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礼字斟句酌地说道:“大明立国两个甲子,除偶有边患,可说是时和岁稔、国泰民安,哪里有许多‘暴民’?即便有那么几个‘暴民’,那也是官逼民反,而且反的是地方官府,并非朝廷。小的职责所在,难以避免直面那些‘暴民’,然而,在向他们挥舞刀剑的时候,小的每每忐忑愧疚、于心不安哩。”
听了这番直抒胸臆的话,陈文祺认为此人颇有正义感,便直接问道:“难道方浩钰也是如此?”
“方浩钰为人其实不坏,或者说人很侠义、和善。大崎山山高路远,时常有长途跋涉忍饥挨饿的过路客人,只要被他遇见,他都会施以援手。陈将军您说,有这样聚众剪径的‘暴民’么?”说着说着,文礼慢慢没有了顾忌,说话不再模棱两可。
陈文祺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他不是‘滋扰地方’吗?那又是怎么回事?”
“滋扰地方?不错,莫大人在山上骂战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但小的从未听说方浩钰在哪里‘滋扰’过,若真有其事,莫大人还不差兵房的人前去镇压?”
“那——抢夺**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的倒不清楚,莫大人他没有告诉您?”
陈文祺摇摇头,没有回答。莫仁兴对方浩钰的“罪行”语焉不详,文礼则是间接否定。他有一种直觉,这个黄州知府“有问题”。
正沉思中,身后的文礼提醒道:“陈将军,黄州卫到了。”
与爹爹沈清会合后,陈文祺向爹爹介绍了去黄州府的情况,然后说道:
“爹爹,看来我们需要改变一下计划。”
“祺儿你的意思……?”沈清问道。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方浩钰那几个罪名未必属实,我意以招抚为上,何须五千人马来回奔波?不如爹爹就在黄州卫按兵不动,祺儿只身前去方家寨查明情况后再予定夺。”
沈清沉思半晌,说道:“你说的虽有一定道理,但也太过冒险。这样吧,爹爹带一名百户率领本部人马与你一同前去,以防不测。”
陈文祺不便过于坚持,便让黄州卫镇抚使率领大部人马原地待命,让一个名叫冯斌的百户率领属下百余名士兵向方家寨进发。
不久,队伍进入大崎山山脉。眼前的山梁粗犷而冷峻,漫山的针叶松在秋风中摇曳不停却依然翠绿,呈现出一种不屈的凝重;幽深的峡谷之中,升腾着舒缓飘逸的氤氲山气,如同轻纱帷幔,在西斜的阳光横照下,显得妩媚而娴静。
方家寨坐落在大崎山山谷之中,陡峭的山势形成一道天然的防御屏障。一行人马来到大寨跟前,只见寨门紧闭,不闻人声,只有隐约可闻的蝉鸣和鸟唱,毫无开战的征兆。
忽然,一阵急促的锣声从寨内传出,接着有人高喊:“莫仁兴又带人来了,赶快结阵。”紧接着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喝令声,伴着灰尘向空中弥漫,先前的幽静瞬间被喧嚣声打破。
在沈清的示意下,冯斌策马上前,隔着寨门喊道:“里面有人么?”连叫三声之后,只听“吱呀呀”一阵响动,寨门半开,从里面闪出十余个手持刀剑的山民。当先一人,是一个不施粉黛却俊俏无比的中年女子,美目顾盼间,带着淡淡的冰冷和浓浓的敌意。
“你们是谁?此来何意?”那女子冷冰冰、硬生生地连发两问,尽管语气不善,那声音依然如黄莺出谷、清脆悦耳。
冯斌向陈文祺、沈清两人一指,说道:“这位是朝廷招讨使陈将军,这位是湖广都司佥事沈大人,奉旨……”
陈文祺翻身下马,截住冯斌的话,向那女子一抱拳,说道:“敢问夫人,方浩钰方寨主可在?”
女子一听面红耳赤,含羞带怯地叱道:“谁是‘夫人’?本姑娘还待字闺中哩。”
看这女子年近三十,因此尊她一声夫人,孰料人家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陈文祺不免有些尴尬,连忙说道:“在下口不择言,请……请姑娘莫怪。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身后一个壮汉粗声喝道:“不许无理。我们浩玲大小姐的芳名岂是你能打听的?”
话一出口,众人忍俊不禁。女子瞪了他一眼,低声嗔了一句:“豆渣脑壳。”复又转身对陈文祺说道:“不错,本姑娘贱名浩玲。”
“不知姑娘是方浩钰方寨主的何许人也?”陈文祺礼貌地问道。
方浩玲见他态度和善,不似前几次莫仁兴那般杀气腾腾,面色稍霁:“方浩钰是我大哥。”
“原来是方姑娘,幸会。方姑娘,可否请令兄出来一见?”
“我大哥病了,不方便见客,有什么事跟本姑娘说一样。”
“姑娘,事关你们全寨的安危,你当得了这个家?”冯斌一旁插话道。
“当得了当不了,本姑娘自有分寸,不劳阁下提醒。”?方浩玲回呛了一句。接着手指远处百余名兵士说道:“你们带这么多人上山,不就是‘奉旨平暴’么?本姑娘就代表我大哥说一句:随时奉陪。”
“你们这是存心要与朝廷为敌了?”?冯斌喝道。
方浩玲杏眼圆瞪,高声驳道:“我方家寨的人足不出崎山,这叫与朝廷为敌?倒是你们官兵,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到门前,口口声声要铲平山寨、诛灭暴民,这是为何?如硬要说‘为敌’,那是朝廷非要将我方家寨视为敌人。”
“方姑娘口齿伶俐,在下佩服。不过,有人说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难道这是空穴来风?”陈文祺见不着方浩钰,有意将话挑明,欲看方浩玲如何辩解。
谁知方浩玲听此既不惊奇亦不恼怒更不辩解,反而嗤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要怎么说便怎么说吧。”
“难道不是如此?”
“是与不是,咱小百姓说了能算?别废话了,要打便打,不打请回,本姑娘没兴趣在这儿与你们磨牙。”?方浩玲说罢,向同来的十数人一挥手,“回寨!”
“方姑娘,请留步。”陈文祺急喊。
方浩玲转过身,冷冷地问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方姑娘,听你的口气,分明含着不满。不如说来听听,或许在下可为贵寨化解这场冲突?”
方浩玲“咯咯”一笑,说道:“本姑娘见你比那莫仁兴斯文一点,才与你多啰嗦几句,你以为本姑娘就信了你?自古至今,只见官官相护沆瀣一气,不见当官的为民请命。这种惺惺作态,尊驾就免了吧。”
“方姑娘,话可不能这样说。官官相护在下不能说没有,但古往今来亦有许多爱民如子的清官廉吏。例如本朝的况钟,勤于政事,忠于职守,除奸革弊,为民办事,深得百姓的爱戴,不是被百姓称为‘况青天’吗?”
方浩玲冷哼一声:“可惜阁下不姓况,也不见得是‘青天’。本姑娘不习惯与官家打交道,失陪。”说完带着一帮人转身朝寨内走去。
“方姑娘,要不,在下与你大哥谈谈?”陈文祺在背后喊道。
方浩玲头也不回,说道:“悉听尊便,只要你有本事进得去。”说完对身后的那些人说道:“‘客人’来了,咱也不能把人家拒之门外,把寨门打开。”
半掩的寨门“吱呀呀”全部打开,越过寨门,见寨前空地上,旌旗蔽日,数百个身着劲装短靠的山民井然有序地排列,形成一个特别的阵型。
陈文祺让士兵们原地不动,自己与沈清、冯斌骑马来到阵前观看。
早在永乐八年,太宗朱棣得神机枪炮法,并在军队中特置神机营,开启了世界上火器部队的先河,大明军队也成为世界上最早也最为先进的枪炮部队。有了火器之利,当然无坚不摧,那些赖以克敌制胜的古老阵法在火枪、火炮面前不堪一击。因此永乐以后,军中将领渐渐疏于对阵法的关注与研判,这也是阿巴海摆出车悬阵后无人能识的缘故。
但由于火器、**制造极为困难,神机营作为明军的一个兵种,仅仅编制在京城禁卫军三大营中,担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地方卫所并无火器部队。
因此,当方家寨摆出阵型之后,即便是正规军队在没有火器的情况下缺乏破阵的能力,更何况知府衙门中的游兵散勇?以故黄州知府莫仁兴率本府兵房的治安兵多次进剿,虽无人伤亡,却也不能越过雷池一步。
三人在阵前来回走了两趟,遂停止观察,退出寨门之外。
沈清虽出身将门,但因爹爹、师父早逝,青少年时以习武练功为主,对阵法并不精通。现在虽然陪同儿子在阵前走了几遭,但眼中只见旌旗、山民,并未看出什么名堂。这时向陈文祺问道:
“祺儿,你可看出这是什么阵型?”
“对呀,陈将军,这是什么阵法?实不相瞒,在下也是看的一头雾水。”冯斌紧锁眉头说道。
“爹爹,冯兄,你们看,此阵型状若‘线子筢’(鄂东南一带用来绷撑缠绕纺线的工具,呈8字形状——作者注),名为‘冲轭阵’。此阵呈线形态势,在山地中移动较快,而且在行进中,任何一个方向来的敌人都会同时面临两个侧翼的兵力攻击,因此杀伤力很强,也不容易攻破。”陈文祺在地上边画图形边向沈清和冯斌讲解。
“如此说来,此阵是没法攻破了?”?冯斌有些不安地问道。
“此阵当然也有缺陷。由于阵型比较复杂,阵型发动后,各个环节疏于联络,主持阵型的将领难于指挥,不易形成统一的步调。因此需要长期的训练才能保证阵脚不乱。也就是说,只有训练有素的步兵才能运用好这种阵型,像这种临时凑合的阵型,要破除并非难事。”
“既然此阵能破,末将这就召集部队,一鼓作气将这个什么‘冲轭阵’给端了。”?冯斌说着站起来,就要率部属攻阵。
“慢。”陈文祺一把拉住他,说道:“我还没说完哩。此阵最大的优势,能同时迎战前、左、右三方来的敌人,属于山地防守阵形。”
“防守阵型?您是说……”冯斌显然没有弄懂陈文祺的意思。
“这就是说,方浩钰摆下这个‘冲轭阵’,只是用于防守他的寨子,并不是用于‘滋扰地方’的。”沈清插话解释道。
冯斌似有所悟,试探着分析道:“陈将军的意思,是不是说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的罪名不实?”
陈文祺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至少有待查实。”
冯斌听罢不以为然,说道:“在下冒昧直言,方浩钰摆阵的目的,虽是拱卫山寨的安全,但与他‘抢夺**、滋扰地方’并不冲突。说不定他见官军前来清剿,才临时龟缩在山寨之中,等官军一退,他照样出去打家劫舍、兴风作浪。”
“冯兄的分析不无道理。所以皇上下旨,命我率兵招讨。若方浩钰果是暴民,势必将他绳之以法、为民除害;若他并非暴民,自然还是招抚为要。无论如何,方家寨的人并非个个罪大恶极,不管方浩钰是否暴民,这阵中的山民多为无辜百姓。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了杀戒。”?陈文祺耐心地说道。
沈清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这是自然。即便方浩钰真是暴民,能够劝他放下武器、改恶从善,也是功德一件。不过他们似乎对官府成见很深,不愿对话,这却如何是好?”
“爹爹,孩儿想回趟陈家庄。”
“回陈家庄?”沈清不解陈文祺要回陈家庄的用意。
陈文祺蹲下身,拿起一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阵型,对沈清说道:“爹爹您看,进入‘冲轭阵’后,这两个侧翼的‘兵士’便会同时对入阵者进行夹击。若不顾对方的生死,自然可以放手一博。但若不想伤及对方同时保证自身的安全,必须要‘恰到好处’地消解两个侧翼的攻势。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要从此阵顺利穿过,以一人之力实难兼顾腹背安全。五叔深谙阵法要领,所以孩儿想请五叔出马,与孩儿一起闯阵。”
沈清与冯斌对望一眼,愧疚地说道:“可惜爹爹不懂阵法,也只好如此了。”
陈文祺见爹爹没有异议,便站起身说道:“事不宜迟,孩儿这便连夜赶回陈家庄,明日午时之前返回。在此期间,请爹爹和冯兄约束好属下,不可轻举妄动。”
得到两人的应承之后,陈文祺扳鞍上马,望山下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