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喘了好几下,才再次抬头望她,有点讶异她接近了,望着她带着纯粹忧色的脸,他出神了,然而他的眼睛虽然望着她,眼瞳的焦点却好像越过她看着其他的地方,而他的神情,也奇异地泛起了柔情。
寒雪不打扰他冥思,她端详着黑衣人的神色,那股温柔与悲哀深深打动了她,是什么样的情怀会让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露出如此无奈又哀伤的温柔?这种浓得化不开的感伤在他身上如此明显,让人觉得不忍。
“你……在怀念谁吗?”最终,她打断了他的沉湎。
黑衣人回过神,清了清沙哑的喉咙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才开口说话:“我……咳咳咳……”
他这次咳得更加长久,而且呕出来的鲜血也更加多,血流动在他面前的地面上,被阴暗冰冷的地板给吸收凝固。他艰难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才能与她对视着说话,他知道自己时日不久了,不然他也不会出来,因为他还有心愿未了,观察了这么久,也许她是可以帮他的人。
寒雪又走进几步,这次来到了牢墙边,与他相隔已经不远,她伸手握住牢房的柱子,出声规劝道:“你还是休息一下吧,你的伤势看起来很重。”
黑衣人淡淡地笑了,他一双黑浊的眼睛看着她,平淡地说道:“我伤得不重,不过每一处伤都恰到好处,让我不会立刻死,也不会活得下来,你的男人手段真的很厉害,可惜始终不能自我口中探问出任何消息,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奉端木将军的命令前来杀人,只需要完成任务即可,死士是不需要知道任何事情的。”
寒雪听着他的话,心情陡然很复杂,她不知道该作何想法,有些事情,无论是她还是王爷,都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只能顺应天命去做。
她幽幽一叹,望着他浑身伤痕,恻隐之心一直在作祟,以至于她不经大脑地说:“不如我去求王爷放你走吧?”
“不必了,我没有想过再活下去,我很累了,也想他们了。”黑衣人缓缓地说着,眼神飘得很远,很远,落到某一处,他温柔地微笑了,仿佛那里有他眷恋的人,依恋的事物。
“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如果你真的有放不下的人,那就更加应该活着呀。”寒雪极力想要说服他,没有闲暇去想如果他答应了,她又将如何说服王爷放敌人走。她只是觉得这人似乎藏着太多太多的遗憾,沉重得让人感到不忍心。
黑衣人收回飘远的思绪,定定地望着她,嗓音夹杂着痛苦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有三宗罪不容于世,第一,为了给我的上司端木将军做事而牺牲了我的妻子,不仁;第二,为了将我的身份永远保密,我杀死了我的好友,不义;第三,为了成就端木将军的死士大业,而使我灭家,不智。
我为了自己自以为是的满腔热血,为了自己在人生轰轰烈烈,出人头地,将我的妻子好友都交给了阎王,成为端木将军府里最得力的死士先锋,受到重用,可是,我却不快乐,我一点都不快乐,我失去了我至爱的妻子,我欠她一世情,更欠她一条命,我终于知道,即使我再功高盖主,我还是失败的,因为我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背弃了,作为男人,最无力的事原来是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无法给她幸福。”
他激动地吼着,眼睛睁得老大,那里,满是痛苦悔恨的情潮,滴滴血泪不停地滑落,滴到地面的血迹上,漾起淡淡的涟漪。
寒雪静静地听他吼完,不作任何评语,只是觉得心情很沉重,很沉重,世间的男女,居然还有这样的相处模式,爱她,杀她,不让她牵绊住自己的脚步,男人,是何等自私,却又如此可怜。
黑衣人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怜悯地看着自己,他忽然变得很精神,连口齿也清晰了很多,他知道,他的限时快到了,他定定地望着她,带点恳求语气地继续道——
“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我早就应该死了,只是我不能,我必须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遇到一个好心人,帮我传达我的遗愿,雪妃……你能够帮我吗?”
“其实这件事对于楚王府只有利没有害。”好像怕她不愿意似的,他急急地又补上一句。
寒雪看着他的转变,见他由奄奄一息到红光照面,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曾经在爷爷身上看到过,虽然不相识,却也感到生命即将消逝的悲伤,她望着他恳求的眼神,轻轻叹气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壮士有什么事不能释怀的,寒雪如果能够办到,定会竭尽全力去完成壮士的遗愿。”
“你……你真的肯帮我?我甚至曾经一度想要杀你,你不恨我这个敌人?还要帮我,为什么……”黑衣人这下子有点呆了,他以为自己要费很多口舌也未必能够让她答应,谁知道她连问都不问他要拜托的是什么事,就答应了下来,他诧异之余又溢满浓浓的感动,还有感恩,感恩上苍让他在临死之前遇到一个真诚的人,不问身份,不计较过往。
“人生本来就有很多无奈,事情总不能两全,你于我并没有深仇大恨,只是各事其主,身不由己,真要追究这杀戮的源头,我们都只是命运摆布下的棋子罢了。”寒雪淡淡地说着,平凡的话语当中,却道尽了让人感到无力的现实,也道出了黑衣人的无奈与苦楚。
她不知道黑衣人是何时过世的,也不知道黑衣人对自己重复了多少遍他的遗愿,只知道她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渺茫,最后消失于阴冷的地牢中,卷起丝丝沁心的凉,却凉得不透骨,她知道他终于走得安稳了,也知道他会去找他亏欠了一世的至爱……
书楼里,楚亦潇静坐在书桌后,手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然而心思却飞得老远,他正在等待侍从的回复。
果然不过一会儿,侍从便匆匆赶来,只见他惭愧地躬下身腰,战战兢兢地汇报:“王爷,属下感到城隍庙,可是那师傅早已经不知道去向,庙内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楚亦潇一掌打在书连同桌面上,“嘭”一声响,伴随着他的怒喝:“什么!再派人去给本王搜,就算是把整个石城翻过来也要将那人给本王揪出来,快去!”
侍从连连应是,然后赶紧飞奔出去,就怕迟了王爷的一掌是打在自己身上。
楚亦潇一脸阴兀地绷直躯干,深刻的五官怒得邪魅冷冽,深不见底的眸光转向地牢的方向,他的心房再次收紧。
石管家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王爷一脸沉思地望着某个方向,他顺着王爷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望去,心跳突了一下,难道王爷还不准备裁决那个女人吗?
他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自己的心思不平衡,然后故作平常地行礼:“属下叩见王爷。”
楚亦潇敛眸沉着地坐回大椅上,面不改色地请石管家上座:“石叔找本王有什么事吗?”
石管家坐至一旁,默然了须臾,然后一双仿佛能够看透世情的锐眼试探地看着王爷冷峻如常的模样,暗暗吸口气道:“王爷,你迟迟不下令处置雪妃,难道王爷还要查证关于雪妃一事吗?这件事已经很明显……”
“石叔,你应该了解本王的行事作风,本王不允许事情在本王的眼皮底下漏掉一点点的蛛丝马迹。”楚亦潇嗓音依旧不冷不淡,仿佛只是在谈论一般的事情,让人察觉不到他真正的心意。
“属下明白,但是……”石管家想要说些什么,然后中途却打住了,因为他明白,王爷如果要处理一件事,绝不会半途而废,所有想提的建议都化作心语,他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了,只需要交由王爷定夺最后的裁决,即使王爷对梅寒雪心存情心,最轻微的处罚也会将梅寒雪逐出王府。
不过没有关系,他可以等王爷去查,到时候一切都清清楚楚了,王爷就再也没有迟疑的理由了,他就不信堂堂楚王府还找不到与梅寒雪共犯的和尚!
想罢,他思路一转,由衷地高兴了起来:“王爷这次打败雪国赫赫有名的端木将军,皇上一定会很高兴,多年来的边疆威胁总算有了喘息的时候,我想不日我们楚王府又要加功封爵了。”
楚亦潇凝眉不语,眸底掠过一抹烦闷,他站起来走至门口,随意地说道:“石叔慢坐,本王想一人到城中考察考察。”
话语刚落,便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石管家想要喊住他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望风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