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遇凤凰

    五福一直不能忘记，第一次看到霍家大夫人李佩仪的情景，尽管那时候她年仅六岁。

    隆福寺外，灾民们横七竖八地躺着，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臭气熏人。她尽量躲在角落里，紧紧缩成一团，十月刺骨的寒风无孔不入，她单薄的破衣裳与她一起瑟瑟发抖。她前肚皮贴着后背脊，肚里仿佛有火在燃烧，咕咕叫着，她已经忘记了上一回进食那个窝窝头是什么时候了。那个馒头还是荷婶抢来送给她的，而现在，荷婶也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家中发了大水，她随爹娘一起出逃，只记得没日没夜地行走，小脚肿了，鞋子破了，继续不停地行走。“娘，我脚痛！”她扯着娘的手哭道，惹来爹爹劈头一掌：“不走淹死你！”

    都在走，都在饿，爹娘肩上的干粮渐渐少了，空了。

    有一天娘亲突然不见了，爹爹喜盈盈地给她买了几只香喷喷的大肉包子，她不要肉包子，她要娘，惊恐地问：“你是不是卖了我娘？是不是？”灾民中典妻卖子实在太常见了，她宁愿不要肉包子，只要娘亲还在身边。

    爹爹没有回答，直接给了她几巴掌。

    一天清早爹爹也不见了，她和一大群老弱病残的灾民继续前行，来到了隆福寺前，凭好心人施舍的残羹冷饭度日。别人说她可怜，她不知道什么可怜，她只知道自己经常又冷又饿，连梦中也在挨饿，远远望见好心人派发的馒头而不能靠近。

    “程夫人派发馒头了！”远远传来呐喊，伴随着一阵铜锣声，风里送来诱人的食物香味。

    馒头！

    食物！

    灾民们一骨碌全部爬起，连七八十岁的老人也跌跌撞撞冲得飞快，潮水一般往前涌去。

    “五福，你快去！”荷婶用仅存的力气将她往前一推。

    五福往前冲，冲到了施舍馒头的摊子前面，却怎么也进不了人墙中去。馒头浓郁的香味钩住她的鼻子她的肠胃，她恨不得化成小苍蝇飞到馒头上，狠狠地咬上几口。

    馒头，她要馒头！还要给好心的荷婶也拿一份！

    她猫着身子，往密密麻麻的人腿中钻进去。

    一个女人恶狠狠地一脚往后踢，她跌了出来，后脑勺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她顾不得痛，爬起来，又往人群中钻。

    她一定要拿到馒头，要不下一回又不知道何时才有食物分发。她一定要！

    她又一次给人踢了出来。在饥饿面前，人不像人，个个像恶狼，老的顾不上小的，男的顾不上女的。

    她再次仰面朝天，后脑勺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

    这时候，她看到了一件洁白耀眼的毛披风，就在她头顶，甚至闻到了一股非常好闻的香气，比馒头包子的香气还要香。她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气，禁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恨不得将所有的香气都吸进肚子里。

    她爬起来，愣愣地仰头看着那个仙女一般好看的女子。那女子满头油光水滑的发髻上，只插了一根碧玉凤凰钗，钗端垂下几线晶莹剔透的滴珠，更衬得一脸粉红粉红的，比庙里墙上画的娘娘还要好看。

    “小乞丐，你作死！挡住我们小姐的去路！”那仙女背后突然杀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胖大妇女，一把揪住了她，一耳光扇在了她脸上。

    她没有感到痛，甚至没有将那打人者放在心上，只痴痴地看着那美丽的女子，小声地说：“娘娘，你可真好看！”

    那女子笑了起来。

    她身边一个个女人也都笑起来，但都没有她好看。

    她的笑容，像鲜花一样娇美，像雪花一样轻柔，落在阿福眼里，使阿福心里也柔柔软软的。

    那女子用柔软香滑的手绢在五福脸上揩拭，嘴里轻轻叹息道：“这孩儿，怪可怜的。”而她，像做梦一样望着这位美丽而可亲的女子，忘记了爹娘，忘记了荷婶，忘记了馒头。

    “你爹娘呢？”女子柔声问，声音真好听。

    “娘亲不见了，爹爹也不见了。”她答，心里迷糊爹娘究竟哪里去了，脸上也不禁有些茫茫然。

    “就是她了，周妈！”

    五福并不明白，这一句话，决定了她的下半生，让她骤然脱离了灾民朝不知夕的生活，从此进入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天地，经历起伏千百重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