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所求,当真是皇兄真正所欲之物吗?”
几步外亭子内的酒过热,溢出些许,浇在炭上滋滋作响。郑众却始终在远处弓着身低着头,未靠近分毫。
“哼。”刘庆眉头紧锁。
这一声嗤笑,便也算的上应答了。
刘肇微微侧过脸,斜睨着刘庆:“那么朕问你,何谓权。”
“下下者以为牟利脱贫,中下者以为功成名就,中上者以为独善其身。”凛冽的寒风,吹拂起刘肇鬓角的发丝,一如湖边的垂柳枯枝,他静默地乜了刘庆一眼,眼神莫名哀凉,“但所谓的独善其身,其实便也就自保二字,不愿失去,不愿伤害。这般心境日久渐深,想要避开所有失去,害怕受到半点伤害,那便成了作茧自缚。”
“但这一切,却又都是权衍生出的心态。是手中的权令他们将得到拥有看做常态,才觉得失去是那般不可接受,将安稳的荣华想得理所应当,才生怕人夺了去。皇兄,你口口声声说原本便是你的,那亦不过是你的以为罢了。你勿要看作,那是老天的以为。”
“这茧困顿你太久,但当局者迷。皇兄实在想不明白,朕也是没有其他法子。”那酒溢出得过多,将地下的炭火浇得愈加艳烈,刘肇不由得侧目。
“但连这一点也想不通透,竟也能作茧自缚成这般——”
刘肇缓缓抬眸,眼光如深潭一般幽暗。
对上刘庆寒冷如铁的眼。
“朕如何能将皇位,如何能生生交付到这样人手中。”
蓦然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本平静无澜的湖面,刹那水纹顿起。
-
-
雒阳城。
日光明媚下,女孩一袭鹅黄色细麻外衣,内里淡青色锦缎,坐于木轮椅之上,身后的婢女推着她停在湖边。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身后婢女回头望去,竟见陛下一人踱着步子而来,一礼未行完便被手势打住。
刘肇在一丈外止住脚步。
金色的暖阳如同在她发上镀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无比耀眼而温暖。他如墨一般的眼,此时此刻,仿佛从无尽的漆黑深沉里透出了熹微的光芒。
上元街中,她的笑如灯盏将黑暗划出一线亮光。雨巷烟雨,她将他紧紧拥住,告诉他,这一生,她都不会让他一人孑立。
生来离母,在窦太后的把控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幼小的刘肇。母非母,兄非兄,一生在皇权的重压下负重前行,生死淡然,宠辱不惊。这样的山河万里,这样的马嘶刀鸣。这样的皇权争斗,这样的帝都雒阳。
多少性命朝不保夕,多少荣耀分崩离析。
是谁,跌跌撞撞,捧着一颗真心走到他面前。
她微微侧头,余光已是看到了他。
刘肇的眼眶微微发红。
——我与你相遇可能是偶然,但是,我会这样地喜欢你,绝不是偶然。我窦归荑第一眼就确定的事情,无论世事沧桑,不会有任何改变。
刘肇走至她身侧,一膝半屈,与她平视:“可还有何处疼?”
她终是默然。
他起身,支会走了婢女,自行握上她木轮椅的后端,却才推动了寸许,她便两只手握住了木轮。
刘肇一愣。
“你杀了我吧。”她的声音,略沙哑,气力微弱。
她头稍稍一偏头:“就像你一贯以来做的,我的叔父,姑母,甚至是,我的父亲。让我和他们,死在同一双手里。”
“我知道你还有不忍。我亦知道,你大抵是觉得,欠我多了。”她放开了抓住木轮的手,手心里被勒出了些许擦痕,“放下你的慈悲心,一个君王,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走至她身前,抓着她的手,用自己内里柔软的衣袖,仔细轻柔地擦拭着她的手心。
“你不杀我,只要我有机会,便会杀了你。”归荑面无表情,俯瞰着望着眼前低垂的容颜,“你也许是一个好君王,但你,再也不是我的表皇兄。”
多少年前,女孩一夕得入雒阳。她以为她来到了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地方。
上元时分,女孩相逢翩翩公子。她以为她遇见了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少年郎。
她倾尽了她的一切。
她付出了她的所有。
君王,终究成了真正的君王。但女孩,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女孩。
她曾忘得干净,还了自己一段清静的世俗。她生命中,最不可承受的一段记忆。足以毁掉她所有活下去的意义,足以耗尽她余生所有的希冀。
“刘肇……”
她终归,想起了这个人。
“当初死的那个,为什么,不是你呢?”
初春融雪的日光,带着深冬的寒意,刺进他的每一寸皮肤。
生而为人,如何不有执念。他一眼看穿别人执念里的愚昧,却始终走不出,初相遇刹那的对视,女孩为他织就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