁给我推荐的记忆疾患专家。”
莎拉雅皱起了眉头。突然间她意识到伯恩说的话竟然毫无可笑之处。“你为什么要去看医生?”
“我被支离破碎的记忆弄得快发疯了,那些记忆片段都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来到敖德萨时的事。但起初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事发生在敖德萨,更不知道当年我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
“但当时的记忆怎么会和你现在想要证明的阴谋有关呢?”
“我不知道。”伯恩承认。
“记忆不可能是阴谋的一部分。”莎拉雅意识到自己总是在反驳他。
伯恩摆了摆手。“这一点我们暂且不提。我把马丁救回来之后,他说我得到这儿来——无论如何也得来。我得找到一个名叫莱蒙托夫的家伙,马丁说此人是‘杜贾’的金主。按照他的推断,一旦我抓到莱蒙托夫,‘杜贾’的资金来源就会枯竭。”
莎拉雅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很聪明。”
“但莱蒙托夫根本就不存在。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伯恩脸上的表情简直让人无法看透。“不仅如此,法迪竟然也知道莱蒙托夫。他知道莱蒙托夫是个虚构的人物!”
“那又怎么样?”
伯恩用手撑住洞壁,转过脸正对着她。“法迪怎么可能知道莱蒙托夫的事?”
“你忘了,林德罗斯被‘杜贾’审问过。也许他们故意向他透露了这条假情报。”
“如果是这样,那么‘杜贾’的人事先就知道林德罗斯会被救走。”
莎拉雅沉吟了片刻。“莱蒙托夫的事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林德罗斯也和我提到过他,所以我才会到敖德萨来。可这是为什么?林德罗斯干吗要把我们俩派到这儿来?”
“派我们来追踪一个无中生有的鬼魂,”伯恩说道,“追捕莱蒙托夫只不过是个诡计。法迪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他知道我们会来。他早已做好了干掉我的准备——事实上按照我的判断,杀死我就好像是法迪的迫切愿望。这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为了干掉我他已经等了很久。”
莎拉雅看起来震惊不已。
“还有一个情况,”伯恩继续往下说,“在回国的飞机上,马丁说审讯他的人总是问起中情局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事。那次任务是我执行的。马丁老是问我是否还记得这回事。”
“杰森,林德罗斯可是副局长啊,他为什么要打听亚历山大·康克林策划的任务?”
“你知道为什么,”伯恩说,“法迪和马丁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你说什么?”
“还有桑德兰医生,”他的推断中有着牢不可破的逻辑,“桑德兰医生的治疗在我身上起到了某种作用,它促使我在关键时刻犯下了错误。”
“这怎么可能呢?”
“有这么一种洗脑的手段:通过某种颜色、声音、关键词或短句,在日后刺激对象作出特定的反应。”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这几个词曾在伯恩的脑袋里蹦来蹦去,让他以为自己都快发疯了。
伯恩把这句话向莎拉雅重复了一遍。“法迪利用了它。这句话就是引发头痛的刺激物。法迪知道桑德兰医生在我头脑中设下的触发词。”
“我还记得他说出这句话时你脸上的神情,”莎拉雅说道,“你记得吗,当时法迪还说他在敖德萨待过一段时间?”
“莎拉雅,到敖德萨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任务就是关键所在。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有关。”他的脸灰扑扑的,突然间显得疲惫不堪,“阴谋已经设计好了。但它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一个问题我也猜不透:他们到底是怎么逼迫林德罗斯为虎作伥的?”
“他们并没有逼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马丁,他绝不可能在逼迫之下变成叛徒。”
她两手一摊。“那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
“假如我从‘杜贾’手中救出的那个人、我带回中情局的那个人、我为之担保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马丁·林德罗斯呢?”
“得了,你快打住吧,”莎拉雅投降般地举起了双手,“这也太过分了。你这哪是疑心病啊,简直就是精神错乱。”
伯恩没理会她失控的情绪。“假如我带回来的那个人、此刻正领导着‘堤丰’行动部的那个人,其实是个冒牌货呢?”
“杰森,这不可能。他看起来像林德罗斯,说起话来也像林德罗斯。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连视网膜扫描都通过了。”
“视网膜扫描是可以被骗过去的,”伯恩指出,“很少有人会采取这种欺骗手段,而且做起来也非常困难——必须移植视网膜或整个眼球。但是,假如冒牌货已经大费周章地做了全脸整容,那么相比之下视网膜移植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莎拉雅直摇头。“你知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冒牌货打入中情局的核心,控制着世界各地的一千多名特工。我再说一遍,绝对不可能。这简直是发疯。”
“正因为你这么想,冒牌货才能成功。你、我、‘堤丰’行动部和中情局里的每一个人——我们全都给敌人操纵了,受到了他们的误导。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的计划。法迪让我们的人在全世界疲于奔命,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的手下偷偷带进美国,把核武器——肯定是拆散的零件——运送到他们计划中的引爆地点。”
“你说的这些简直是骇人听闻,”莎拉雅听得简直要休克了,“没人会相信你。这事我就算想破头都想不通。”
她一屁股坐到了板床边上。“瞧,你流了很多血。你疲惫到了极点,头脑也不清楚了。你得睡一觉,然后——”
“有一个办法能断定我带回来的马丁·林德罗斯究竟是正主还是冒牌货,”伯恩没理会她,接着往下说,“我得找到真正的马丁·林德罗斯。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马丁现在肯定还活着。冒牌货得留着他的命。”他说着就准备下床。“我们必须——”
一阵强烈的晕眩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脊背又靠住了洞壁。莎拉雅扶着他重新躺平。他太疲惫了,只觉得眼皮沉重不堪。
“不管我们决定怎么做,现在你都必须休息,”她的语气又变得坚定起来,“我们俩都累坏了,你的伤口还没愈合呢。”
片刻之后,睡意向他袭来。莎拉雅站起身,坐到了板床旁边的地上。她张开双臂,奥列克桑德蜷进了她的怀里。她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假如真的给伯恩说中了呢?如此险恶的阴谋会造成何种后果,她简直不敢去想。但此刻她脑子里根本就容不下别的事。
“唉,奥列克桑德,”她低声叹道,“咱们该怎么办啊?”
拳师犬冲着她抬起嘴巴,舔了舔她的脸。
她闭上眼睛,呼吸变得越来越深。听着奥列克桑德令人宽慰的心跳声,她在悄然来临的睡意前慢慢地放下了戒备。
20
马修·勒纳和乔恩·米勒相识于十年前,起因是发生在曼谷妓院中的一次偶然事件。除了嫖妓、酗酒和杀人,他们俩还有许多的共同点。和勒纳一样,米勒也是个自学成才的聪明人物,精通战术行动和战略分析。从结识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在彼此身上发现了某种相互吸引的东西,尽管勒纳是中情局的人,而米勒当时在为国家安全局效力。
走在敖德萨机场航站楼里的勒纳正在接近目标,他想到乔恩·米勒和此人传授给他的所有本领当然是有理由的。就在这时,勒纳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华盛顿市区警局的韦勒,那地方有几个警察给勒纳收买了。
“怎么了?”一听出这位文职警员的声音,勒纳就问道。
“我觉得有件事应该告诉你。奥弗顿失踪了。”
勒纳站住了,不时有上下飞机的乘客从他身旁挤过。“你说什么?”
“当班时他没来。他不接手机,也不在家里。他没影了,马特。”
思绪飞转的勒纳看着两名警察从自己旁边走过。他们站住和对面过来的一个同事说了会话,然后又接着往前走,眼睛警觉地扫视着四周。
听到对方沉默不语,韦勒大着胆子又补充了一句:“奥弗顿在帮你查案子,对吧?”
“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勒纳撒了个谎,奥弗顿帮他做的事和韦勒无关,“嗨,多谢你及时告诉我。”
“拿人钱财嘛。”韦勒说着挂断了电话。
勒纳拎起小手提箱走到航站通道的边上。直觉告诉他奥弗顿并不仅仅是失踪——那家伙已经死了。勒纳现在自问的是:安妮·赫尔德到底是怎么把他干掉的?因为他确信奥弗顿的死是出于安妮的指使,就像他确信自己此刻正站在敖德萨机场的航站楼里一样。
也许他严重地低估了那个臭婊子的实力。显然奥弗顿上回闯空门并没有吓到她。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她决定发起回击。实在太可惜了,他现在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他很想和那女人硬碰硬地较量一番,但眼下他还有更大的鱼要对付。
他打开手机拨通了华盛顿一个未列入电话簿的号码。出于安全考虑,通话照例得经过转接,勒纳等待着。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嗨,马特。”
“你好啊,乔恩。有个活儿想找你干,很有意思。”
乔恩·米勒笑了。“马特,你的活儿向来都很有意思。”
这是实话。勒纳三言两语介绍了安妮·赫尔德的情况,把事情的最新进展告诉了米勒。
“你没想到冲突会升级,是吧?”
“我低估了她,”勒纳承认,他和乔恩无话不谈,“你可别犯同样的错误。”
“明白。我来干掉她。”
“我可没开玩笑,乔恩。这个臭婊子厉害得很。她手里的资源我一无所知。我根本就没想到她会把奥弗顿做掉。不过向部长汇报之前你先别采取行动。这是他的游戏,掷不掷骰子得由他来决定。”
帕夫琳娜医生就在海关入境处的外面等着他。勒纳事先并没多想,不过看到帕夫琳娜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本该意识到她是个女人。她现在是中情局敖德萨情报站的站长。竟然是个女的!勒纳提醒自己,回到华盛顿之后有必要处理一下这个情况。
帕夫琳娜医生长得挺漂亮。她个子高高的,胸部很丰满,气度不凡。她那头浓密的黑发中已夹杂着几丝白色,不过从面相上看她顶多也就四十岁。
两个人走出航站来到室外,勒纳没想到这儿的下午会这么暖和。他以前从没来过敖德萨。他本以为这里的天气和莫斯科差不多,他曾经在那个苦寒之地忍受过几次煎熬。
他们穿过一条马路朝停车场走去,帕夫琳娜医生说:“勒纳先生,你的运气不错。我和你要找的这个伯恩接触过,不过并不是直接接触。他好像受了伤,肋部挨了一刀,没戳到重要的器官,不过伤口还是很深的。他流了很多血。”
“你都没和他直接接触,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幸运的是他并非孤身一人。他和我们的一个人在一起,莎拉雅·穆尔。昨天夜里她跑到我家去了。她说伯恩伤得太严重,没法和她一起过来。我给了莎拉雅些抗生素、缝线之类的东西。”
“他们在哪儿?”
“她没说,我也没问。这是规矩。”
“太可惜了。”勒纳的这句话可是发自内心的。他心想,莎拉雅跑到这儿来搞什么鬼?她怎么会知道伯恩在敖德萨?除非是马丁·林德罗斯派她来的。但林德罗斯干吗要这样——伯恩向来独自执行任务,这都是出了名的……林德罗斯这么安排根本说不通。勒纳倒是很想打电话问问林德罗斯,但这个电话他当然不能打。他本人身在敖德萨可是件秘而不宣的事,老头子给帕夫琳娜医生打电话时就明确了这一点。
他们在一辆崭新的银色斯柯达明锐RS前停住了。车子虽小,却是辆颇为灵巧的跑车。帕夫琳娜医生打开门,两个人都上了车。
“局长亲自打了招呼,让我全力协助你,”帕夫琳娜医生驱车驶过停车场,在出口处付了费,“还有一些新的情况。看来伯恩已遭到警方通缉,据称他杀了四个人。”
“也就是说,现在他必须尽快悄悄地逃出敖德萨。”
“换作我肯定会这么干。”她等到前方的车流中露出一个空当,随即驶离了路边。
勒纳那双老练的眼睛留意着周围的一切。“这个城市还挺大的。想离开肯定有好几种途径。”
“那是当然,”帕夫琳娜医生点点头,“但现在他能利用的途径并不多。比如说,机场已经加强了警力,他不可能走空路。”
“别太肯定。那家伙可他妈是条变色龙。”
帕夫琳娜医生往左一打方向,加速驶入了超车道。“你忘了,他现在身负重伤。不知为什么警察也掌握了这个情况。从机场走太冒险。”
“那他会怎么走,”勒纳说,“火车,还是汽车?”
“都不行。乘火车他出不了乌克兰国境;开车花的时间太长,风险也太大——会碰到路障或盘查。尤其是考虑到他目前的身体状况。”
“那就只剩下坐船了。”
帕夫琳娜医生点了点头。“敖德萨到伊斯坦布尔之间有客轮通航,但每周只有一班。他得再躲上四天才能赶上下一班船。”她琢磨着这件事,同时又提高了车速。“敖德萨的命脉是贸易。每天都有好几班货轮和火车轮渡从敖德萨开往不同的目的地:保加利亚、格鲁吉亚、土耳其、塞浦路斯,还有埃及。这些船的安全检查相对要松一些。照我看,这显然是他逃离的最佳途径。”
“那你最好赶快把车开到货轮码头,”勒纳说,“否则我们永远都别想追上他。”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迈着大步目标明确地走进了普里沃兹市场。他径直去了卖鸡蛋的那排摊位,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停下来抽口烟,或是和他那帮朋友闲扯几句。今天早上他没空和他们聊天,也没空去忙别的,他一心只想着赶快离开敖德萨。
跟他合伙摆摊的玛格达已经到了。他们卖的鸡蛋都来自玛格达家的农场,叶夫根尼负责提供资金。
“有没有什么人来打听我的事?”他说着绕到了摊位后面。
玛格达正忙着拆箱,然后按颜色和大小把鸡蛋分类。“啥动静也没有,就跟教堂的墓地似的。”
“你干吗非得打这个比方?”
他的语气让玛格达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来。“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出啥事了?”
“没啥。”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哈。瞧你那德性,就好像大半夜见到了太阳。”她把双拳叉在肥胖的髋部,“你这是要去哪儿?今天肯定有好多人,咱们得从大清早一直忙到太阳下山。”
“我要去处理点生意上的事。”他仓促应道。
玛格达拦住了他。“你别想把我一个人甩在这儿。咱们可是说好的。”
“叫你弟弟来帮忙呗。”
玛格达把胸脯往前一挺。“我弟弟是个白痴。”
“那他干这个活最合适了。”
他粗鲁地把满脸通红的玛格达搡到了一边。他背转身大步走开,根本没理会她的高声怒骂和附近摊贩投来的眼光。
今天早晨在来市场的路上他接了个电话。传来的消息令人胆寒: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被开枪打死了,当时他正领着那个叫伊利亚·沃达的摩尔多瓦人前往恐怖分子法迪设下的陷阱。负责下套的叶夫根尼拿了一大笔钱,他要把目标——也就是沃达——带到指定的地点。叶夫根尼根本不知道法迪想把伊利亚·沃达怎么样,也不知道这事会扯上多重谋杀,直到后来接到警察局里的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现在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送了命,法迪手下的三个人也死了。最糟糕的是还死了个警察。
叶夫根尼知道万一有人被警察抓获,最先供出来的肯定是他的名字。敖德萨全市的人里头恐怕就数他叶夫根尼最经不起警方的全面调查。他的谋生之道——他的这条命——要求他必须隐姓埋名,藏身于阴影之中。一旦被探照灯瞄上,他可就死定了。
因此他才开始逃命。因此他必须十万火急地把过去抛在身后,另找地方安身立命,最好能干脆离开乌克兰这个国家。出钱让他干这桩倒霉差事的人在伊斯坦布尔,既然只有叶夫根尼一个人幸免于难,那家伙说不定会给他找个事做。叶夫根尼不可能去向那些毒品提供者求助,他的那一整条产销链现在都岌岌可危。最好是完全切断与那帮人的联系,换个码头重新开张。在叶夫根尼从事的领域中,伊斯坦布尔这个基地比他能想到的许多地方(尤其是马上就能去的几处)都更欢迎外来者。
他匆匆挤过市场入口处开始聚集起来的人群。后脖子上颇不舒服的刺痒感催着他加紧了脚步,仿佛有个不知其名的杀手已经用带十字线的瞄准镜对准了他。
叶夫根尼走过了一堆板条箱,箱子里头被剪去尖嘴的活鸡正团团乱转,就好像已经给剁掉了脑袋。恰在此时,他看到两名警察穿过街上的人流走了过来。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连忙缩身后退,这时一个女人突然从两排箱子中间走了出来。本来就很紧张的叶夫根尼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手指攥住了手枪的握把。
“警察来了,他们设下个圈套。”那女人说道。
她看上去有点像阿拉伯人,不过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的世界里有一半人来自阿拉伯。
她急切地招了招手。“跟我来。我能把你带出去。”
“别逗了。照我看你说不定是乌克兰安全局的人。”
叶夫根尼开始朝旁边走去,他要离开这女人,离开他刚才看到的两个警察。莎拉雅摇了摇头。“他们在那边等着你呢。”
他没停步。“我不相信你。”
她跟了上来,用肩膀顶挤开如织的人流,一直走到比他略微靠前的位置上。突然间她站住了,朝一个方向歪了歪脑袋。叶夫根尼觉得小腹里仿佛结出了一团叫人难受的冰球。
“我跟你说了这是个陷阱,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警察要抓我?”
“拜托,没时间了,”她扯扯他的衣袖,“这边走,快点!这是你逃脱他们的惟一希望。”
他点了点头。他还能怎么办?她带着叶夫根尼回到装着活鸡的板条箱城堡,从一堆堆箱子之间穿了过去。他们得侧着身才能走过狭窄的通道。不过,直堆到他们头顶上方的板条箱也挡住了在市场中穿行的警察的视线。
他们终于走到了街上,瞅准空隙匆匆穿过了车来车往的马路。他看到那女人朝一辆破旧的斯柯达走去。
“请你坐到后面去。”她钻进驾驶室时简短地说了一句。
惊慌失措的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顾不上细想,照着她的命令拽开后车门就钻了进去。他砰地关上车门,那女人也发动车子驶离了路边。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身旁一动不动地坐着个人。
“伊利亚·沃达!”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的声音听起来很凄惨。
“这一回可是你找上门来的。”杰森·伯恩卸掉了他的手枪和刀子。
“怎么回事啊?”被卸掉武器的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吃了一惊。但看到沃达脸色惨白、憔悴不堪的模样,他就更震惊了。
伯恩转过脸来冲着他。“在这个城市里你可是走投无路了,同志。”
戴伦常说泰隆有时候就像是一只咬住骨头死不松口的狗。他那颗脑袋瓜要是想到了什么问题就再也放不掉——或是不愿意放掉——直到问题解决了为止。看到那两个人肢解警察的尸体、烧毁M&N车身修理厂之后,泰隆的脑袋里就装上了这回事。大火燃起后自然是天下大乱,泰隆仍然紧盯着不放,那副专注劲儿和《美国偶像》的狂热粉丝有的一拼。消防队赶来救火,然后又是警察。但除了黑
灰和余烬,那栋混凝土砌成的建筑里啥都没剩下。再者说这地方可是东北区,这意味着根本没人会在乎究竟出了啥事。不出一个钟头条子们就放弃了搜索,大家齐齐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溜回白人区的安全地带去了。
可是泰隆知道出了啥事。但谁也没来问他,就算那帮家伙肯放下架子来询问一番,泰隆也狗屁都不会告诉他们。事实上,出了这桩事之后,他甚至都没给正待在佛罗里达的朋友戴伦打电话。
在泰隆的世界里,如果哪个臭小子竟敢不屌你,或者是不把你的妹妹、女朋友啥的当回事,你就得把那家伙打成一摊臭肉,再把他的刀子抢过来。这样等你长到十一二岁就能赢得一定程度的尊重。再等到老大塞给你一把“周末特惠”(握把上缠着胶带,枪的编号已经给锉掉)的时候,这种尊重还会急剧增长。
再往后,你当然得把这枪派上用场,因为你不想总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混,不想当谁都瞧不起的假把式,更不想被看成傻瓜蛋。这其实没啥难的,因为你玩《喋血街头2》和《命运战士》的时候就曾经把别人轰得脑袋开花。其实用真枪和玩游戏并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事后你得多加小心,要不然杀了人之后你的职业生涯也就玩完了。
但泰隆内心深处总有个念头,或者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一定就非得这样度过。当然你看看戴伦就知道,他也是在贫民区出生长大的。但戴伦的老妈是个好人,老爸又很疼他。泰隆总觉得这两点能起到些作用,尽管他搞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更说不清楚。后来戴伦离开了这儿,到白人的圈子里接受教育去了,贫民区里的每个人(包括泰隆)立马都恨透了他。可是戴伦回来的时候大家伙又原谅了一切,因为戴伦并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抛弃他们。因为这个,他们更加地喜爱戴伦,还聚在一起保护他。
此刻,坐在烧得只剩空壳的M&N车身修理厂对面的一棵树下,泰隆不仅觉得自己想把它变成手下那帮伙计据点的梦想已横遭破灭,心中更是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梦想其实根本就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瞪着修理厂废墟里空空如也、烧得焦黑的墙壁,感觉自己的生活也和这差不离。
他摸出了手机。但他没有特工小姐的号码。该怎么和她联系,好让她知道自己有她想要的“411”(那个词儿戴伦是怎么说来着的?对了,是讯息)?他了解情况,只有他一个人。要是她能和他见面就好了,要是她能和他再一起走走。他迫使自己相信这就是他对特工小姐的惟一指望。至于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个真相现在他还不敢面对。
他拨通了411讯息台。中情局公开登记的号码只有一个,是所谓的“公共关系办公室”。泰隆知道这简直就是个笑话,不过他还是拨了号码。生活再一次逼得他别无选择。
“喂?请问能帮您什么忙?”接电话的人吐字很清楚,听得出是个年轻的白种男人。
“我想找个特工,前两天她刚跟我聊过。”泰隆说道,他以前可从没因为自己含混不清的贫民区口音而感到难为情。
“这位特工叫什么?”
“莎拉雅·穆尔。”
“请稍等。”
泰隆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咔哒咔哒的声音,顿时起了疑心。他从树下站起身,沿着街向前走去。
“先生?请把您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告诉我,好吗?”
疑心更重了。他越走越快,仿佛想逃离对方问的这句话。“我只想找——”
“您把姓名和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才能向穆尔特工转达口讯。”
听到这儿,泰隆觉得自己仿佛给困进了一个毫不了解的世界之中。“你就跟她说,我知道是谁往她的尾巴上撒了盐。”
“不好意思,先生,您说您知道什么?”
泰隆感到自己的无知被别人利用,变成了对付自己的武器,但他对此却无能为力。他一直让自己相信,他的小天地安全地隐匿于这个偌大的世界中。他曾经还为此得意洋洋。而此刻,他猛然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泰隆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挂断了电话。他满怀厌恶地把手机扔进了排水沟,提醒自己得让汤克再去搞个一次性手机。他刚才的那部手机已经引起了注意。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问话时的语气颇有点悲观厌世。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伯恩说。
“恐怕是没有,”车子穿过市区时叶夫根尼始终瞧着窗外,一看到警车或是步行的警察,他的肌肉就绷紧了,“你恐怕都不是摩尔多瓦人,对吧?”
“你的那个伙计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他想把我害死,”伯恩仔细端详着对方的脸,然后说道,“看来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嘛。”
“在今天,”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答道,“今天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是谁雇的你?”伯恩厉声说。
叶夫根尼把头扭了过来。“别以为我会跟你说。”
“是不是法迪,那个沙特人?”
“我不认识什么法迪。”
“可你认识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毒枭。”
“我从来没说过我认识他,”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朝四周看了看,从太阳的角度判断,他们正往西南方向开,“咱们要去哪儿?”
“杀人场。”
叶夫根尼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那我现在就该念祷告词了吧。”
“请便。”
莎拉雅开得很快,但始终把车速控制在限速以下。他们此刻最不希望的就是引起在路上巡逻的警车的注意。终于,他们把四处扩展的敖德萨市区抛在了身后,不过出现在前方的又是一片片巨大的工厂、中转仓库和铁路站场。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工厂群中出现了一处约有三四公里的空隙,那是一座村庄。村里的店铺和民房被夹在两侧硕大无朋的建筑物之间,显得格外渺小。莎拉雅驱车驶向村庄的另一头,拐进了一条小街。没开出多远,路两旁就冒出了许多有真有假的绿色植物。
奥列克桑德正在主人兼驯犬师家中的院子里等着他们。它的主人是莎拉雅的朋友,这会儿不知回避到什么地方去了。破破烂烂的斯柯达拐上车道的时候,拳师犬抬起了头。它身后的乡间别墅不大也不小,坐落在一片浅浅的谷地中,谷地周围浓密的冷杉和柏树林挡住了邻居的视线。
莎拉雅刚把车停稳,奥列克桑德就爬起身,一路小跑朝他们奔来。看到莎拉雅走下车,它汪汪地叫了几声以示欢迎。
“我的上帝,这条狗可真大。”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低声说。
伯恩冲着他微微一笑:“欢迎来到杀人场。”他揪住衣领把乌克兰人从后座上拽出来,拖进了院子。
一看到陌生人的脸,奥列克桑德顿时把耳朵支了起来。它蹲坐在地,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咆哮,还露出了獠牙。
“容我作个介绍,这位就是你的刽子手。”伯恩把叶夫根尼往狗那边一搡。
看样子乌克兰人已经给吓傻了。“狗?”
“奥列克桑德把法迪的脸啃掉了,”伯恩说,“打那以后它还没吃过东西。”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浑身一颤,他闭上了眼睛。“我只不过是想换个地方。”
“我们也想啊,”伯恩说的可是实话,“告诉我是谁雇了你。”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抹了抹大汗淋漓的脸。“他肯定会把我干掉。”
伯恩朝着拳师犬挥了挥手。“这样最起码你能赶在他前头。”
就在此时,莎拉雅按照他们事先的计划挥手向奥列克桑德发出了命令。拳师犬一跃而起,径直向叶夫根尼扑来,吓得他发出了一声颇有喜感的尖叫。
伯恩在最后一刻弯下腰抓住拳师犬的项圈,拽住了它。这个本来并不吃力的动作却让他费了不少劲,肋部的伤口还放射出一阵剧痛。虽然他没流露出丝毫痛苦的神情,但他意识到莎拉雅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的脸,仿佛那是今天的新报纸。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伯恩说着直起身,“显然你也看到了,奥列克桑德是条大狗,而且很有劲儿。我的手可有点累了。给你五秒钟,然后我就撒手。”
叶夫根尼的大脑此刻全凭吓出来的肾上腺素做主,才过了三秒他就作出了决定。“我说,我说,你快把狗拉走。”
伯恩朝他走去,手里拽着浑身紧绷的奥列克桑德。他看到叶夫根尼的两眼睁得老大,整圈眼白都露了出来。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雇你的人是谁?”
“是一个叫内西姆·哈图恩的人,”乌克兰人的双眼根本无法从拳师犬身上挪开,“他的地盘在伊斯坦布尔——苏丹艾哈迈德区。”
“苏丹艾哈迈德区的什么地方?”伯恩问道。
叶夫根尼把身子直往后缩,因为伯恩已经让奥列克桑德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直立的拳师犬和乌克兰人一般高。“我不知道,”叶夫根尼说,“我发誓,我全都告诉你了。”
伯恩一松开奥列克桑德,它就像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发出了惨叫。他被拳师犬扑倒在地,裤裆处顿时露出了一块湿迹。
片刻之后,奥列克桑德坐到叶夫根尼的胸口上舔起了他的脸。
“要说货运港口,基本上只有两个选择,”帕夫琳娜医生说,“一个是敖德萨港,一个是西南方向的伊利切夫斯克港,离这儿大约有七公里。”
“你会选哪一个?”马修·勒纳说。他们坐在帕夫琳娜医生的车上,正朝敖德萨市的北端驶去,那儿是船坞的所在地。
“敖德萨港当然要近一点,”她答道,“但警方最起码也会派点人把那地方监视住。反过来说伊利切夫斯克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它离搜捕的核心地带比较远。那儿的警力肯定会薄弱一些——如果有警察的话。另外,伊利切夫斯克港的规模较大,更为繁忙,货轮的班次也要多一些。”
“那咱们就去伊利切夫斯克。”
她换了个车道准备拐弯,好掉头开往南方。“他们的惟一问题就是路障。”
***
莎拉雅驾车驶离主干道,专拣偏僻的街道走,有时甚至开进了斯柯达勉强能通过的小巷。
“即便这样走,”伯恩说,“我觉得咱们在赶到伊利切夫斯克之前都还有可能碰上路障。”
他们把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丢在莎拉雅那位朋友的院子里,暂时交给奥列克桑德看管。再过三个钟头,等到放了叶夫根尼也无关紧要的时候,莎拉雅的朋友就会让他走人。
“你感觉怎么样?”莎拉雅驱车开过狭窄的街道,路两旁都是货仓。他们能看到远处伊利切夫斯克港的一台台门座式起重机和浮吊,就像是伸长了脖子的蛇颈龙。从偏僻小路走要慢一些,但比走主干道安全得多。
“我挺好的。”伯恩回答说,但莎拉雅知道他在撒谎。他仍旧苍白的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他的呼吸并不均匀,而且没有正常人那么深。
“这消息可真叫人高兴,”她狠狠地挖苦了他一句,“因为不管你喜不喜欢,再过三分钟左右咱们就要碰上路障了。”
他朝前望去。前方的几辆轿车和卡车已经停了下来,排着队准备通过缺口——构成路障的两辆武装警车横在路中央,坦克般结实的侧面车身正对着开过来的车辆。两名身穿防暴制服的警察在盘问车上的人员,查看轿车的后备厢,或是卡车的后车厢和底盘下方。他们板着脸,有条不紊地慢慢盘查,而且非常仔细。显然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漏洞。
莎拉雅摇了摇头。“咱们过不了这一关,我也不能走别的路。我们的右边是海水,左边是主干道,”她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后面的车也排成了队,而且还有另一辆警车,“连掉头都不行,很可能会被警察拦下来。”
“那就该执行第二套方案了,”伯恩的语气很严峻,“你盯着咱们后头的警察;前面的那两个我来负责。”
瓦列里·彼得罗维奇冲着房子边上的砖墙撒了一大泡尿,回身朝自己值勤的位置走去。他和搭档给派到这儿守着,留意那些在路障前排队的车会不会试图掉头。一想到这个差劲得不能再差劲的任务他就窝火,心想这恐怕是因为自己惹毛了中士。没错,掷骰子玩牌的时候他确实赢过中士,每回都让那家伙掏出六百卢布。而且那家伙确实是个睚眦必报的狗杂种。瞧他把米哈伊尔·阿尔卡诺维奇整得有多惨,那倒霉孩子只不过是误吃了中士的小酥饼。愤愤不平的米哈伊尔·阿尔卡诺维奇后来跟瓦列里说,那饼子难吃得要命。
瓦列里正想着该用什么办法来改善自己每况愈下的处境,这时他注意到有个人从排在车队第七位的一辆破斯柯达上溜了出来。瓦列里·彼得罗维奇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沿着那排货仓的门脸向前走去,两眼始终盯着那个人影。瓦列里刚看出那是个男人,人影就偷偷溜进了两座房子之间满是垃圾的小巷。警察往路两头看了看,发现除了自己谁都没注意到那个男人。
约莫有半秒钟的时间,他想掏出步话机通知搭档发现了可疑人物。但就在那一瞬,瓦列里意识到这正是他重新博得中士青睐的大好时机。见鬼,他可不想让机会白白地从手中溜走,让别人抓到那个可疑的家伙——此人很可能就是他们要追捕的逃犯。瓦列里绝对不打算成为第二个米哈伊尔·阿尔卡诺维奇,于是他拔出手枪,像一头准备撕咬毫无防备的猎物的恶狼那样舔了舔嘴唇,急不可耐地追了上去。
溜到货仓后方的伯恩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就选定了绕过路障的最佳路线。通常情况下绕过路障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问题是他发现自己此刻的状态根本不能用“通常”二字来形容。当然,以前执行外勤任务的时候他也受过伤——而且还是许多次。但他很少会伤得这么重。从驯犬师家里出来的路上他好像就有点儿发烧,现在更是觉得浑身发冷。他的前额烧得滚烫,嘴巴也干得厉害。他不仅亟须休息,还需要再注射抗生素——大剂量的抗生素——这样他才能真正摆脱刀伤导致的虚弱状态。
休息无疑是不可能的,到哪儿去弄抗生素也是个问题。出于极为迫切的原因,他必须尽快离开敖德萨,否则他就可以去找中情局的医生。但现在这同样也不可能。
他此刻所在的位置是货仓后面的露天区域。一条平整而宽阔的路直通装卸站台,路边到处都停着冷藏卡车和半挂车。有的车尾部对着站台,有的则挂着空挡停在路的另一头,等着司机回来。
伯恩朝与路障平行的位置走去,路障就在他左侧建筑物的另一边。他经过了几辆停在路边的叉车,又闪身躲开了匆匆驶过的另几辆。它们已经叉起了大木箱,正从一个站台开往另一个站台。
他看到了追来的人——那是个警察,身影在一辆叉车的漆面上映了出来。伯恩并没有停步。他忍着疼痛爬上一个装卸站台,从高高堆起的两排箱子中间走到了货仓的里面。他注意到所有的工人都戴着港口的身份牌。
他一路找到了更衣室。换班的时间已过,铺着瓷砖的更衣室里空无一人。他沿着一排排衣物柜往前走,随便挑了几个柜子撬开锁。第三个衣物柜里有他要找的东西:维修人员的工作服。套上衣服的时候,伯恩身侧的伤口还是一阵阵地放射出剧痛。他在工作服里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却没找到身份牌,不过这个问题他知道该怎么解决。走出更衣室时伯恩碰到了正准备进门的一个人身上,急忙嘟哝着说了句抱歉。他一边匆匆往装载站台那边走,一边戴上了刚才偷到手的身份牌。
他环顾四周,却看不到追踪者的身影。他继续往前走,绕过了一辆辆卡车空着的钢制驾驶室。工人们正忙着把车上的货物卸到混凝土站台上,每一只木箱、铁桶和集装箱都得与船货清单或提单仔细核对。
“站住!”身后有人喝道,“站那儿别动!”伯恩看到那个警察坐在一辆空叉车的驾驶座上。他把叉车挂上了挡,径直朝伯恩开来。
尽管叉车的速度并不快,伯恩发现自己的处境仍然非常不利。径直驶来的叉车正好把伯恩困在了比较狭窄的空间之中,一边是停着的卡车,另一边则是一栋好似碉堡的粗糙混凝土建筑,仓储公司的办公室就设在这里。
这会儿附近没什么车经过,都在忙着干活的工人谁也没注意到暴走的叉车和它前方的猎物,但这种情况随时都会改变。
伯恩转过身跑了起来。他还没奔出几步叉车就越追越近,这不仅是因为叉车挂着高速挡,还因为疼痛难当的伯恩根本跑不快。他加紧脚步,堪堪避开了追上来的叉车,紧接着又是一次。铁叉的尖端蹭到了混凝土墙壁上,溅起一片火星。
他快跑到了离路障最近的那排装卸站台的尽头。最后的一条载货通道里倒着一辆巨大的半挂车。伯恩现在只能直接奔向驾驶室的侧面,然后在最后一刻钻进车头下方的空处。他本来也是能办到的。但几乎就是在最后的一瞬间,他左腿用力过度的肌肉突然传来剧痛,再也撑不住了。
他一个踉跄,身侧重重地撞上了驾驶室。转瞬之间,两根铁叉的尖端擦着他的身子扎进了驾驶室的油漆钢板,正好把他卡在中间。他想缩身从空隙里钻下去,却动弹不得;左右两边的铁叉把他紧紧地卡住了。
他竭力让自己恢复冷静,不去理会那几乎让他无法思考的剧烈疼痛。紧接着警察又猛力推动了排挡,叉车嘎嘎直响地向前拱去。扎进半挂车侧面的两根铁叉插得更深了,推得伯恩越来越贴近身后的车。
片刻之后,他就会被顶向半挂车的叉车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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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呼出一口气,把身子扭了过来。与此同时他用双手使劲摁住铁叉上部的平面,先撑起身子,接着又把两条腿提到了铁叉的高度。他分开双脚踏住驾驶室前部的金属框架,攀到了挡风玻璃的前方。
叉车里的警察急忙挂上倒车挡,想把伯恩拽下来,但两根铁叉已经扎进了驾驶室的深处,被里头的什么东西卡住了。
见此机会,伯恩迅速绕到了叉车驾驶室敞开的那一面。警察拔出手枪瞄向伯恩,但没等他扣动扳机伯恩的脚就踹了出去,鞋头踢中了警察的侧脸。警察的下颌骨顿时脱臼,下巴耷拉了下来。
伯恩抓住警察的手枪,照着他的心口又是一拳,打得那家伙折弯了腰。他转身跳到地上,落地时的震动直传到左肋的伤口处,感觉就像是被长矛戳了一下。
接着伯恩就拔腿狂奔。他越过与路障平行的位置钻进了一片小树林,随即从林子的另一头跑了出来。跑到距离警察几千米开外的路边时他已经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破旧的斯柯达就停在前方,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开着,莎拉雅紧张而焦急的脸正从车里往外看,一直注视他爬上车。他刚砰地关上车门莎拉雅就挂上了挡,斯柯达猛地向前冲去。
“你没事吧?”她的眼睛扫视着他和前方的路。“刚才是怎么搞的?”
“我动用了第三套方案,”伯恩答道,“然后又是第四套。”
“哪有什么第三套、第四套方案啊?”
伯恩把脑袋靠在了车座上。“所以我才这么说。”
他们赶到伊利切夫斯克港时天空中已经聚起了乌云。勒纳说:“把车开到轮渡码头去。我得到第一班离港的轮渡上去检查,他肯定会往那儿走。”
“我觉得不会,”帕夫琳娜医生驾车开上了港口的辅路,她开车的时候胸有成竹,显然这条路她以前走过许多次,“这地方有自己的多科联合诊所。相信我,伯恩现在最需要的东西只有在诊所才能搞到。”
勒纳这辈子都没听过女人的指挥,他很不愿意接受帕夫琳娜医生的建议。事实上他也很不喜欢坐在她开的车上到处跑,不过从目前来看这对他还是有好处的。话虽这么说,勒纳看到她如此精明强干心中仍然觉得十分恼火。
规模庞大的伊利切夫斯克港俨然是一座小城市。这里的建筑外观丑陋,多是扁趴趴的低矮平房,还有许多巨大的货仓和筒仓、冷藏库、集装箱码头,以及一台台架设在驳船之上、犹如巨怪的塔克拉夫牌浮式起重机。港口西面,停靠着几艘拖网渔船,有的在卸下战利品,有的在全面整修。依着黑海边的一个天然海湾修建而成的港口近似弧形,由七个吞吐货物的码头建筑群组成。六个码头专门负责运送钢材、生铁、热带油、木材、蔬菜、各种液态油和化肥,其中一个码头上设有巨大的谷物自动输送站。第七个码头停泊的都是货轮和滚装船。“滚装”其实是“车辆开上开下”的简称,它意味着船中央的巨大空间可以让装载大型集装箱的火车和牵引式挂车直接开上船。这个空间上方的建筑则是乘客、船长和大部分船员待的地方。滚装船的设计有一个重大缺陷:船体结构本身就不太稳定。载货甲板上只要漫进了一两厘米的水,整艘船就会倾覆沉没。尽管如此,滚装船的作用却是其他任何船只都无法完全取代的,因此亚洲和中东地区至今仍在使用这种船。
多科联合诊所的位置大致处于三号码头和六号码头之间。这栋三层楼的建筑没有丝毫特色可言,外观设计完全从实用角度出发。帕夫琳娜医生把车停到诊所旁边,熄掉了引擎。
帕夫琳娜医生转向了勒纳。“我一个人进去。这样保安就不会问这问那。”
她正准备打开车门,却被勒纳抓住了胳膊。“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和你一起去。”
她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这回你就听我指挥,我认识里面的人。”
勒纳的手上加了几分劲。他咧嘴一笑,露出了几颗大牙齿。“医生,既然你认识里面的人,保安肯定就不会问这问那,对不对?”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勒纳一眼,仿佛是初次见到这个人。“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没有啊。”
帕夫琳娜医生挣脱了他的手。“如果你觉得有问题,我们现在就得把它解决掉。咱们可是在执行外勤任务——”
“医生,我知道咱们在干什么。”
“——在这种时候产生误解,会错了意,往往会导致致命的错误。”
勒纳下了车朝多科综合诊所的大门走去。片刻之后,他听到帕夫琳娜医生的靴子咯吱咯吱地踩过沙砾。她跟着他走到了柏油路上。
“你是局长派来的人,但我可是这儿的情报站站长。”
“目前还是。”他漫不经心地说。
“你在威胁我?”帕夫琳娜医生毫不犹豫地反击道。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起,就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想吓唬住她,她也吃过不少亏,后来才学会如何用自己的各种方式予以回击。“你现在得听我指挥。这你是知道的。”
他在门口站住了。“我知道自己待在这儿的时候必须得应付你。”
“勒纳,你结过婚没有?”
“结过,又离了。离得很开心。”
“难怪。”她正准备从他身旁挤过,又给他抓住了。
帕夫琳娜医生说:“看来你不太喜欢女人,是吧?”
“我不喜欢那些把自己当成男人的女人。”
表明自己的态度之后,勒纳放开了攥住她胳膊的手。
帕夫琳娜医生推开门,但她的身子一时间却挡住了他的去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给我把嘴闭紧点,别害得我暴露身份,”她走进了诊所,“这个道理连你这么粗鄙的人都应该明白。”
卡里姆·贾麦勒以汇报任务最新情况为借口,骗得老头子邀请他共进早餐。这倒不是说他手里并没有最新情况,这个任务其实纯粹是胡扯,因此他汇报的所有情况也都是胡扯。从另一方面看,能够在吃早餐的时候对中情局局长胡扯一通,这让贾麦勒感觉很不错。不过,他现在也得消化消化自己刚得到的最新情报。魏因特罗布植入的记忆把伯恩引向了伏击地点。但是那家伙不知怎么竟然摆脱了记忆的纠缠,开枪打死了四个人,还从法迪的手里逃走了。但法迪还是在他的肋部捅了一刀。伯恩到底是死是活?如果卡里姆·贾麦勒能以此下注,他会把钱压在“活”上。
但此刻他来到了中情局总部大楼的顶层,只得迫使自己的头脑继续扮演马丁·林德罗斯的角色。
尽管现在是危机时期,老头子仍然坚持在老地方用餐。
“困在同一张办公桌前动弹不得,每天都盯着同一台显示屏,这样的日子简直能把人逼疯。”卡里姆·贾麦勒在对面坐下时老头子说道。大楼的顶层被分成了两部分,西侧建起了一个世界级的健身房,还有个奥运会标准尺寸的游泳池。他们俩现在处于用墙壁隔开的东侧,这里有几间屋子除了老头子谁都不得入内。
中情局的七位主管时不时会受邀来到此刻卡里姆所在的这个房间。这儿的装饰和氛围都像是一座温室,地上铺着厚厚的赤褐色地砖,较高的室内湿度更适于多种多样的热带绿色植物和兰花生长。但植物平时都由谁来打理,这个问题在局里引起了诸多猜测乃至神奇的都市传说。归根结底,答案根本就没人知道,正如没人知道顶层东侧那十来间大门紧锁、禁止入内的办公室的主人(如果有主人的话)究竟是谁。
当然,这还是卡里姆·贾麦勒第一次来到“沙鼠马戏场”——这是局里人给这个房间起的绰号。理由何在?因为中情局局长在这儿摆了三只挨在一起的沙鼠笼。每只笼子里的沙鼠都踩在轮子上跑个不停,和中情局的特工们很像。
有几位主管聊起过和老头子共进早餐的事,他们说沙鼠在笼子里跑个不停的情景让他们觉得很放松——就像是在欣赏鱼缸里的鱼。不过据特工们猜测,那个变态的老头子很喜欢以此来提醒自己一个事实:中情局的使命就像古希腊时候的西西弗斯一样,既得不到赏识,也永远没有终结。
“从另一方面看,”老头子又说,“工作本身也能让人发疯。”
餐桌上铺着浆过的白色桌布,摆好了两套骨瓷餐具。篮子里装满了羊角面包和松饼,两只卡拉夫瓶里分别盛着现煮的浓咖啡和格雷伯爵茶,老头子最爱喝这个。
卡里姆·贾麦勒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什么也没搁就小口喝了起来。中情局局长喝茶时则喜欢加奶加糖。周围看不到侍者,但摆在桌旁的金属推车上有加热设备,这样车上的食物就不致变凉。
卡里姆·贾麦勒掏出了他带来的几页纸。“我现在就向您汇报,还是等勒纳过来?”
“勒纳不来了。”中情局局长神神秘秘地说。
卡里姆·贾麦勒开始汇报。“‘天蝎’小队距离南也门舍卜沃地区的目的地只剩下四分之一的路程,海军突击队已经离开吉布提,”他瞥了一眼手表,“就在二十分钟前,地面部队赶到了舍卜沃,正在等待‘天蝎’小队指挥官的命令。”
“好极了,”局长往杯子里添满了茶,倒进奶油和糖搅拌起来,“讯号发出的具体位置确定了吗?”
“我派了‘堤丰’的两个小组同时分析不同的通讯数据。现在我们已经可以把‘杜贾’核设施的位置锁定在半径八十公里的范围内。”
中情局局长的眼睛盯着笼子里忙忙碌碌的沙鼠。“定位不能再精确点吗?”
“主要的问题是山地。山峰往往会折射讯号,或使其发生畸变。不过我们正在设法解决。”
老头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长官,恕我冒昧,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一开始老头子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接着局长把头转了过来,一双精明的眼睛注视着卡里姆·贾麦勒。“我说不好,但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
卡里姆·贾麦勒让呼吸保持平稳,脸上摆出了一副略显关切的神情。“长官,需不需要我帮忙?也许是因为勒纳——”
“你干吗非得提到他?”局长的声音似乎太严厉了些。
“他接替过我在‘堤丰’的位置,这件事我们一直都没好好谈谈。”
“当时你不在;‘堤丰’行动部群龙无首。”
“然后您就让一个外人来补缺?”
中情局局长啪地放下了杯子,这声音听着颇为刺耳。“马丁,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当然不是。”小心点,卡里姆·贾麦勒暗自想道,“可我一回来就发现他坐在我的位子上,这感觉太奇怪了。”
老头子皱起了眉头。“是啊,我能理解。”
“现在我们正处于一场严峻无比的危机之中,而他又没影了。”
“马丁,把早餐端过来好吗?”中情局局长说道,“我饿了。”
卡里姆·贾麦勒打开餐车,端出两碟配着熏肉的煎蛋。他强自克制着才没吐出来。贾麦勒始终都没法适应猪肉制品,用黄油煎出来的鸡蛋他也吃不惯。他把一只碟子摆在局长面前,说道:“看来我经历过那些事之后您还是有点不放心,这我完全能够理解。”
“不是因为这个。”老头子说话时的声音又显得太过严厉。
卡里姆·贾麦勒把自己的碟子摆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知道。马修·勒纳总是在搞些神秘的勾当,我觉得自己好像给蒙在了鼓里。”
“马丁,既然你这么在意,我倒是有个建议。”
老头子停了片刻,咀嚼嘴里的熏肉和鸡蛋,把它们咽了下去,然后以颇有几分绅士风范的模样擦了擦油光发亮的嘴。
卡里姆·贾麦勒心里几乎可怜起马丁·林德罗斯来。原来他冒充的人还得忍受如此有辱斯文的行为。他们竟然还说我们是野蛮人。
“我知道你眼下有许多事要处理,”局长终于接着说道,“但不知你能否悄悄地帮我调查一些情况——”
“您要查什么人?还是什么事?”
局长切下一块鸡蛋,又叉起小半片熏肉整整齐齐地铺在上面。“最近我通过某些非正规的途径了解到,我在环城路内有个敌人。”
“您干了这么多年,这是难免的事,”卡里姆·贾麦勒说道,“恐怕名单都有一长串了吧。”
“那是当然。不过这个敌人比较特别。我得先警告你,查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他可是权倾一时的人物。”
“我想应该不会是总统吧。”卡里姆·贾麦勒开了个玩笑。
“不是,但也差不了多少,”老头子十分严肃,“国防部长欧文·雷诺兹·哈利迪,那帮拍他马屁的家伙都称他为‘巴德’。我看他根本就没几个真正的朋友。”
“这座城市里的人谁有真正的朋友?”
中情局局长难得地笑出了声。“没错。”他举起叉子把食物送进嘴里,只用一侧的腮帮子咀嚼,这样就能不耽误说话,“但马丁啊,你我可是朋友。不管怎么说,算是朋友吧。所以这件事只能是你知我知。”
“长官,事情交给我您尽可放心。”
“马丁,我知道你是靠得住的。过去十年来我干过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把你扶上中情局的顶层。”
“长官,很感谢您这么信任我。”
局长好像完全没听到对方的回答。“那次在战情室,哈利迪和他那头忠实的斗牛犬拉瓦列想对我发起伏击。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了调查。我发现这两个家伙在悄悄地组建类似于中情局的情报单位。他们这是想侵入我们的地盘。”
“因此我们必须加以阻止。”
老头子眯起了眼睛。“没错,马丁,我们必须行动起来。不幸的是,他们公然发难的时机对我们而言简直是太糟了:‘杜贾’组织正准备发动大规模的恐怖袭击。”
“也许他们选择这个时机是故意的,长官。”
中情局局长想起了战情室里的那次伏击。毫无疑问,哈利迪和拉瓦列两个人都想让他在总统面前出丑。他又想到总统当时并没有出手干预,而是坐视他们你来我往、斗得不可开交。难道总统已经站到了国防部长的那一边?难道他希望五角大楼来接管中情局?想到人力情报的控制权可能落入军方之手,老头子不禁打了个冷战。假如让拉瓦列和哈利迪再获得这种权力,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在五角大楼和中情局之间进行权力分治是有理由的。如果没有这种制衡,美国离极权统治也就不远了。
“您要查什么呢?”
“见不得人的脏事,”局长咽下口中的食物,“越多越好。”
卡里姆·贾麦勒点了点头。“我需要人手——”
“随你挑。告诉我名字就行了。”
“安妮·赫尔德。”
老头子吃了一惊。“我的安妮·赫尔德?”他摇起头来,“换个人吧。”
“您刚才说这事要悄悄地做。我不能找特工帮忙。必须是安妮·赫尔德,否则这事我干不了。”
中情局局长打量着贾麦勒,想看看他是否在虚张声势。显然他觉得贾麦勒是认真的。“行。”老头子让步了。
“跟我说说马修·勒纳的事吧。”
老头子紧盯着他的眼睛,“这跟伯恩有关。”
好一阵子谁都没说话,尴尬的沉默中只能听到三只沙鼠十二只小脚爪踩动的轮子在刷刷地旋转。然后卡里姆·贾麦勒轻声问道:“杰森·伯恩和马修·勒纳有什么关系?”
局长放下了刀叉,“马丁,我知道伯恩对你来说很重要。你跟他之间的关系颇为融洽,这可真有点让人搞不懂。不过一个简单明确的事实是:伯恩对中情局来说是最致命的毒药。因此,我才会派马修·勒纳去把他干掉。”
卡里姆·贾麦勒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情局局长派了杀手去刺杀伯恩?他竟敢如此剥夺贾麦勒和哥哥报仇雪恨的快意,让他们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复仇计划付诸东流?不行,他坚决不能容忍。
杀戮的怒火——他父亲称这种怒火是“沙漠之风”——占据了他的心。怒火灼烧着他的心脏,不停地敲打着它,直到它变得犹如一柄锻造而成的利剑。尽管内心掀起了狂涛巨浪,从外表上看贾麦勒只是略略翕动了一下鼻孔——反正重又拿起刀叉的老头子并未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变化。
卡里姆·贾麦勒举起餐刀切进煎蛋,看着蛋黄流了出来。其中一只蛋黄有个血点,在光洁的表面上显得格外分明。
“这个行动太过激了,”他再开口时已彻底控制住了情绪,“我跟您说过,我已经切断了和他的联系。”
“我后来又想了想,觉得光这么处理还不够。”
“您应该先来问问我。”
“你肯定会想方设法地劝阻,”老头子的语气很尖刻,显然他认为自己把这棘手的状况处理得很好,“现在已经太晚了。马丁,你没法阻止这件事,所以就别白费力气了。”他说着擦了擦嘴,“集体的利益高于个人的愿望,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明白。”
卡里姆·贾麦勒思考着中情局局长这步棋给他们带来的极度危险。勒纳亲临现场不仅会危及他和法迪个人的复仇计划,而且构成了他们并未考虑到的一个未知因素。事态的改变可能会对计划的实施构成威胁。贾麦勒从法迪那里得知——通过一个叠加在中情局自己的海外通讯联络上的加密频道——他用刀刺伤了伯恩。如果不应对新出现的变数,勒纳就有可能察觉到这个情况,而且自然会设法查出是谁刺伤了伯恩。假如伯恩已经死了,勒纳发现此事后肯定也想去查明杀死他的人是谁。不管怎样,他们的计划都会因此额外生出许多危险的枝节。
卡里姆·贾麦勒从桌旁站起身说道:“您有没有想过,伯恩有可能会把勒纳干掉?”
“我让勒纳加入中情局就是冲着他的名声,”老头子端起杯子时发现茶水已凉,于是又放了下来,“现在可没有像他这么厉害的人了。他是个天生的杀手。”
伯恩也是,卡里姆·贾麦勒暗想。仇恨像酸液一般烧灼着他的心。
莎拉雅注意到了滴落在车座上的鲜血。“你伤口的缝线好像迸开了几针。得赶快给你治伤,否则你撑不住的。”
“算了吧,”伯恩说,“我们俩都得马上离开这里。警察的包围圈只会越收越紧。”他看了看四周港口的情形,“再说,这地方哪能找到治伤用的东西?”
“港口有一家多科联合诊所。”
莎拉雅驱车驶过伊利切夫斯克港,把车开到一栋三层楼房的侧面,紧挨着一辆新型的斯柯达明锐RS停了下来。伯恩下车时她发觉他脸上抽搐得厉害,显然是疼痛难当。“咱们最好从边门进去。”
“那也会引起保安的注意。”伯恩说道。他打开外套的夹层,摸出一个用塑料袋封好的小包。他扯开袋子取出一套新证件略略翻看了一下,不过他早已在乘飞机的时候记熟了戴伦替他假造的所有证件。“我的名字是米柯拉·彼得罗维奇·图兹,是乌克兰安全局卫国反恐处的一名中将。”他走到莎拉雅身边抓住了她的胳膊,“咱们这么着。你是我抓到的犯人,是个车臣恐怖分子。”
“既然如此,”莎拉雅说道,“我最好把这块布套在头上。”
“谁都不敢看你一眼,更别说问你问题了,”伯恩说,“他们会给你吓得要命。”
他打开门,粗鲁地推着莎拉雅往前走。护工见此情景马上就喊来了一个保安。
伯恩举起了卫国反恐处的证件。“我是图兹中将,”他大剌剌地说道,“我受了刀伤,得找个医生。”他看到保安把眼睛瞟向了莎拉雅。“她是我的犯人,车臣的自杀式炸弹袭击者。”
保安点了点头,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中将,您这边请。”
他冲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随即领着两人穿过几条走廊,来到了一间空着的诊察室,这地方看着和医院的急诊室差不多。
保安朝检查台做了个手势。“我已经通报了诊所的院长。您先休息一下,中将。”伯恩的军衔和莎拉雅的身份显然让保安很紧张,他抽出手枪瞄准了她。“站到那边去,别挡着医生给中将治伤。”
伯恩松开莎拉雅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朝她点了点头。她走到诊察室的角落,坐到一张金属腿的椅子上。保安始终注意着莎拉雅的举动,却从来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是乌克兰安全局的一位中将,”多科诊所的院长在办公桌后说道,“他不可能是你要找的人。”
“是不是得由我们来判断。”马修·勒纳的俄语还说得过去。
帕夫琳娜医生令人不快地瞅了他一眼,随即转向院长。“你刚才说他受了刀伤。”
院长点了点头。“他们向我汇报时是这么说的。”
帕夫琳娜医生站起身。“那我得去看看他的伤势。”
“我们一起去。”勒纳说。他刚才一直站在门边,觉得身上仿佛涌起了浪潮般的无形电流,就像是一匹站在起跑门前蓄势待发的赛马。
“这样可不太明智。”帕夫琳娜医生的语气不紧不慢,显然是故意说给勒纳听的。
“我看也是,”院长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了过来,“如果这位病人的身份确实如他所说,我就要给狠批一顿,因为这么做不符合规定。”
“随你怎么说,”勒纳答道,“我得陪医生一块儿去。”
“你这是逼我喊保安,”院长的语气很强硬,“中将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说实话,他说不定会下令把你抓起来,甚至把你枪毙。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我的医院里。”
“你待在这儿,”帕夫琳娜医生说,“确定他的身份之后我马上给你打电话。”
帕夫琳娜医生和院长离开办公室时勒纳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他并不打算在这儿空等,由着那女人发号施令。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敖德萨来、为什么要找到杰森·伯恩。那个病人肯定就是伯恩,对此勒纳没有丝毫怀疑。乌克兰秘密警察机构的中将怎么会跑到这地方来,身上还带着刀伤?绝对不可能。
他不能让帕夫琳娜医生把事情搞砸。她见到伯恩之后说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华盛顿方面派了勒纳来寻找他的下落。这会立刻敲响伯恩脑袋里的警钟,没等勒纳赶到他就跑得没影了。到那时再想找到这家伙可就要困难得多。
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是勒纳并不知道病人在哪儿。他走出办公室,碰上第一个人就上前去搭话,询问中将在什么地方接受治疗。那位年轻女子给他指了方向。他谢过她,沿着走廊匆匆向前走去。全神贯注的勒纳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女子拿起了墙上诊所内部电话的听筒,要总机帮她接院长。
***
“下午好,中将。我是帕夫琳娜医生。”她一走进诊察室就自报了身份。她转向院长,又加了一句:“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伯恩坐在检查台边,他没看出医生的眼中有任何撒谎的迹象。他注意到她的眼神瞟向了莎拉雅,便说道:“医生,请别靠近我的犯人。她很危险。”
“请您躺好,中将。”伯恩依言躺下。帕夫琳娜医生戴上手术手套,剪开伯恩染血的衬衣,开始解下浸透了血的绷带。“您是被她用刀捅伤的吗?”
“是的。”伯恩答道。
她在伤口周围轻轻按压,以确定伯恩的疼痛程度。“给您缝合伤口的人技术很棒,”她深深注视着伯恩的眼睛,“不幸的是,您的活动有点过度。我得把伤口迸开的地方重新缝合好。”
听到这话,院长指了指存放医疗用品的地方,随即打开了上锁的药柜。帕夫琳娜医生在第二层找到一个盒子,数出十四片药用厚纸包好。“您还得服用这种药。每天两片,连续吃一周。这是一种药效很强的广谱抗生素,能防止感染。您一定要全吃完。”
伯恩接过纸包收了起来。
帕夫琳娜医生把消毒液、纱布垫、缝合针和缝线拿到检查台边,然后用一支注射器吸满了药水。
“这是什么药?”伯恩警觉地问道。
“麻醉剂,”她把针头扎进伯恩的肋部,推动了活塞,她的双眼又一次盯住了伯恩,“别担心,这只是局部麻醉药。它能止痛,但不会影响身体的灵活性,也不会对思维的敏锐程度造成任何影响。”
帕夫琳娜开始缝合的时候,墙上的电话发出了轻微的振铃声。院长拿起听筒,有一阵子没说话。“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护士。”他把听筒挂了回去。
“帕夫琳娜医生,”院长说,“看来你的朋友还是太缺乏耐心。他正往这儿来。”他说着走到了门口。“这事我来处理。”然后院长就走了出去。
“什么朋友?”伯恩问道。
“没什么好担心的,中将。”帕夫琳娜医生说。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您在总部的一位朋友。”
在到达病人接受治疗的诊室前,勒纳经过了另外三间诊察室。他特意偷偷查看了每个房间的情况。他发现几间诊察室布置得都一模一样,便暗自记下了室内的格局:检查台放在什么位置,还有椅子、储藏柜、水池……勒纳知道伯恩的名气,他觉得自己要想把那家伙打得脑袋开花,顶多只有一次机会。
他拿出格洛克手枪,把带螺纹的消声器固定到枪管的末端。他不太想用这玩意儿,因为它会影响枪的射程和精度。但是在这个环境下他别无选择。如果他想完成任务,再安然从这栋楼里逃脱,就必须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干掉伯恩。从中情局局长把任务交给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从伯恩嘴里撬出情报——在这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中他无法抓住伯恩严刑拷打,很可能根本就没这个机会。另外,对付伯恩的最佳方式就是以迅速而有效的手段杀了他,决不能让他伺机反击。
就在这时,院长从他前方的拐角处冒了出来,神色很不善。
“不好意思,可是我刚才让你在办公室待着,等我们打电话,”院长拦住了勒纳,“请你马上回——”
消声器重重地砸在院长的左太阳穴上,打得他瘫倒在地昏了过去。勒纳揪住院长后颈处的衣领,把他拖进一间没人的诊察室,藏到房门背后。
勒纳毫不犹豫地折回走廊径直朝目的地走去,一路上没再碰到任何干扰。他站在诊察室关着的门前,让自己进入杀戮所必需的清醒而冷静的状态。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攥住门上的球形把手,慢慢地转到底,让锁舌固定在打开的位置。杀戮的锋芒围绕着他的全身,进入了他的内心深处。
与此同时他放开把手猛地踹开门,朝房里迈出一大步,瞄准检查台上的人体连开了三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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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纳的大脑过了一瞬才弄明白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景象。他意识到检查台上的人体其实只是一堆东西,急忙转过身来。
行动与反应之间的拖延尽管极为短暂,躲在旁边的伯恩却已趁机把一支吸满全身麻醉药的注射器扎进了勒纳的脖颈。然而勒纳远远没有就此完蛋。这家伙体壮如牛,而且像地狱中的恶鬼一样难缠。伯恩还没把药推完,勒纳已经猛地别断了针头,反身朝他扑了过去。
伯恩给了他两拳,与此同时勒纳射出的一颗子弹也击中了保安的胸膛。
“你想干什么?”帕夫琳娜医生惊呼,“你告诉我——”
勒纳把胳膊肘顶进伯恩血淋淋的伤口,一枪射中了她的头部。她仰面朝后倒去,跌进了莎拉雅的怀里。
伯恩跪倒在地,剧痛削弱着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灼烧着每一根神经。勒纳刚勒住他的脖子,莎拉雅就抄起刚才坐的那把椅子劈面掷了过去。他死死勒住伯恩的胳膊松开了,踉跄着直往后退,虽然还在举枪射击却没有丝毫准头。莎拉雅看到保安的枪掉在房间的另一头,正想冲过去捡枪,但勒纳恢复的速度实在太惊人,她根本就来不及。
莎拉雅转身冲向伯恩,拽起他向门外奔去。她听到从消音器里射出的子弹“扑扑”地钻进手肘旁的墙壁,紧接着他们俩就转过墙角,沿着走廊冲向了诊所的边门。
来到大楼外,她连推带搡地把伯恩弄上那辆破斯柯达的副驾驶座,然后立刻钻到方向盘后面发动了引擎。伴着轮胎的尖叫声和一阵扬起的沙砾,她倒着车疾速离开了诊所。
半倚在检查台上的勒纳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却毫无作用。他抬起手拔掉了还扎在脖子上的半截断针。伯恩到底给他注射了什么鬼玩意儿?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两条腿直打晃,就像只顶着狂风暴雨坐船出海的旱鸭子。他紧紧抓住台面才稳住了身子。勒纳东倒西歪地走到水池边,往脸上泼了点冷水,结果视线反而变得愈发模糊。他发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伸出手在台面上摸索着找到了一只小玻璃瓶,瓶口塞着可以扎进针头的橡胶塞。勒纳拈起瓶子举到面前,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看清瓶上印着的小字:速眠安。原来是这玩意儿。速眠安是一种短效麻醉剂,可以让病人进入半麻醉状态。弄清了药名,他就能找相应的药物来抵消它的作用。勒纳在药柜里翻来找去,终于找出了一小瓶肾上腺素。他找出注射器吸满药液,从针头前端挤出少许液体排出可能有的气泡,然后给自己打了一针。
这一针结果了速眠安。恍若置身棉絮中的朦胧感被肾上腺素燃起的烈火清扫一空,他又能正常呼吸了。他在死不足惜的帕夫琳娜医生旁边蹲下身,摸出了她的那串钥匙。
几分钟之后他找到了边门,从那儿出了多科联合诊所的大楼。勒纳朝帕夫琳娜医生的车走去,注意到刚才停在旁边的一辆车在沙砾地面上留下了新鲜的轮胎印痕,看来开车的人很着急。他把身子挤进了那辆斯柯达明锐。轮胎印痕一路指向货轮码头。
帕夫琳娜医生已经向勒纳详细介绍过伊利切夫斯克港的情况,他很清楚伯恩此刻会逃往何处。他看到前方有一艘巨大的滚装船正在装货,便眯起了眼睛。船名是什么来着?伊特库斯克号。
勒纳的脸上露出了凶残的狞笑。看来他终究还是得到了第二次机会。伯恩死定了。
能够接待卫国反恐处的M.P.图兹中将和他的助手,“伊特库斯克号”滚装船的船长简直是高兴之至。船长把他们俩请进了专为贵宾保留的特等客舱,这间房里有窗户,还自带卫生间。客舱的墙壁刷成了白色,和滚装船的船身一样有些向内倾斜,地上铺着磨损得很厉害的木地板。房内有一张床,一张窄小的桌子,两把椅子,打开拉门就能看到小小的衣橱和卫生间。
伯恩抖落外衣,坐到了床边。“你怎么样?”
“快躺下,”莎拉雅把外套往椅子上一扔,取出了弯针和缝合线,“我得干活了。”
伯恩如释重负地躺了下来。他觉得全身都在火烧火燎地痛。勒纳这家伙简直是个专业的施虐狂,他对伯恩体侧的那一击正打在最为吃痛的伤处。莎拉雅开始缝合时,伯恩倒抽了一口气。
“勒纳真把你搞惨了,”莎拉雅边忙边说,“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竟然要追杀你,这家伙脑子坏了吧?”
伯恩瞪着低矮的天花板。如今他早都习惯了中情局的背叛,对于他们一次次企图干掉他的行动也已经见怪不怪。从某种意义上说,面对中情局处心积虑的残忍无情,他已经让自己变得麻木了。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却始终无法理解这个组织为何能虚伪到如此程度。中情局局长在无路可走时不惮利用伯恩,但他对伯恩的敌意却丝毫不减。
“勒纳是老头子一手豢养的斗牛犬,”伯恩说道,“不用猜都知道,他肯定是被派来杀我的。”
莎拉雅低下头注视着他。“你说这话时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弯针戳进皮肤,把缝合线引了过去,伯恩的脸抽搐了一下。“只有冷静,才能准确地判断形势。”
“但你自己的组织竟然——”
“莎拉雅,你必须明白一点,中情局从来都不是我的组织。我被弄进来是因为一支黑色行动小组。我为我的上线工作,而不是为老头子或局里的任何一个人效力,马丁也是一样。按照中情局的严格规范,我就是个不合常规的家伙,是个尚未了结的问题。”
她离开了伯恩一会儿,去了趟卫生间。片刻之后她回到床前,手里拿着条浸过热水的浴巾。她把热毛巾敷在重新缝合好的伤口上,用手按住,等着流血慢慢停止。
“杰森,”她说道,“看着我。你为什么不愿看我?”
“因为我看着你的时候,”他的眼神转向了她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看到的并不是你。我看到的是玛莉。”
突然觉得有些灰心的莎拉雅坐到了床沿上。“我和她就那么像吗?”
他又开始端详房舱的天花板了。“恰恰相反。你和她一点儿都不像。”
“那你为什么——”
滚装船汽笛发出的低沉轰鸣响彻了房舱。片刻后他们俩感觉到船身猛地一颤,随即微微晃动起来。他们已离开港口,朝黑海对岸的伊斯坦布尔驶去。
“我觉得你应该向我解释解释。”她轻声说。
“我们俩有没有……我是说从前?”
“没有。我绝不会向你提出那样的请求。”
“那我呢?我有没有求过你?”
“哦,杰森,你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的。”
“可我本来也不会把法迪带出牢房。我本来不会被人引入海滩上的陷阱。”他把眼光转向她耐心等待的脸庞。“记不起过去,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他想起了那些纷乱的记忆片段——是他的记忆……还有别人的。“竟然还被记忆引上了歧途……”
“但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
“桑德兰医生往我大脑的神经元里注入了几种蛋白质。”伯恩挣扎着坐起身,摆手示意她别帮忙。“桑德兰医生和法迪是一伙的。他的治疗是法迪计划中的一部分。”
“杰森,这事我们以前讨论过。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首先,法迪怎么可能知道你要去看专治记忆疾患的医生?其次,他怎么可能知道你会去找哪一个医生?”
“这两个问题都问得很好。不幸的是我现在也无法解答。可你想想:法迪掌握了中情局的许多情况,他甚至知道林德罗斯的身份。他知道‘堤丰’行动部。他搞到的情报很全面,而且非常详细,因此他才能让那个冒牌货骗过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还有中情局极为先进的视网膜扫描。”
“难道冒牌货也是阴谋的一部分?”她说道。“法迪的阴谋?”
“听起来这简直像是偏执狂做的梦。但我开始觉得所有的事件——桑德兰医生给我治疗、马丁被绑架、被掉包,还有法迪对我的复仇——都是相互关联的,都是精心策划并巧妙实施的阴谋的一部分。这个阴谋的目的不仅是要杀死我,还要端掉整个中情局。”
“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你的想法是否正确?这一切怎么能说得通呢?”
他盯着莎拉雅看了一会儿。“我们得回到开始的地方。回到我上次来到敖德萨的时候,当时你是那儿的情报站站长。但要想追溯过去,你就得帮我填上记忆中的空缺之处。”
莎拉雅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越来越宽阔的海面,还有他们身后那道弯弯的海岸线——敖德萨的海岸线在雾霭的遮蔽下已看不分明。
尽管疼痛难忍,伯恩还是挪动双腿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局部麻醉药的作用正在消退;勒纳那精准无比的一击造成的伤害此时才彻底显现,伯恩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列货运火车撞了,连骨头里都在阵阵作痛。他踉跄了一下,险些又倒在床上,但还是稳住了身子。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把呼吸的节奏放慢。剧痛逐渐缓和,降到了他能够忍受的程度。然后他走过房舱,站到了莎拉雅的身后。
“你应该回去躺下。”她的声音显得很疏远。
“莎拉雅,你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以前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一时没做声。过了片刻她才说道:“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事放下了,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去回忆它。”
他抓住莎拉雅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看在上帝的份上,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那双亮闪闪的黑色眸子里盈满了泪。“我们误杀了人,杰森。你和我。死者是个无辜的平民。年轻女子,还不到二十岁。”
他在街上奔跑,怀里抱着个人。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是她的血……
“是谁?”他急急地问道。“我们误杀的人是谁?”
莎拉雅浑身发抖,就像打起了寒战似的。“她的名字叫萨拉。”
“姓什么?”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泪水从她眼中涌了出来,“是你告诉我的。当时你告诉我,她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名字叫萨拉。记着我。’”
我这是在哪儿?马丁·林德罗斯心想。被别人带下飞机时他头上还套着遮眼的头罩,但感觉到了热气和粗粝的沙尘。不过他暴露在炙热和沙尘下的时间并不长。一辆车——好像是吉普,也可能是轻型卡车——载着他驶下了一条平整异常的斜坡。进入有空调制冷的环境之后,他步行了大约一千米。他听到猛然拨动门闩的声音,一扇门打开了,他被人推了进去。接着门砰地关上,锁闩被插回原位。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尽量让自己保持平稳深长的呼吸,什么也不去想。然后他抬起手拽掉了头罩。
他站的位置差不多就是一个房间的正中央。房间约有五米见方,用坚固却颇为粗糙的钢筋混凝土砌成。屋子里有一张式样老旧的医用检查台,一个小小的不锈钢洗涤槽,那排低矮的储藏柜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盒盒乳胶手套、棉签、消毒液,还有各种各样的药水和医疗用具。
医疗室没有窗户,林德罗斯倒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估计这儿已深处地底。但在哪里呢?显然他所在的地方是沙漠性气候,但并不是真正的沙漠——沙漠中根本无法修建地下设施。那就应该是气候炎热的多山地区。根据他被看守押着一路走向医疗室时听到的回声来判断,这座地下设施的规模相当大。因此,它肯定坐落在一个远离世人窥探之眼的地点。他能想到六个可能的地点,比如,索马里。但其中大部分都被他一一否定,因为它们距离达尚峰都太近了。他在房间内沿逆时针方向踱着步,因为这能更好地让他使用仅剩的那只左眼观察四周。如果非得让他来猜测,他估计现在的位置应该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上的某个地方。阿巴边境一带山势崎岖,毫无法纪可言,整个地区完全处在各民族部落的控制之下,而这些部落背后的赞助者则是全世界最危险的恐怖组织。
林德罗斯倒是很想问问穆塔·伊本·阿齐兹这是什么地方,不过在他抵达此处的几小时之前,阿布·伊本·阿齐兹的弟弟已经下了飞机。
他听到了锁闩滑动和房门打开的声音,转身就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瘦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皮肤很粗糙,梳成大背头的灰黄色头发丑得要命。林德罗斯怒吼一声朝他冲去,但那人却灵巧地迈开一步,露出了身后的两名看守。怒不可遏的林德罗斯并没被这两个看守吓住,但他们手里自动步枪的枪托却把他撂倒在地。
“你想伤害我,”安杜斯基医生安然站在瘫倒的林德罗斯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假如我是你恐怕也想这么干。”
“你要是我就好了。”
听到这个回答,安杜斯基医生的脸上露出了十足虚伪的笑容。“我来这儿是想看看你的身体状况。”
“你把我的右眼挖出来的时候,也是想看看我的身体状况?”林德罗斯吼道。
一名看守用自动步枪的枪口使劲捅了捅林德罗斯的胸膛,让他老实点。
安杜斯基医生还是那么泰然自若。“我需要你的眼睛,这你很清楚。我需要把你的视网膜移植给卡里姆·贾麦勒。没有你身上的这个部分,他绝不可能骗过中情局的视网膜扫描,绝不可能成功地假冒你,无论我给他做的面部整容有多逼真。”
林德罗斯拨开枪口坐了起来。“经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活挖人眼原来是很平淡的事。”
“科学的确很平淡,”安杜斯基医生指出,“现在你何不到检查台那边去?我想看看你的眼窝愈合得怎么样。”
林德罗斯站起身退了几步,躺到了检查台上。在两名看守的左右护卫之下,安杜斯基医生用手术剪刀剪开了林德罗斯右眼处脏兮兮的绷带。他仔细检视着林德罗斯右眼被摘除后仍然血肉模糊的眼窝,嘴里啧啧有声。
“他们也不至于搞得这么糟糕吧,”安杜斯基医生显然很生气,“白白浪费了我的好技术……”
他在洗涤槽里洗了手,啪啪地戴上乳胶手套,开始清理伤口。除了早已习惯的那种钝痛,林德罗斯现在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那疼痛仿佛是一个不期而至的客人,某天晚上来到你家之后就赖着不走了。现在,不管林德罗斯喜欢不喜欢,疼痛都将永远伴随着他。
“我估计你已经适应了单眼视力。”安杜斯基医生处理伤口时的动作果断而麻利,这是他的习惯。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也知道自己想怎样去做。
“我有个想法,”林德罗斯说道,“你干吗不把法迪的右眼挖出来,给我装上?”
“看来你是《旧约》的忠实信徒,”安杜斯基医生在他的眼窝上重新打了绷带,“但你现在可是孤身一人,林德罗斯。没人能帮你。”
安杜斯基医生打好绷带,摘掉了手套。“你啊,就别想再逃出这个地狱的火坑了。”
乔恩·米勒在国防部长哈利迪走出五角大楼的时候追上了他。当然,哈利迪出来时并不是独自一人。他旁边跟着两名助理、一个保镖,还有几条期望与巨鲨同游的“小鱼”——有几位中将正在拼命巴结哈利迪这个大人物。
哈利迪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米勒,随即朝他比了个熟悉不过的手势。米勒故意落在后面,到楼梯的下方等着,在国防部长钻进豪华轿车的最后一刻才跟上了他的随行人员。哈利迪始终都没和米勒说话,直到两名助理在部长办公室的附近下车。这之后隐私车窗放了下来,把坐在后面的乘客与驾驶室里的司机和保镖隔开。米勒向哈利迪汇报了事情的最新进展。
部长的宽脑门上仿佛升起了恼怒的阴云。“勒纳可是向我保证过的,他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马修犯了个错误,他不该把活儿交给别人。赫尔德这女人我亲自来处理。”
国防部长点了点头。“好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乔恩,这件事决不能扯到我身上,明白了吗?假如出了问题,我可是连手指头都不会动一下。跟你说实话,到时候我说不定还得告发你。从现在开始,你就得全靠自己了。”
米勒露出了野人般的狞笑。“别担心,部长先生,打记事起我就是全靠自己的。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
***
“萨拉。只有这么个名字?你没继续追查吗?”
“根本没什么可查的。我连她的长相都记不清了。那是个晚上,事情发生得太快。接着你又中了枪。我们得逃命,后面有人紧追不舍。我们在地下通道里躲了一阵子,然后才离开敖德萨。这之后我能记起的只有这么个名字。官方始终没公布是否发现了她的尸体;事后没传出任何消息,就好像我们俩从来没去过敖德萨似的。”莎拉雅低下头。“但即便当时有办法去追查,说实话……我也不会查下去。我想把她忘掉,就当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
“可我记得自己抱着她在铺着鹅卵石的街上跑,她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莎拉雅点了点头,悲伤让她的脸显得很凝重。“你发现她在动,还把她抱了起来。你就是在那时被击中的。我开枪还击,但对面突然射来了一阵弹雨。我们俩跑散了。你只身去追踪目标——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后来在地下通道会合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找到了哈米德,还向他开了枪,但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毙命。”
“那萨拉呢?”
“她早已经死了。你去追杀哈米德时把她的尸体丢了下来。”
房舱里沉默了许久。伯恩转身走到桌前,从水壶里倒了半杯水。他打开帕夫琳娜医生给他的纸包,吃了一片抗生素。水尝在嘴里淡而无味,略有点发苦。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背对着莎拉雅,她讲述旧事时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我们俩和我的线人见面时,她突然出现在了接头地点。那个线人告诉我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在什么地方,我们给他一笔钱作为报酬。刚完成交易我们俩就看到了她。当时她在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嘴还张着,好像在大声喊叫。我们以为被线人出卖了——事实上他的确背叛了我们。我们朝她开了枪。我们俩都开了枪。然后她就倒下了。”
伯恩突然间觉得很疲惫,在床边坐了下来。
莎拉雅朝他走近一步。“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那是误伤,”他说道。
“你觉得这对她来说有区别吗?”
“或许你根本就没打中她。”
“我也有可能打中了她。不管怎么样,这难道就能解脱我的罪过吗?”
“你太自责了,沉浸在自己的负罪感之中。”
她轻轻一笑,笑声里却透着悲哀。“我估计我们俩都是这样。”
两个人隔着房舱狭小的空间相对而望。“伊特库斯克号”的汽笛又拉响了,沉闷的声音仿佛是在哀悼逝者。轻轻摇晃的滚装船载着他们在黑海上向南驶去,但房舱里却悄无声息,莎拉雅感觉自己仿佛都能听到伯恩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要解开那个深藏多年的难解之谜。
他说道:“莎拉雅,你听我说,我认为萨拉的死是一切的关键,是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关键。”
“别开玩笑了,”但伯恩脸上的神情告诉她这绝不是开玩笑,她心里不禁有点后悔,“你接着说。”
“我认为萨拉是至关重要的。我认为她的死是所有事件的起因。”
“‘杜贾’在美国大城市引爆核武器的计划也是因她而起的?这不太可能吧。”
“我说的并非这个计划本身。计划早就已经在酝酿了,对此我毫不怀疑,”伯恩说道,“但我认为计划发动的时机改变了。萨拉的死点燃了引线。”
“也就是说,萨拉和你当初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任务有关联。”
他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她出现在接头地点并非事出偶然。”
“她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地方?”
“也许她是从你的线人那儿得知的。他把我们出卖给了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人,”伯恩说道,“至于萨拉为什么要到接头地点去,这我就不知道了。”
莎拉雅蹙起了眉头。“但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和法迪又有什么关联呢?”
“我一直在琢磨你从火灾调查小组的朋友那儿了解到的情况。”
“二硫化碳——法迪在宪法大酒店用的助燃剂。”
“没错。你跟我说过二硫化碳的用途之一是浮选剂——把混杂在一起的矿物分离出来。浮选法是在二十世纪末大规模投入商业生产的,主要用于处理银矿石。”
莎拉雅抬起了眼睛。“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有一项业务就是银加工。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哈米德·伊本·阿谢夫。”
伯恩点点头。“我认为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就是多年来始终在向‘杜贾’组织提供资金的那家合法企业实体。”
“但是萨拉——”
“说到萨拉,乃至其他的一切情况,我们目前都毫无头绪。只有等到了伊斯坦布尔、能够上网的时候再说。现在我们俩的手机也都不能再用了。”
莎拉雅站起身。“既然这样我还是去弄点吃的来吧。不知道你感觉如何,我可是快饿死了。”
“咱们一起去。”
伯恩准备起身,但莎拉雅又把他推回了床上。“杰森,你得休息。我把吃的带回来。”
她冲着他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门。
伯恩躺下休息了一会儿,想回忆起那次失败的任务——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更多细节。他想像着那个名叫萨拉的年轻女子,想着她呼喊着奔进广场的情状。她在喊什么?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抱着她,竭力要听清她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但他听到的却是法迪的声音,在敖德萨的那座突堤的下方回荡着: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过了这么久,我总算能再一次看着你的脸。过了这么久,我才能复仇。”
如此说来,个人恩怨在法迪的计划中是很重要的部分。因为法迪一直在追踪伯恩,还以极为谨慎而高明的手段把他引入了一个规模之大前所未有的阴谋之网。假扮成林德罗斯的人是伯恩去救的;在“阴森之屋”为那个冒牌货担保的人也是他。这同样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法迪利用伯恩打入了中情局的最高层。
伯恩再也躺不住了。他强撑着起了床,身上还是疼得厉害,动作也很僵硬。他尽可能舒展了一下肌肉,然后光着脚走进了卫生间。这里有用金属薄板拦出的淋浴区,小小的金属洗涤槽,陶瓷马桶,墙上还镶着一面六边形的镜子。毛巾架上两条薄薄的毛巾都露出了线头,还有两大块长方形的肥皂,估计成分以碱居多。
他抬手打开淋浴,等喷出的水流变热后走到了淋蓬头下。
下午将晚时分的天色变得灰蒙蒙的,太阳已沉落到浓密的乌云背后,大暴雨眼看着就要来了。伴随着提前降临的暮色,西南方向刮起了一阵潮湿的风,仿佛带来了土耳其海岸上漆树和小叶薄荷的浓烈气息。
马修·勒纳正靠在“伊特库斯克号”右舷中部的栏杆上抽着烟,这时他看到莎拉雅·穆尔从上层甲板的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那是两间贵宾房舱中的一间。
他看着她离开房舱,又顺着金属楼梯走到了底下的一层甲板上。他心中涌起一阵冲动,很想悄悄跟过去,把带在身上的那把碎冰锥扎进她的后颈。那么干会让他个人非常快意,但从职业角度而言简直是自杀——就像在船上狭小的空间中动枪一样。他要杀的人是伯恩。干掉莎拉雅·穆尔会让已经偏离原计划的局面变得更为复杂。现在他必须随机应变,尽管这并非最佳的选择,但在搞外勤的时候随机应变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莎拉雅走到了中部的平台上,有一会儿正好面朝着他这边。勒纳灵巧地转过身,把脸朝向翻腾的海浪。他使劲吸了一口味道很冲的土耳其香烟,随即把烟蒂弹到船舷外。
他转回身时莎拉雅·穆尔已经不见了。周围景物的色彩并不丰富:大海泛着枪管金属般的铁灰色,船本身则漆成了黑白两色。勒纳匆匆走过平台,顺着楼梯上到上层甲板,朝那间贵宾房舱走去。
伯恩护着伤口往身上打了肥皂。疼痛和肌肉的紧张感仿佛也随着汗水和污垢被冲刷走了。他倒是想一直站在热水下冲个痛快,但这是艘货轮,并不是什么豪华邮船。水突然变得冰凉,接着就干脆停了,他身上有些地方还滑溜溜地黏着肥皂。
几乎就在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一转身蹲了下来。多亏了他迅速的反应和湿滑的皮肤,勒纳手中的碎冰锥才没能扎进他的脖子。伯恩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猛扑过来的勒纳就推得他重重地撞上了淋浴区的后墙。
勒纳出手极快,结着厚茧的掌缘转眼间就在伯恩的上腹部劈了两下。勒纳想把伯恩打得动弹不得,好再给他补上一锥子,因此这两掌使足了劲。然而还是不够重,伯恩挡住了他劈下的第三掌,手撑在淋浴区的墙上一借力,左脚的脚后跟踹中了勒纳的胸口。正准备踏进淋浴区的勒纳没能堵住伯恩,反而跌向了后方,在卫生间的瓷砖地面上滑了出去。
转眼间伯恩就奔出了淋浴区。他抓起一块没用过的肥皂放在毛巾的正中央,攥住毛巾的两头转了几圈,把肥皂紧紧地裹在里面。伯恩用右手抓紧毛巾的两头,使劲挥舞起来。他用左前臂挡住了一记凶狠的掌劈,顺势架开勒纳的右臂拨向上方,露出了一个空当。他自制的武器像鞭子般疾挥而出,击中了勒纳的上腹。
勒纳没料到裹在毛巾里的肥皂打在身上竟然会如此吃痛。他踉跄着退进了房舱。尽管如此,他的身体正处于巅峰状态,这一击只不过暂时减缓了他的攻势。他脚跟用力稳住了身子,等着伯恩攻进自己的防御范围。伯恩却只是低低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迫使勒纳举起碎冰锥往下扎。
勒纳一出手,伯恩立即抬起左脚踩向他的右腕,把他的手腕踩在了房舱的地毯上。但伯恩光着脚,而且脚上又湿又滑,勒纳一用力就把手腕抽了出来。勒纳举起碎冰锥就往上戳,险些扎穿了伯恩的脚。他作势向右一闪,却突然抬起右膝撞上了伯恩的左半边胸膛。
剧痛瞬间传遍伯恩的全身,疼得他连牙齿都龇了出来。勒纳攥拳击出,铁硬的指节直捣进他另一侧的肩窝。就在伯恩的身体软垂下去的同时,勒纳伸腿在他的脚踝后面一勾,将他绊倒在地。
勒纳压到了伯恩身上,他挥拳向上打去。伯恩的拳头正好打中了勒纳的鼻子,鼻梁应手而碎,鲜血顿时溅了两个人满脸。趁着勒纳伸手抹去糊住眼睛的血,伯恩把他掀翻在地,指尖猛地捣在紧靠胸腔下方的位置上。勒纳又惊又痛地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两根肋骨折断了。
勒纳怒吼着发起了一轮猛攻,伯恩尽管双手都空着,也无法完全挡住雨点般落下的拳头。只有三分之一的攻击突破了他的防御,但这已大大削弱了伯恩本来就不够充沛的体力。
伯恩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勒纳已经用火腿般粗壮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被紧紧地压在地上,只见碎冰锥的尖头冲着自己的右眼直扎下来。
现在只能孤注一掷了。他把自己的全部意识交给了伯恩这个身份的杀手本能。不假思索,毫无畏惧。他挥起手掌,使劲拍击在勒纳的两只耳朵上。这两掌不仅把勒纳打得晕头转向,还产生了近似气密的效果。因此在伯恩猛然拔开手掌的一瞬间,突然增大的压力顿时迸碎了勒纳的鼓膜。
碎冰锥顿在了半空,在勒纳突然麻痹的手中颤抖不已。伯恩一掌打开碎冰锥,揪住勒纳衬衣的前襟把他往下猛拽,同时头使劲向上顶去。伯恩前额的硬骨砰地撞上了勒纳的脸,正好撞在他鼻梁与额头交界的地方。
勒纳的身子向后仰去,两眼直往上翻。但他还紧攥着那把碎冰锥。尽管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勒纳那极为强大的生存本能仍然发挥了作用。他的右手猛然落下,伯恩扭身急避,碎冰锥的尖端扎透了他右臂外侧的皮肤。
伯恩握住双手,照准勒纳脖子右侧的颈动脉狠狠地一击。跪在地上的勒纳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伯恩把手指攒成尖锥形,猛地戳进勒纳下颌底部最柔软的地方。他感觉到对方的皮肤、肌肉和喉管在指尖下纷纷碎裂。
房舱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伯恩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浑身所有的力量仿佛在一瞬间离他而去,犹如从岸边退回的潮水。他摇晃着摔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23
站在不锈钢制成的电梯轿厢里,穆塔·伊本·阿齐兹用手指紧紧攥着卡佳·魏因特罗布苗条的上臂。他们下到了“杜贾”组织设在米兰沙阿的核设施中。
“现在我能见我丈夫了吗?”卡佳问道。
“你会见到他的,”穆塔·伊本·阿齐兹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次团圆你们俩恐怕都不会开心。”
电梯门打开了。走出电梯时卡佳打了个冷战。
“我觉得好像来到了地狱的深处。”她环顾着光秃秃的混凝土走廊说道。
尽管周围的照明也犹如地狱般幽暗,她的美丽却并没有因此而失色。穆塔·伊本·阿齐兹和所有虔诚的阿拉伯人一样,已经尽可能以最为谨慎的方式把她的美貌遮了起来。她个子很高,身材凸凹有致,长着一头金发和淡色的眸子。她毫无瑕疵的皮肤焕发着光泽,好像最近才保养过,鼻梁上点缀着微微几颗雀斑。但穆塔·伊本·阿齐兹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生长在沙漠之中的他心如止水,对她的美貌视而不见。
乘路虎车来到米兰沙阿足足花了八个小时,这段尘土飞扬的旅程极为单调。一路上穆塔都在想别的事。米兰沙阿他来过一次,那是在三年前。当时他是和哥哥阿布·伊本·阿齐兹一起来的,随行的还有那位才华横溢却心不甘情不愿的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法迪派他们俩去了魏因特罗布在布加勒斯特的实验室,陪着这位好医生一起去米兰沙阿,因为他似乎无法独自前往。
魏因特罗布当时心情抑郁,满腔怨恨,因为他刚被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以莫须有的罪名开除。魏因特罗布坚称他根本没做过那些事。他的确没做过,但这并不重要。这些罪名本身就足以使所有的合法企业或大学将魏因特罗布拒于门外,他申请的那些补助项目从此也没了下文。
这时候法迪找到了他,开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条件。法迪根本没掩饰自己那个提议的真正目的;掩饰有什么用?医生迟早会察觉到真相。自然,魏因特罗布被金钱冲昏了头脑。不过后来他们发现,这位医生不仅极具天赋,而且还有许多顾虑。于是法迪把胡萝卜收了起来,换上了大棒,这根大棒就是卡佳。法迪很快意识到,只要能让卡佳活命,魏因特罗布几乎什么都肯做。
“医生,你妻子待在我那边很安全,”穆塔·伊本·阿齐兹和哥哥带着魏因特罗布来到米兰沙阿时,法迪这么对他说道,“比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安全。”为了证明此言非虚,法迪给魏因特罗布看了一段几天前他们给卡佳拍的录像。卡佳在哀哀哭泣,恳求丈夫来找她。魏因特罗布也哭了。随即他擦掉眼泪,告诉法迪他接受了那个提议。但是在魏因特罗布的眼睛里,他们都看出了麻烦的阴影。
后来赛纳兹博士把魏因特罗布带走了,让他到米兰沙阿的实验室里开始工作。法迪转向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和阿布·伊本·阿齐兹。“他会不会遵照我们的吩咐?你们觉得呢?”
兄弟俩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肯定的答案。“只要我们手里拿着大棒,他就会对我们言听计从。”
然而,在兄弟俩逗留于混凝土修建的地下城市的四天时间里,他们的意见只有这一次是相同的。两人所在的地下设施深埋在巴基斯坦西部与阿富汗交界处的荒山之下。群峰之间的山口险峻异常,人们攀爬时可能会遇到生命危险——事实上有许多人曾殒命于此,无论他们是多么训练有素,或是携带着多好的武器装备。米兰沙阿是一片勾魂索命的崎岖山地,巴基斯坦政府或军队的任何代表都不敢到这里来以身犯险。塔利班、基地组织、世界圣战组织,以及分属各个派别、主张各不相同的穆斯林极端主义者——米兰沙阿成了恐怖分子的汇集地,这其中有许多恐怖组织把彼此视为敌人。美国人编得较为成功的一个谎言,就是所有的恐怖组织都得听从一两个人乃至少数人的指挥,由他们来协调与控制。这简直荒唐得可笑:众多恐怖组织派系之间的宿怨由来已久,目标又各不相同,常常相互造成干扰。不过,美国人编出的这个神话仍在流传。在西方接受教育的法迪对大众传播的原则了如指掌,他利用美国人自己的谎言来对抗他们,让“杜贾”组织和他本人的声誉日益壮大。
带着卡佳去见法迪和她丈夫的穆塔·伊本·阿齐兹穿过一条条走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让他和哥哥分道扬镳的那道裂痕。三年前他们产生了分歧,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各自的立场却反倒变得更为坚定。那道裂痕有个名字:萨拉·伊本·阿谢夫,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惟一的妹妹。萨拉的死彻底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之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秘密、谎言和敌意。她的死毁掉了两个家庭,只不过毁灭在其中一家人的身上显而易见,另一家则并不分明。敖德萨的那个夜晚,萨拉扬起双臂倒在了鹅卵石铺成的广场上,自那以后穆塔·伊本·阿齐兹和他的哥哥就被毁掉了。他们表现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在内心深处两个人从此已形同陌路。兄弟俩不再拥有对方。
穆塔·伊本·阿齐兹转过墙角,看到哥哥从一扇敞开的门里走出来,朝他招了招手。穆塔很讨厌他这样,哥哥的手势就像是教授在传唤等着挨训的学生。
“啊,你来了,”听阿布·伊本·阿齐兹的语气,穆塔就像是刚才走错了路姗姗来迟似的。
穆塔·伊本·阿齐兹尽量不去理会哥哥,粗鲁地把卡佳推进了门内。
房间里很宽敞,但天花板却颇为低矮,这是没办法的事。室内的陈设完全出于实用的考虑:六把注塑椅子、一张镀锌的桌子,左侧的墙边摆着几个储藏柜,旁边还有一个洗涤槽和一只电炉。
法迪面朝着他们站在屋里,双手摁着魏因特罗布医生的肩膀。医生坐在一把椅子上,显然这并非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卡佳!”看到妻子时他喊出了声,脸上顿时焕发出了神采。但他刚想起身就被摁住了,眼中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
法迪一边压住魏因特罗布的肩膀,防止他乱动,一边朝穆塔·伊本·阿齐兹点了点头。穆塔放开了年轻的女人。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奔到丈夫身前跪了下来。
魏因特罗布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和脸庞,手指触摸着她脸上的每一条轮廓,仿佛是想确认她并非幻影,也不是冒牌货。他见到过安杜斯基医生是如何改变卡里姆·贾麦勒的容貌的。谁知道安杜斯基会不会在某个俄罗斯女人的身上做了同样的手脚,把她变成了一个会向他撒谎、为他们效命的冒牌卡佳?
自从被法迪“招募”以来,魏因特罗布医生越来越疑虑重重,他觉得围绕着自己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把他困在此地。他的这个判断倒不能算错。
“现在你们也算是团聚了,”法迪对魏因特罗布说,“我希望你别再拖延时间。我们的时间期限非常明确,你这么拖拉对我们可没有任何好处。”
“我没有拖延时间,”魏因特罗布说,“微电路——”他疼得没把话说完,因为法迪摁住他肩膀的手又加了几分劲。
法迪朝阿布·伊本·阿齐兹点头示意,他随即离开了房间。返回时他身旁还跟着一个人,是核物理学家赛纳兹博士。
“赛纳兹博士,”法迪说,“请你解释一下,我命令你制造的核装置为什么还没有完成。”
赛纳兹博士的眼睛直盯着魏因特罗布。此人曾师从于臭名昭著的巴基斯坦原子能科学家阿卜杜勒·卡迪尔汗。“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说道,“你送到我那儿去的二氧化铀粉末已经被提炼为高浓缩铀——弹头所需的金属元素。炸弹的外壳也已经制造完毕。我们现在都等着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你知道,他的工作非常关键。没有他的那部分设计,核装置就不可能按照你的要求制作出来。”
“如此说来,科斯廷,这就是我们手头问题的核心。”法迪的声音轻而柔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你要是肯帮忙,我的计划就能成功;你要是不肯帮,那我的计划只能完蛋。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个等式很简单,也很精确。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呢?”
“设计的过程比我预想的还要困难。”魏因特罗布几乎无法把眼光从妻子身上移开。
法迪说道:“赛纳兹博士?”
“魏因特罗布医生的微型化设计好几天前就已经完成了。”
“他哪懂什么微型化?”魏因特罗布的语气很尖刻。“他在胡说八道。”
“赛纳兹博士,我要的可不是单纯的意见。”法迪说话也同样尖刻。
看到赛纳兹掏出一本暗红色皮革封面的小笔记簿,魏因特罗布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卡佳吃了一惊,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你没权力这么做!”魏因特罗布吼道。
“哦,他完全有这个权力,”法迪从赛纳兹博士手中接过了笔记簿,“魏因特罗布,你是我的人。无论你干什么、想什么、写了什么,哪怕是做梦,这些东西也都是我的。”
卡佳呜咽着问道:“科斯廷,你干了什么啊?”
“我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魏因特罗布喃喃地说。
阿布·伊本·阿齐兹肯定是得到了法迪发出的无声讯号,因为他轻轻拍了拍赛纳兹博士的肩膀,带着他走出了房间。房门在两人身后砰然关上,魏因特罗布浑身一震。
“动手。”法迪的声音轻柔无比。
穆塔·伊本·阿齐兹立即揪住卡佳后颈和腰部的衣服,猛然把她从丈夫身边拽开。与此同时,法迪的双手又压上了魏因特罗布的肩膀,把挣扎着要站起身的医生摁到了椅子上。
“我不会再求你第二次。”法迪的语气仍然很柔和,就像是慈父在温言责备不听话的孩子。
穆塔·伊本·阿齐兹使足力气,照着卡佳的后脑勺就是一拳。
“不要!”魏因特罗布尖叫起来,眼睁睁看着卡佳脸朝下摔倒在地。
根本没人在意他的反应。穆塔·伊本·阿齐兹把卡佳拽成坐姿,绕到她面前又狠狠地挥出一拳,顿时打碎了她漂亮的鼻子。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了两个人身上。
“不要啊!”魏因特罗布嘶声喊道。
穆塔·伊本·阿齐兹揪住卡佳脑后的金发,攥拳击落,指节陷进了她美丽的左侧脸颊。卡佳哭了起来,泪水顺着肿胀的脸颊涔涔而下。
“停手!”魏因特罗布大吼。“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停手!我求你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收回了沾着血的拳头。
“别让我再求你,”法迪凑在医生的耳边说,“科斯廷,别让我失去对你的信任。”
“不会的,不会的。”魏因特罗布也在抽泣。他的心碎成了千万片,再也无法拼凑完整。“我照你说的做。两天之内我一定把微型化的工作完成。”
“就两天,科斯廷。”法迪抓住魏因特罗布的头发拽得他仰起脑袋,让他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的囚禁者。“一刻也不能拖延。明白了吗?”
“明白了。”
“否则的话,卡佳就会受到连安杜斯基医生都无法修复的伤害。”
***
穆塔·伊本·阿齐兹在安杜斯基医生的手术室里找到了哥哥。卡里姆·贾麦勒就是在这儿被塑造成马丁·林德罗斯的模样的。在这里,卡里姆·贾麦勒被移植了新的虹膜、新的眼球,还有最为重要的东西——一片新的视网膜,有了它,中情局的扫描设备才能把卡里姆·贾麦勒识别为马丁·林德罗斯。
见到手术室里此刻只有哥哥一个人,穆塔·伊本·阿齐兹松了口气。
“我们现在一定要把真相告诉法迪。”穆塔低低的声音很急切。
阿布·伊本·阿齐兹盯着闪闪发亮的手术设备说道:“你难道不能想点别的事?这句话三年前你就跟我说过。”
“情况发生了变化,极大的变化。我们有义务告诉他。”
“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和当时一样,”阿布·伊本·阿齐兹答道,“事实上,我们有义务让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永远不知道真相。”
“你现在这么说根本就没有道理。”
“真的吗?现在的关键问题和当初一模一样。萨拉·伊本·阿谢夫死后,他们俩受到了无比沉重的打击。难道你还想再打击他们?萨拉·伊本·阿谢夫是安拉的花朵,整个家族的名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她纯真而又美丽,注定要一生幸福。关于她的记忆必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一点至关重要。我们的义务就是不让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受到外界的任何干扰。”
“干扰?!”穆塔·伊本·阿齐兹喊道,“你竟然说关于他们妹妹的真相是一种干扰?”
“那你会怎么说?”
“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是莫大的耻辱——”
“你要把这可怕的真相告诉法迪?为了什么?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三年前我就回答过这个问题:我只想说出真相,”穆塔·伊本·阿齐兹答道,“现在他们俩竟然把向杰森·伯恩复仇也列入了自己的计划。”
“我觉得没必要去阻止他们。伯恩对我们——包括你在内——都是一大威胁。那天晚上你也在现场,就像我一样。”
“他们执意要为妹妹的死复仇,这个偏执的念头已经扭曲了他们的心灵。万一他们因为操之过急而失败,那该怎么办?”
“他们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人?”阿布·伊本·阿齐兹笑了起来。
“法迪两次去敖德萨的时候你都陪着他。告诉我,哥哥,他杀死伯恩了吗?”
弟弟的冷嘲让阿布·伊本·阿齐兹变得愈发激动,“伯恩受伤了,伤得很重。法迪追得他逃进了敖德萨的地下通道。我看他多半活不成。但那家伙到底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已经成了个废人,不可能再对我们造成威胁。这是安拉的意志。业已发生的事是无法挽回的;即将发生的事也无可避免。”
“我认为,只要伯恩有一丁点儿活下来的可能,他们俩都不会罢手。干扰依然存在。但如果我们把真相告诉——”
“闭嘴!这是安拉的意志!”
阿布·伊本·阿齐兹从来没有像这样满腔怨毒地和弟弟说过话。穆塔·伊本·阿齐兹知道,萨拉·伊本·阿谢夫的死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兄弟俩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却从不提起。穆塔知道这种沉默很有害,它会悄然毒害兄弟间的手足之情。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认为这故意为之的沉默总有一天会让他和哥哥走向毁灭。
沮丧之情如浪潮般涌遍穆塔的全身,这种感受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在这样的时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困住了;无论他转向何方,无论他现在做出怎样的举动,他和哥哥都注定要堕入地狱专为恶人而设的烈火之中。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愿安拉佑护我们,别让我们受那烈火焚身之苦!
仿佛是要让穆塔阴郁的思绪变得更郁郁不乐,阿布又重申了他在三年前萨拉死去的那个夜晚坚持的立场。“萨拉·伊本·阿谢夫的事我们一定要保密,”他断然说道,“你要无条件地服从我,就像以前那样。你必须这样。弟弟,我们并不是单独的个人,我们是家族这根铁链上的一环。万物非主,惟有真主!一个人的命运,也就意味着所有人的命运。”
低矮的木桌上摆着许多器具,盘腿坐在上首的那名男子正用一只满怀敌意的眼睛凝视着法迪。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仅有一只眼睛可用——他的左眼。蒙在白色埃及棉布做的眼罩之下的另一只眼睛其实只是个黑乎乎的空洞。
法迪踢掉鞋子,光着脚走过用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地面。米兰沙阿地下设施中的每一块地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混凝土浇筑出来的,看上去完全相同。他来到桌旁,与那名男子打横而坐。
他轻轻晃动玻璃瓶,倒出一把几个小时前才烤好的咖啡豆。他把咖啡豆放进黄铜做成的研钵,用捣锤将其碾成细细的粉末。便携式燃气炉的火眼上已经坐上了一口铜锅,法迪把大水罐中的水倒入锅内,点着了燃气炉。一圈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
“我们俩有一阵子没见了。”法迪说。
“你想让我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真正的马丁·林德罗斯问道。
“我想让你表现得像个文明人。”
林德罗斯冷笑着伸出手指,用指尖碰了碰眼罩的中央。“这儿的文明人只有我一个。”
“来颗椰枣吧,”法迪说着把一只堆满风干椰枣的椭圆形盘子推到林德罗斯面前,“在山羊黄油里浸一下会特别好吃。”
水开始沸腾,法迪倒转研钵把咖啡粉倒进了锅里。他把一只小杯挪到燃气炉旁,杯中散发着刚磨碎的小豆蔻种子的香气。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滚沸的咖啡上。就在咖啡即将泛起泡沫的那一刻,他把锅端离燃气炉,用右手的手指捻起少许磨碎的小豆蔻种子撒了进去,然后把咖啡倒进一个类似小茶壶的容器。塞在壶嘴中的一小片棕榈纤维起到了过滤的作用,免得渣滓混入倒出的咖啡之中。法迪将铜锅放到一旁,把壶中的狇ah狑ah’Arabiyah——阿拉伯咖啡——倒进两只没有把手的小杯子。他先给林德罗斯端了一杯咖啡,所有的贝都因人在接待贵客时都会这么做。不过,贝都因人可从来不曾盘着腿坐在这样一座深处地底、用厚达半米的混凝土修成的巨大“帐篷”之中。
“你弟弟最近可好?装上我的眼睛之后,但愿他看待事物的角度能有所不同。或许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想要毁灭西方。”
“马丁,你真想和我探讨毁灭的话题吗?那咱们就来谈谈美国强行输出的文化吧。这种堕落至极的文化来自一个颓废的民族,他们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想马上占有,根本不知道‘牺牲’二字为何物。咱们还可以谈谈美国对中东地区的占领,谈谈它肆意破坏古老传统的行径。”
“你所谓的传统肯定包括炸毁佛像,塔利班在阿富汗就是这么干的。还包括用乱石砸死犯下通奸罪的女人,但她们的情人却不必接受惩罚。”
“我是个沙特阿拉伯的贝都因人,我和塔利班毫不相干,就像你跟他们毫无瓜葛一样。至于那些通奸的女人嘛,伊斯兰教法对此作出了规定。马丁,我们并不是单独的个人,而是大家庭之中的成员。家族的荣誉就维系在女人的身上。如果我们的姐妹犯下了可耻的恶行,整个家族都会蒙羞。除非犯下恶行的女人被处死。”
“把自己的骨肉至亲活活砸死?你们简直不是人。”
“就因为这不符合你们的生活方式?”法迪说着把头一摆,“喝吧。”
林德罗斯把杯子端到唇边,一口喝干了咖啡。
“马丁,你得小口小口地喝。”法迪把林德罗斯的杯子倒满,然后有滋有味地分三小口喝完了自己的咖啡。他用右手拈起一颗椰枣,在香气扑鼻的黄油中蘸了蘸,这才扔进嘴里。他若有所思地慢慢咀嚼,然后把扁长的椰枣核吐了出来。“尝一颗吧,对你有好处。椰枣很美味,而且极有营养。你知道吗,先知穆罕默德每次开斋时吃的东西肯定都是椰枣。我们也效仿他,因为这样能让我们更接近先知的理念。”
沉默不语的林德罗斯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仿佛正在守夜。
法迪拿起一块小毛巾擦了擦右手。“你知道,我父亲从早到晚都在煮咖啡。这句谚语是我所能给他的最高赞誉——对任何贝都因人来说都是如此,因为这句话表明他是个宽厚的人。”他加满了自己的杯子。“但我父亲现在没法再煮咖啡了。事实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地瞪着空中。我母亲跟他说话,但他没法回答。马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还是分三口喝完了咖啡。“因为他的名字叫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
听到这里,林德罗斯的那只好眼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没错,就是他,”法迪说,“哈米德·伊本·阿谢夫。你派杰森·伯恩去刺杀的那个人。”
“原来你绑架我就是为了这个。”
“你这么认为吗?”
“你这个蠢货,刺杀你父亲的任务并不是我策划的。当时我连杰森·伯恩都不认识。那时候他的上线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康克林现在也已经死了。”林德罗斯笑了起来。
突然间,法迪猛地往前一扑,隔着桌子抓住了林德罗斯衬衫的前襟。他揪住林德罗斯拼命摇晃,直弄得他的牙齿咔咔作响。
“马丁,你自以为很聪明。但现在你得为此付出代价。你,还有伯恩。”
法迪掐住了林德罗斯的喉咙,仿佛是要把他的气管拽出来。看到林德罗斯拼命喘气的样子,他显然觉得非常快意。
“我听说伯恩还活着,不过离死也不远了。尽管这样,我知道他还是会竭尽全力地寻找你,尤其是他还以为我跟你待在一起。”
“你……你想干什么?”呼吸艰难的林德罗斯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马丁,我会把他需要的情报传递给他,让他到米兰沙阿来找你。等他来了,我就在他的面前把你开膛破肚。然后我再来收拾他。”
法迪把脸凑到林德罗斯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的左眼,仿佛想要看出林德罗斯对他隐瞒的一切。“马丁,到最后伯恩会觉得自己生不如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对他来说死亡还要过很久才会来临。在他断气之前,我一定要让他亲眼看到美国的首都被核武器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