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箫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构陷之人可是宋某?亦或者,窦副将觉得,判决一事果真是本官这个廷尉所能下定的?还是说,牢狱之火是本官所为?别忘了这可是廷尉府,本官无端端被牵扯进了你们窦家所该遭受的祸事里,仅仅是牢狱走水之事,就已经够给本官添乱了……"
"宋箫!你明明知道,他已经是我仅剩的,唯一的亲族!"
窦瑰,数年以来一直以来与世无争甚至可以说懦弱无为的,她最小的叔父大人,已经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管曾经他们曾有多么不和,可是,他是她唯一血脉相连之人。
"正因为窦副将也是窦侯爷唯一的亲族,他才心甘情愿为你去死。"宋箫如同叹息一般,眼中终归闪过了一丝动容,"如若说,窦家仅剩的两个人,你和窦侯爷之间必须死一个,那个人,必然是他。"
"这样认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陛下如今就在这廷尉府里,你应该知道的,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这廷尉府的火也不是本官想烧就能烧得起来的。"
"宋大人一番口舌,推脱得好生干净!"窦南筝浑身颤抖,脸上缠绕着右眼的黑布之下血色溢出,又顺着脸颊流下,而另一侧,滚烫的泪也落下,在下巴处,血与泪融合一处,一滴一滴,坠在这褐色长廊木地上。
是的,没错。当年窦宪的半璧兵符,就是在她窦南筝的手中!
因为如此,耿家要构陷于她,当他们花了整整七年,终于明白过来这兵权绝不可能为他所用之时。
因为如此,陛下甚至默许了窦瑰为她顶罪而死。
她一直都很清楚。自七年前,窦家明明算是坐实了谋反之罪,只要昭告天下窦家的罪责,窦家所有的兵权都可名正言顺地收回。
但他没有那样做。
因为窦家是因耿家的背叛而倾颓,归根结底,是因清河王的诡谋而走向覆灭。阴邓马三族,陛下根本从未信任,交重兵于邓氏,却又立阴氏为后,长年的制衡谋算,陛下,从未信过谁。
所以,这兵权,与其收回之时细细斟酌,冒着行差踏错之险绞尽脑汁,还不如作为筹码,留在窦氏遗族手中。
因为只有窦家,绝对不会为清河王所用。
她清楚,一切都不过各人心中的权衡算计,一切,都是可预计可推算的。可,她从未觉得哪一刻,这一切让人这般疲累。
"终归,只剩我一人了。"
宋箫默默地看着她。
七年前,三位叔伯血溅荒山。她的亲妹妹和刚出世的侄儿,被逼坠崖而亡。
两年前,软禁数年的窦太后,也仙逝而去。
如今,她唯一存活的叔伯窦瑰,又为自己顶罪而死。
窦南筝,谋略铁血不输须眉,甚至而言,她从未软弱怯懦。正因如此,她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其实,窦副将,您已经是本官所见之人中,一生鲜少犯错之人了。"
宋箫默了一瞬,还是说道:"您没有多余累赘的慈悲心,手段果决丝毫不优柔寡断,整整七年,也足够沉得住气。但从为人处事上来看,宋某几乎可以这样说,您每个危急时刻所做的每一个判断,都是无比精准的。"
"怪就怪在,早在七年前,窦大将军死的那一刻开始,窦家的颓势早已是不可遏制,这一切都是必然。大势所趋,又何必如此不甘。"
窦南筝的手,一点一点,攥得更紧。
宋箫垂眸,看着地上刺目的血色。
"还是说,您其实一直,也注意到了。"
声音轻柔,却掷地有声,宋箫微微低下头,眼光一点一点上移,盯着窦南筝含泪的左眼。
"您所犯的,唯一的错,却也是最致命的错……此后,您穷尽一生,却也无法弥补挽回。"
她的手,从腹部缓缓移开。颤动着,抚摸上心脏的位置。
天空中,厚重的云块遮挡住日光,斑驳的阳光不再,整个世间,仿佛都要暗淡下去。
"其实,虽说冒昧,宋某却也是有一事,一直都不得其解而欲问之。当然,并非一定想要得到您的回答……"
"——您当初,为什么没有戴上那一顶凤冠呢。"
在一切都那样顺理成章,在利弊关系如此显而易见的情形下,在一切都能够唾手可得的境况中。
您那样在意宗族荣辱,为其可尝尽人世间极辛极苦之滋味。
为什么,却没有在那个时候,顺时应势成为皇后,诞下真正有窦氏血脉的皇子。
"谁知道呢。"
日光乍现,南筝抬眸,望着明媚的天色。
大抵,人安乐惯了,就总是要生出几分反叛心思,想去追寻那更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宋箫若有所觉。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眼角含泪,他看着她的侧颜,第一次觉得,无论是谁,即使,是窦南筝这般的人,也是曾有过寸尺衷肠的。
"可是啊,宋廷尉,在这世上,谁不曾犯下过错呢。"窦南筝退了一小步,摇着头,面无表情转过头来。
她的眼中透露出的,意外地并非肃杀之气,而是一种古稀之人方有的垂暮之色。
宋箫望着她腹部伤口,微垂头似是认同,尔后缓缓背过身去。
他眼光却悄无声息地斜睨着某一侧,忖度了片刻,眼中一片黑影一掠,他伸手擒住雀儿,取下雀儿脚上的布帛。
饶是他,也禁不住身躯一震。
天梧寺大火。
怎么回事。线索刚刚指引向天梧寺,那便起了一场大火。宋萧若有所觉,猛的抬头望着窦南筝:"你……"
他还来不及做何反应,脖下一疼,南筝的刀刃已经搁置上了他的肩上。
宋箫眼色渐沉。
窦南筝定然是去过了天梧寺。她……可是查出了什么。
"现在,我知道得只怕比你更多。自然也不需要你再同我多言忠告,我只问你一句,行夜曾告知,我在这世上,除了窦五侯爷,还有尚存于世的亲人,此话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