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证书”恭恭敬敬地送到蒙面人面前,如释重负地问道:“这下好汉可放心了吧?”
蒙面人接过“保证书”,正要开口讲话,忽然房门“哗啦”一声被人踢开,接着听到一声暴喝:“大胆金卜焕,竟敢谎言欺官、庇护逆贼,你可知已犯下灭族大罪?”
金铁匠转身一看,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将军(牟斌)威风凛凛地站在房中,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军校,身穿麒麟服,大概品级也不低。
锦衣卫的主要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可以逮捕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市井平民中的任何人。因此,锦衣卫所到之处,人人闻之色变、望而生畏。
金铁匠一见锦衣卫来家中,顿时唬得魂飞魄散,原先跪得发麻的膝盖尚未恢复,又“噗通”一下继续去发挥“作用”了。
“金卜焕,你给蒙面人修补佩刀证据确凿,还敢隐瞒不说吗?”牟斌接过蒙面人手中的“保证书”,在金铁匠的眼前扬了扬。
金铁匠脑中一片混沌,但很快就清醒过来:此蒙面人非彼蒙面人。
他指着眼前的蒙面人语不成句:“你……你是……你不是……”
蒙面人朗声一笑,脱下身上的黑衣,解开脸上的黑巾,略带歉意地说道:“在下多有冒犯,金师傅莫怪。”
金铁匠目瞪口呆,此人并非别人,正是傍晚离去的那位公子。
陈文祺去而复返,听到了金铁匠夫妇的对话,始知那疑犯掩盖行藏来找他修补佩刀之事。本想当场揭穿,又怕空口无凭金铁匠来个矢口否认,于是赶到锦衣卫问牟斌要了夜行衣靠,假扮蒙面人与金铁匠上演了适才那一出活剧。
“你……”金铁匠为之气结。
“金师傅,蒙面人虽为在下假扮,但在下适才所说却非虚言。你想想,我们来找你打探消息,那个真的蒙面人肯定紧张,他为了保命,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杀人灭口。而你想远遁他乡隐藏行踪也不可行,别说普天之下到处都有官家的耳目、捕快,你纵然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而且还要过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就是那蒙面人也是大不放心,必要寻着你杀之而后快。因此在下虽然诓骗你说出隐情,实则也是救了你、解脱了你。只要你说出实情,我们就能将那逆贼绳之以法,你也从此无后顾之忧了。”陈文祺耐心地开导金铁匠。
“金卜焕,你若爽爽快快地将如何为那蒙面人修补佩刀的事说出来,以前你的种种隐瞒本官权当没发生过,本官让你还继续打你的铁;如若不说,那就是与那逆贼同罪,本官说不得只好带你到锦衣卫去了。”牟斌不失时机地指出隐瞒实情的后果,以彻底消融金铁匠的侥幸心理。
落入人家彀中,“证据”亦在人家之手,金铁匠再要否认已是不能。况且这位公子的话不无道理,只有配合官府抓住那蒙面人,才不致担惊受怕、背井离乡。事已至此,金铁匠没有多想,说道:
“小人一时糊涂,没说真话,恳请大人恕罪。大人想知道什么,小人知无不言,再不敢隐瞒。”
“好。你便将当时的经过详细说一遍。”
金铁匠急于撇清与那人的关系,便详细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那是去年(好像是四月)的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洗了手脸泡了脚,正准备上床歇息的时候,忽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我抬头一看,见一蒙面黑衣人闯进房中,手中也似公子这样,拿着一个破布缠着的东西。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紧张地向蒙面人说道:“好汉请高抬贵手,我一个穷铁匠,家中并无钱财,请另走一家吧。”
蒙面人冷哼一声,嗡声说道:“金铁匠你不用紧张,我不为钱财而来,只是让你为我修补一下此刀。”说罢解开旧布条,将那把刀伸到我眼前。
我一看,这把刀形状奇怪至极,平生仅见。刀口之上,有一个粒米大小的缺口。
见蒙面人并非打家劫舍,我才慢慢平静下来,接过蒙面人手中的佩刀,轻松地说道:“这个容易,但今日烘炉已经熄火,尊驾如果急要,明日一开炉,便先修理尊驾这把刀。”
蒙面人显然不放心,问道:“你待如何修补?”
“自然是将刀口截齐,再锻打锋刃啊。”
“不成。你看这刀刃上的流水,无论纹理式样还是纹理长短,均是惊人的一致。若是重新锻打锋刃,这把刀岂不是面目全非了?”蒙面人语气生硬地斥道。
“那——尊驾要如何修理?”
“只将这缺口修补得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
老实说,打铁打了几十年,经我修理的刀剑逾百,还从未如此修补过。我一下子抓了瞎,说道:“这……这可修不了。”
蒙面人一听,两眼露出凶光,恶狠狠地说道:“京城中人都说金铁匠‘无铁不打’,多少奇怪的活儿你都能接,为何本……本人的活儿不接?莫非不想开这个铁匠铺了?”言下之意,如不为他修好缺口,就要捣毁我的铺子。
受他的威吓、加上我平素喜欢探究一些奇工异巧,便向他说道:“既然如此,尊驾可将此刀留下,待我琢磨几日,如能修补当然更好,若不能修补,尊驾便是要了小人的命,那也没有办法。”
蒙面人想了片刻,终于放下手中的佩刀,说道:“好,依你所言,三日后本……本人再来。只是一条,不准任何人知道,包括你老婆。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那蒙面人一走,我也顾不得歇息,就着灯烛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人留下的“怪刀”。因为要想修补好这刀的缺口,流水纹理倒是好办,用些功夫就能做到以假乱真,但这缺口用什么来修补,非要先弄清楚这刀原先是用的什么材料不可。
凭我的经验,知道这把“怪刀”无论用材还是工艺均属上乘,显然不是平庸之品。但用的是什么材料,一时半会竟是毫无办法。
三日之后,那人如期而至,依然是夜晚,依然蒙着面。
我将那把刀送到那人的面前,无可奈何地对他说道:“尊驾这把刀,小的无能为力,请另寻高明吧。”
那人一听急了眼,伸手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凶巴巴地低声吼道:“这京城中,除了你金卜焕,还有什么‘高明’的?今儿要么你将这把刀修补好,要么本……用这把刀送你去见你先人。你自己选一种吧。”
我使劲扳开他的手,喘了一口粗气说道:“不是小人不愿修,实在是……”
“嗯?再说一遍试试?”那人威胁道。
“好汉饶命,小人实在是……除非……”
话未说完,那人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除非什么,说。”
“小人若是知道这把刀用的什么材料,才能寻思如何修补。”我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那人发怒。
那人听了这话,半晌没有做声。
“若不知此刀用什么材料锻造,尊驾就算杀了我,我也没办法修补此刀。”我又重复了一句。
那人长吐一口气,瞪眼说道:“你想知道此刀的来历,无妨便告诉你。但这事除了天知地知,便只有咱俩知道,你如对旁人泄漏半句,我让你夫妻共赴黄泉。”
“不敢,不敢。小的保证不向别人说道此事,就连我老婆也不说。”我连忙说道。
那人神情轻松了许多,口气也和缓下来,说道:“此刀名为绣春刀,乃用乌兹钢锻造。这该可以修补了吧?”
我虽然成年累月呆在铁匠铺子里,两耳不闻外面的事情。但对刀剑的见闻还是有的。一听此刀就是传说中的绣春刀,当时是惊骇无比。此人既然手拿绣春刀,那他便是人见人怕的锦衣卫中人了。心想这刀不修也得修哇,便一迭连声地说道:“我修,我修。不过若要修补得与原样一般无二,可要多耗些时日。”
“要多长时间?”
“十天。”
“不行。”
我咬咬牙说道:“最快也要七天。”
那人沉思再三,说道:“就依你七天。七天后,本……要么取刀,要么取你性命。”说罢便一阵风似地离去。
次日,我将铺子关了门,一门心思揣摩修补那把绣春刀。因不能损坏缺口之外的刀身,我整整用了六日六夜,才把那米粒大小的缺口修补好。
说到这里,金铁匠颇为自得地说道:“不是小人自吹自擂,那缺口修好之后,与原先的刃口、流水是一模一样。把它混在别的绣春刀中,莫说别人,就算我本人到场,也是辨认不出。”
陈文祺心里想道,此言的确不虚,前日验遍所有可疑之绣春刀,均是毫无破绽。但他对金卜焕寄予极大希望,不肯轻易放弃。
“照金师傅这么说,这把刀就无法让它现形了?”
金铁匠肯定地点点头。
陈文祺将手中用布条缠绕的绣春刀解开,倒转刀柄指着上面的编号说道:“金师傅请看,绣春刀在这儿都刻有一串数字,当日你可曾留意?”
金铁匠面现惊诧之色,说道:“刀柄上还刻有数字?小的当时只顾想着怎样才能按他的要求修好缺口,并未留意其他的事情。不过那人的刀柄用布条缠得结结实实,就算注意也看不见里面的字迹啊。”说到这里似乎记起了什么,金铁匠伸手一拍脑袋,说道:“对了,在布条紧紧缠住的边缘,我发现有两个半圆形的痕迹。小人当时还奇怪,这么好的佩刀怎么将刀柄损伤了?”
“两个半圆形?”牟斌、陈文祺同时发问。
“是,是两个半圆形的刻痕,两个一模一样,不像是硬物无意间划伤。”
陈文祺略一思忖,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见牟斌正要追问,便轻轻一拉他的衣袖,笑道:“牟大人,这两个半圆形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说。”接着掉转头向金铁匠问道:
“金师傅,难道你修补的那个缺口真的是天衣无缝,与其他地方没有丝毫的不同?”
“从外观看,的确如此。当时小的光是做那流水的纹理,就耗了三天的功夫。若是看得出破绽,那人还不要了小人的命?要说不同嘛——,”金铁匠挠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什么,“对,就是材料了。那个缺口,小人是用足色白银修补的。不过,肉眼那是分辨不出来的。”金铁匠回答道。
“白银?”陈文祺心里一动。
“嗯,白银。这绣春刀用的乌兹钢,可是异常的坚硬,又特别地耐火,别说那人不许改动缺口之外的锋刃,就算将它炼熔也不容易。我看它如银色一般,便想到用白银来修补这个缺口。”
金铁匠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陈文祺可是一句都未曾听进去。他在回忆一件往事,它也许有让缺口现形的可能。
陈文祺不再多说,将手中的绣春刀递给金铁匠,说道:“这把刀亦有一缺口,请金师傅按照原先的方法,将它修补一下。敢问要多长时间?”
金铁匠接过佩刀,说道:“有了先前的经验,时间就不要那么长了。三五天之内,必定为公子修补好。”
陈文祺皱皱眉,问道:“若是只补缺口,不做流水纹理,是不是要快一些。”
“公子您可说对了,最难的活儿不是修补缺口,而是这流水的纹理,要做得与刀刃上其他的纹理粗细、弯曲程度、线条的接驳一般无二,实在是耗费时间。如果不做流水的话,有半天的时间可以完工。”
“好,明日傍晚,在下前来取刀。”
牟斌虽不知陈文祺要做什么,但他亲眼见过陈文祺与鞑靼济农阿巴海斗智,相信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便静静在旁听他们对答。直到陈文祺与金铁匠告辞,仍然未置一言,带着两个手下随同陈文祺快步离开了金家。
“陈将军,下步我们怎么办?”回程途中,牟斌问道。
“现在人证已经有了,但还缺物证。眼前我们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找到那把被金铁匠修补过的佩刀;第二,让那把有缺口的佩刀现出原形。”
“怎么找?怎么让它‘现形’?”牟斌不解地问。
陈文祺想了想,对牟斌说道:“这样吧,咱俩分下工:烦请牟大人在前日的四十八人中(牟大人自然除外),找出编号尾数为三和八的所有佩刀。”
“尾数三和八?”牟斌一愣,随即会意,遂点头说道:“这个容易得很。只不知陈将军有何办法让那把佩刀的缺口现出原形?”
陈文祺似乎不愿多说,只是含糊地应道:“明日或许能见分晓。对了,金铁匠是个重要的证人,从现在起,请牟大人派人暗中保护,严防嫌犯杀人灭口。”说完对牟斌一拱手,拐上一条岔路,转眼消失在黑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