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的声音由远而近:“臣马文升有紧急军情禀报。”
不待朱佑樘宣召,马文升已经出现在云台。他对礼部诸官视若不见,对朱佑樘急切地说道:
“皇上,有紧急军情。”
朱佑樘不愧为大国之君,闻言依然神态自若、颇为冷静,先是向身侧的太监吩咐道:“给马大人看座。”随后才对马文升说道:“马爱卿,别急,坐下慢慢说。”
“臣谢皇上。”或许发觉自己失态,又或是受到皇上从容不迫的感染,马文升落座后,以衣袖擦了把汗,稳定一下情绪,奏道:
“启禀皇上,据辽东、蓟州、宣府、延绥、甘肃等镇总兵府传回的军情报告,鞑靼小王子借乌力罕失踪一事,派出使者在我暹罗、满刺加、占卑、胡马塔等藩属国大肆活动,诋毁大明朝廷,怂恿诸藩与大明解除宗藩关系,鼓动弱国结盟共同对抗大明……”
“岂有此理。”朱佑樘一拍座椅。
“据报,通过游说与诱迫,小王子已将鞑靼北部酋长亦卜刺引入河套一带活动,鼓动郭勒津部落旗主火筛率部出师漠南,在东起辽东、西至贺兰一线结成联盟,首尾呼应,相依日强,宁夏一战大伤元气的鞑靼人又死灰复燃。近日以来,他们西扰甘肃、东犯宣府、三入辽东,频频滋扰我九边重镇,边关守军防线过长,兵力分散,难以抵御鞑靼人集中兵力实施的闪击。”
朱佑樘见马文升住口不言,似在等自己“圣裁”,便问道:“马爱卿,兵部是何意见?”
“启禀皇上,太祖爷曾言,‘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中国者,不可不讨。朕以诸蛮夷小国,阻山越海,僻在一隅,彼不为中国患者,朕决不伐之。惟西北胡戎,世为中国患,不可不谨备之耳’。北番之鞑靼、瓦刺、兀良哈等部落,藐视我大明威德,觊觎我大明疆土、掠夺我大明财物,屠戮我大明子民,对此等来犯之敌,当三军用命,虽远必诛之。然‘土木之变’后,边备废弛,北疆攻守易势。故微臣认为,目下加强北方之边备,对策有三:其一,依照洪武、永乐旧制,补充辽东各卫缺编兵额,以加强东线重镇之守备;其二,对延绥、甘肃、宁夏诸镇,实行‘三边总制’,统一西线防御,一旦有警,相互策应;其三,京畿重地,以捍御北虏者,惟大同、宣府二镇,以为藩篱。故应选调强将镇守中线,确保京都无虞。”马文升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唔,爱卿之言,甚合朕意。不知马爱卿是否已有总制‘三边’和镇守中线的人选?”
“禀皇上,南京太常寺卿杨一清,曾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陕西提学副使,在陕任职八年,时常考察边疆战事,曾抨延绥、宁夏、甘肃三地有警不相援之弊。此人雄才大略、娴熟军务,可授其陕甘总督,总制三边军务。”
朱佑樘思考了片刻,点头说道:“便依马爱卿之议,朕即着吏部拟旨。”
“谢皇上。大同、宣府二镇,乃京都屏藩要塞,不容有失。臣有一绝佳镇守之人选,不知皇上是否应允?”马文升试探地说道。
“既然是绝佳人选,马爱卿为何闪烁其词?说来听听。”
“翰林院带俸学士陈文祺,文武全才,威振夷狄,若着此人镇守中路要塞,北方蛮夷必闻风丧胆,帝京安全可保无虞。”
朱佑樘闻言,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马文升以为皇上对陈文祺的授职有些不妥,忙解释道:
“皇上,大同、宣府乃边防重镇,各设卫指挥使司,若陈文祺统领大同、宣府军务,至少应授正三品都指挥佥事之职。然陈文祺入仕不到三年,升迁过快,自然难以服众。臣拟依然封他从四品宣武将军,授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宣抚使,品级不高但却是代天巡守,应无不可。”
朱佑樘仍然摇摇头,说道:“朕并非思虑陈文祺的破格擢升有何不妥,而是刚刚已对他另有任用。”
一听陈文祺已经另有任用,马文升惊问道:“皇上,陈文祺他所授何职?”
“黄州府知府,刚好也是从四品。”朱佑樘微笑道。
马文升急道:“皇上,请恕微臣冒犯天威。陈文祺可是干城之将啊,戍边守土才是对他最恰当的任用,您可别大器小用啊。”
一旁的礼部尚书徐溥不乐意了,这时插话道:“马大人此言差矣。‘知府’者,‘知某府事’也。总理一府兵民之政,教化百姓、劝课农桑、旌别孝悌、赈济灾伤、赋役课税、平冤解讼,这些都何等重要?马大人怎能妄自尊大、独戍边守土之人方为‘大器’?”
马文升一听,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连忙向徐溥抱拳说道: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下官口不择言,请诸位大人海涵。陈文祺兼资文武,无论是经略地方还是戍边守土,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下官的意思,如今边备废弛、边报频闻,若使他统领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军务,或可保得社稷无忧、边塞安定,这个作用可比治理一州一府更大啊。”
马文升的话说得诚恳,实际情形也是如此,徐溥也就不为己甚,摇摇手说道:“马大人忧国忧民,令人感佩。倒是下官小心眼儿了,莫怪莫怪。”
朱佑樘见两人言归于好,甚是欣慰,适时说道:“各位爱卿都是朝廷的股肱大臣,文治武功朕是缺谁都不行啊。只是这中路镇守之将,马大人还须再选才是。”
马文升坚持说道:“微臣以为陈文祺确是镇守同、宣重镇的不二人选,请皇上三思。”
“只是……朕已经下旨,怎可收回成命?”朱佑樘为难地说道。皇帝金口玉言,说过的话都要记录在案,更何况是下了圣旨?这事看来难以改变。
哪知马文升兀自不死心,问道:“皇上,何时颁的圣旨?陈文祺可曾接旨?”
朱佑樘没有言声,向随侍太监望了一眼。
随侍太监会意,尖声说道:“马大人,圣旨是吏部前日代拟,司礼监昨日加盖的印章,这会儿圣旨应该在吏部或在去湖广的路上。”
马文升听罢,说道:“皇上,既是这样,圣旨还来得及收回。”
朱佑樘略显不悦:“马爱卿怎地如此执着?设若没有陈某其人,难道这大同、宣府便无人可守了?”
马文升似乎没有发觉皇上愠怒,据理说道:“若世间并无某人,自然另当别论。古人云,‘人尽其才’。既有陈文祺其人,便当尽其所用。知人善任、唯才所宜,是关乎国家兴衰存亡之所在,皇上不可不察啊。”
“可朕的旨意已下,怎能收回?”朱佑樘的口气有些缓和。
“皇上,只要陈文祺尚未接旨,微臣就有办法。”马文升自信地说道。
“什么办法?”
“圣旨照宣,可旨意是:诰封陈文祺从四品宣武将军,授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宣抚使之职。”
“你是说,更换旨意?”?徐溥问道。
“圣旨只有一道,哪有更换之说?”马文升认真地说道。
“啊?啊!”?徐溥初时一怔,继而明白马文升的意思,不由赞道,“马大人您这招高哇。”转而为马文升帮腔,“皇上,马大人公忠体国,您就恩准了吧。”
礼部主管仪制,既然徐溥没有异议,朱佑樘心下稍安,又思忖了半晌,才说道:“马爱卿,既然徐爱卿觉得此事并无不妥,朕便依你。但如你所言,圣旨只有一道,你明白吗?”
“微臣遵旨,若前道圣旨已宣,臣便另寻人选镇守大同。”马文升说罢,即在云台代拟了一道圣旨,请皇上审阅盖章后,携了圣旨回到兵部。
马文升着人叫来职方司郎中秦宗,问道:“秦大人,近日职方司可有要事?”
秦宗知道马文升有事差遣,便答道:“大人,并无特别要事,即便有事,敝司还有员外郎、主事都能独当一面。卑职随时听候大人差遣。”
马文升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目下有件非常紧要的事情,只有秦大人亲自出马才能办好,故此要辛苦你一趟。”
“大人请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马文升笑道:“死倒不必,只是有些辛苦罢了。”说罢将向陈文祺传旨的事情向他详细讲了一遍,末了特别交待道:“对陈文祺以及他的家人来说,圣旨只有一道,所以你务必要昼夜兼程,赶在传旨官将那道圣旨送交湖广布政使司之前,将之截下来,并去沈府——”说到这里,马文升自怀中请出圣旨,交到秦宗手里,“向陈文祺宣读这道圣旨。”
秦宗将圣旨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起身说道:“卑职定不辱使命。时间紧迫,卑职这就上路。”
马文升将秦宗送到门口,叮嘱道:“记住,务必要赶在传旨官将那道圣旨送交湖广布政使司之前,将之截下来。否则的话……”马文升实在不愿意作这个假设,但不得不作万一之准备。他指着秦宗怀里的圣旨,沉声说道:“你便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悄悄地将它带回。”
秦宗拍拍胸脯,说道:“大人请放心,卑职一定赶在传旨官前头,将此事办的天衣无缝。”
秦宗万万没有想到,吏部尚书王恕因湖广布政使陶鲁多次催逼,正为迟迟不能选配黄州知府而发愁,此次得皇上恩准外放陈文祺赴任,便命传旨官八百里加急,披星戴月赶往湖广。尽管秦宗一路快马加鞭,怎奈晚了两日出发,终是追之不及,等他赶到湖广布政使司衙署时,布政使陶鲁已到沈宅主持赐婚大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