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狼毫小楷,将信的正文重抄一遍: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
方能连连斩关夺隘
最终一统蒙古河山
大漠奏响立国套曲
未料本汗座前诸公
恣意染指上国卫所
乃致百姓迭遇年馑
敝人深憾无以酬报
承诺每到夏秋黄熟
进贡上国宝马金玉
外加稻米菽粟万斛
罢兵休战贵我两利
抄罢,她又在每句的首字与末字的下面划了两条横线(古代是竖书成行,自上而下写满一行后,再自右向左换行),说道:
“无论首字、末字,连起来都是词不成词、句不成句,不知所云,看来并非藏头、藏尾的格式。再看中间如何。”
沈灵珊掭了掭毛笔,又将中间六字分别划上横线,口中念念有词,直到最后一条横线划完,突然欣喜地说道:
“有了,就是此句。”
夏尧、沈清一听,精神一振,同时问道:“是那句?”
“您们看,每行倒数二字。”沈灵珊指着最下面的第二条横线。
“助夺河套诸卫年酬黄金万两。”沈清念道。
“十二个字凑成两句六言散句:助夺河套诸卫,年酬黄金万两。”沈灵珊补充道。
夏尧恍然大悟,伸手一拍书案,激愤地说道:“果然包藏祸心。小王子要梁芳帮助他们夺取河套沿线的卫所,许诺每年送他万两黄金。快看看梁芳是如何回答他的。”
陈文祺拿起放在一旁的另一个信封,递给沈灵珊:“沈姑娘颖悟绝人,片刻之间勘破小王子的小把戏,在下佩服。梁芳这个,想是同出一辙,请沈姑娘一并代劳了吧。”
沈灵珊娇嗔道:“大哥,你笑话我不是?按照你说的按图索骥,简直就是给你当书僮。”说罢,望着陈文祺抿嘴一笑,那娇羞妩媚的神态,令陈文祺心旌摇曳。
沈清看在眼里,忧在心上,连忙拍拍女儿的肩膀,说道:“珊儿,快看梁芳怎么讲的。”
沈灵珊收回目光,抽出信笺,展开铺在案上,只见上面写着: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阁下
顷奉惠函??谨悉一切
君王翦戮百姓除祸翩然来朝和平使者南唐李煜尊宋代唐落水桃花胜于僵胔饰诈矫情定遭旨问一朝传檄终当奉顺遮莫佯为复沦败寇改操易节虑远防危
专此布复??并颂时绥
大明朝御马监梁芳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
沈灵珊很快看完,对夏尧和沈清说道:“梁芳此信,与小王子如出一辙,只是将八言散句改成了四言散句。我还是如法炮制吧。”
说完,取过一张宣纸将梁芳信中的正文抄了下来,只见:
君王翦戮,
百姓除祸;
翩然来朝,
和平使者。
南唐李煜,
尊宋代唐;
落水桃花,
胜于僵胔。
饰诈矫情,
定遭旨问;
一朝传檄,
终当奉顺。
遮莫佯为,
复沦败寇;
改操易节,
虑远防危。
这次未等沈灵珊划线,沈清便很快念了出来:
“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矫旨传奉佯败易防。”
“这个同样是四言散句。”沈灵珊提醒她爹爹。
沈清按照女儿的提示,又念了一遍:“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矫旨传奉,佯败易防。什么意思?珊儿你确定没有搞错?”
小王子的意思一看便知,梁芳这几句话,字面上的意思很明确,但他要告诉小王子什么?令人不解,因此沈清怀疑这是不是正解。
“按理说应当不错,您看这四句话十六个字,语句通顺,意思连贯,如果不是正解,决不会巧合到每句都能凑成词句。大哥,你说呢?”
陈文祺拿起沈灵珊誊抄的宣纸,看了又看,最后说道:“其它之处,没有比这四句话更合理的文字,应该是这没错。只是这意思……还须仔细揣摩。”
这时夏尧说道:“这四句话中,有两句我倒是略知一二,说出来大家斟酌。韩兄曾经对我说,他是在梁芳家里偷听到梁芳与阿尔木的谈话之后拿到这两封信的。阿尔木作为小王子的特使来天朝京城呈贡,于两日后返回蒙古。为了表示对藩国的友好,朝廷特派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为安抚使节,带了大批布匹等中土特产,随同阿尔木一同到蒙古汗廷,宣示宗主国的恩德。梁芳这第一句话中的‘来使’,极有可能指的就是怀恩……”
听到这里,陈文祺说道:“前辈,我打断一下,当年怀恩出使蒙古,是何时返回京城的?”
“据说是三个月之后。”
“怀恩回朝后,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个我倒不清楚,怀恩出使的第八天,我也启程来宁夏了。”
“前辈请继续讲。”
“嗯。这第三句中的‘传奉’,是既不经吏部考察,又不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由皇帝直接任命官吏的做法,在成化朝甚是泛滥。‘传奉授官’之风一起,掌握宫中大权的嫔妃及太监趁势假借皇帝之名,大行私利,卖官鬻爵。据说,梁芳取中旨授官,先后就达千人之多。这句‘矫旨传奉’大约指的就是这事,只是……”
“我明白了。”陈文祺拿过小王子的信函,与梁芳的复信并排放在一起,指着小王子的信说道:“小王子意图侵吞我河套诸卫,却又忌惮天朝的无敌之师,于是以每年万两黄金的条件,换取梁芳作内应,谋划不费一兵一卒‘巧取’大明江山。梁芳经不住诱惑,便与小王子约定,由自己设法将‘可靠之人’取旨授官,充任河套诸卫的守御将领,然后由小王子派兵攻打各卫,让这些守御将领佯装不敌,将城池拱手让出。事实上,当年小王子领兵‘攻打’灵州、静州和平罗时,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并未出城迎战,双方默契地对峙了几日后,他们便开门投降,未战就‘易防’了。故此,只须查明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三人的来历便可印证这两句话的真伪……”
不待陈文祺说完,夏尧插话道:“不错,当年我在兵部右侍郎任上,并不知道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何许人也,他们定是梁芳那阉贼矫旨而授的‘传奉官’。”
陈文祺点点头,接着说道。“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三人,本是‘岭南八凶’中的殷风、严霜、韩冰,他们早已投靠了小王子。梁芳为他们‘矫旨传奉’,也是他里通外国、卖主求荣的铁证了。”
“那‘翦除来使,李代桃僵’又是何意?”沈灵珊问道。
“梁芳若要‘矫旨传奉’,最大的障碍是什么?”陈文祺反问道。
“假传圣旨,最难的自然就是加盖玉玺这一关了。”沈灵珊答道,随即击掌说道:“哦,明白了。梁芳要取旨授官,总得要有些‘理由’,但若‘授官’的人数较多,这理由就不那么好找了。于是干脆釜底抽薪,趁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出使鞑靼之机,假小王子之手将他杀掉,换上‘自己人’。那么,想授何人的官职岂非轻而易举了?”
夏尧、沈清双双大吃一惊,骇怪地问道:“你说朝上那个‘怀恩’是假的?”
“我看有三种可能。”陈文祺接口说道:“一种可能就是这信中所说,怀恩已被小王子杀害,现在京城宫中的那个‘怀恩’是冒名顶替之人;第二种可能,就是怀恩如同梁芳一样,在出使期间被小王子诱降,已经成为鞑靼人的另一个内应。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怀恩在出使期间,始终保持极高的警惕,小王子没有机会下手,躲过了一劫。”
“我以为第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沈清说道。
“何以见得?”
“怀恩在先皇身边十余年,深得先皇的恩宠,他的仪容、习惯、言谈等等各个方面先皇都是了如指掌,要找出一个不仅体型、相貌相像而且其他特征酷似的冒名顶替者,谈何容易?”沈清分析道。
“除非最后一种可能,否则,无论是李代桃僵还是怀恩变节,此时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便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必须尽快奏明皇上。”夏尧忧心地说。
“对。还有梁芳通敌卖国,铁证如山,也须尽早将其捉拿归案、问罪伏法。”沈清补充道。
陈文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前辈、伯父,梁芳兄弟为了一己私利裂土卖国,还千里追杀韩慎老前辈,罪不容赦,这笔账迟早要与他清算。而‘岭南八凶’叛国求荣、为虎作伥,亦是恶贯满盈,此种民族败类,决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对,‘岭南八凶’不得到惩处,天理难容。”提到“岭南八凶”,沈清那是刻骨崩心,恨不得即刻手刃宿敌。
“然而他们已经龟缩到大漠,要捉拿他们谈何容易。”夏尧无可奈何地说道。
陈文祺淡然一笑,说道:“利用梁芳兄弟将他们‘钓’出来。”
“钓?怎么钓?”夏尧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问道。
“小王子以二十万两黄金为代价换取灵州、平罗、静州三城,如今一朝失去,等于是鸡飞蛋打。以小王子的性格,他必不甘心黄金、城池两头落空,更不会让梁芳心安理得地享受那笔财富。因此,只要暂时不动梁芳兄弟,就有机会‘钓’出‘岭南八凶’。”
“如此一来,岂不便宜了梁芳这阉贼?而且,那个‘怀恩’留在宫中终是大患啊。”夏尧不无担忧地说道。
陈文祺见夏尧担心,便说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梁芳兄弟迟早要得到报应。至于宫中那个‘怀恩’,已经隐藏在皇上身边十余年,充其量不过是帮助梁芳‘矫旨取士’,对皇上构不成什么威胁,暂且让他逍遥几天。何况眼下‘三卫’刚刚收复,百废待兴,须耗费时日作出处置哩。”
夏尧听罢认真想了一回,觉得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于是决定先集中精力处理边关事务,然后回京述职。
“前辈,那个韦坚现在何处?”陈文祺问道。
“韦坚?”夏尧一时不知是谁。
“那个远征军中的内奸。”
“啊,他呀,我让陆完、秦宗他们押解回京了。怎么一时想到此人了?”
“晚辈怀疑此人自传奉授官到与敌通风报信,均与梁芳兄弟有关。须得将此人看管好了,他可是检举、弹劾梁芳兄弟通敌的重要人证哩。”
“你放心,我已让秦宗捎回书信,请马文升大人秘密关押,待我们回京之日,便可查明是谁将韦坚‘塞’进远征军的。”
“前辈果有先见之明,晚辈佩服。”陈文祺由衷地说道。
“人老了,世故经得多一点而已,哪里谈得上先见之明?看看,光顾了说话,连天色都忘了。走,吃晚饭去。”夏尧连忙转移话题。
大家向外一看,可不?天际间晚霞斑斓,夜雾已经薄薄地笼罩着大地。
行走间,夏尧又想起一事,对沈清说道:“清儿,吴祯说的那事儿,你去办一下吧。要不然到明日又忘了。”
“好吧。夏叔看如何处理才好?”
夏尧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写个折子,请户部拨点银子,让吴祯觅地重建卫治吧。”
陈文祺这时插话道:“前辈,我陪同伯父再去看看吧,如果没有新的发现,再上奏朝廷也不迟。”
夏尧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你们相机行事吧。”
谁也想不到,沈清、陈文祺次日去静州城一看,竟发现一个惊天的秘密。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