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怎样我不太清楚,不过柯罗岑的婚姻完全是毁在他自己手里的。”柏伦格笑如暖阳,金子般的眼眸里有种兴味十足的讥讽,“嫁给那种爱书库里的书胜过自己的男人,柯罗岑的妻子也很可怜呢。不幸的婚姻勉勉强强地维持了五年,备受丈夫漠视的妻子终于愤怒地和他离异了。你瞧,那女人也算幸运,不是吗?”他给了首席一个意味深长的凝视,“她不必在自己人老珠黄的时候,面对那个永远年轻如成婚当日的丈夫。”柏伦格最后的苦笑,阿尔斐杰洛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虽然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待在与世隔离的卡塔特山脉优美而一成不变的宫殿庭院和小桥山道间懒散度日,不过阿尔斐杰洛一有守护者陪练剑技,二有龙术士和他分享各种消息,三有一年一度的假期到人界解决生理需要,日子总还能凑合着过。不过最近一段时间,练剑的场地被其他人征用了。卡塔特在上个月迎来了一位新的龙术士候补生,曾短暂地掀起过一阵热议。阿尔斐杰洛有十五个前辈排在他的前头,现在,终于轮到别人喊他前辈了。
脑海里慢慢浮现出那个叫做英格利忒·帕蒂芬克的晚辈的模样,但是手上的小股痛意,突然让阿尔斐杰洛从遐想的汪洋掉回了现实中的酒馆。
定神一看,是迪特里希用骨头敲了下他的手背。
这个壮汉已经吃完了所有的猪肘肉,又要了一大盘牛杂和更多的酒。桌上被啃得不见一点肉丝的骨头堆得像座小山。他的两手指头和小半张脸都被油脂蹭得发亮。似乎很不满意阿尔斐杰洛的神游,迪特里希大声地嚷嚷起来,希望对方能够给予自己尊重。
“喂,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会怎么死?”
眼前的那双眼睛饶有兴致地闪着光芒。红金色的眉毛皱了起来。死这种问题,阿尔斐杰洛可从不考虑。“你设想过?”他反问迪特里希。
“我想死在爱我的和我爱的女人怀里。”舔了舔手上的油脂,迪特里希仰头朝高处望去,面目由于沉思而变得比平常严肃了一点,“不过结婚那种事,还是算了吧。我是骨子里特别不想对女人负责任的那种混蛋啊。”
也许出身于残缺家庭的孩子,或多或少都会沾点类似的想法吧。阿尔斐杰洛也特别害怕担负起家庭的责任。现实及自身因素也不允许自己成家。他要苏洛不假,但是得到了以后呢?他从未往深层考虑过这个问题。况且还有卢奎莎横在中间呢。
不过在龙术士这一特殊人群里,还是不乏有些人向往着美好的婚姻,和注定要经历生老病死的凡人缔结终生相伴的誓言。亚撒——终于在两年前抱得美人归,和一个他苦苦追求了六年的女性步入了婚礼的殿堂。阿尔斐杰洛不了解具体的情况,只听说亚撒的妻子在去年生下了一个男孩。新婚夫妻喜得贵子三个月后,亚撒老迈的父亲带着欣慰的笑容去世了。
抽离思绪,回到目前的话题,阿尔斐杰洛以带着戏弄的轻松口吻说道,“守护者不都是光棍吗?而且,我还以为你会想些更刺激的死法呢。”
“哈,刺激要放在活着的时候。死时还是平淡点吧。”迪特里希咕噜咕噜地仰头喝酒,蠕动的喉结正对着阿尔斐杰洛。把杯子喝得见底后,他停了下来,打了一声响亮的嗝,望着对面,“该你说了。你选什么死法?”
“反正不是死在什么人的怀里就是了。”把身子歪歪地靠着桌沿,单手托着腮,阿尔斐杰洛心不在焉地说。
“唉,那你可是要错过好多乐趣了啊。”
“人生总得安一个好结尾。”首席的表情稍微认真了些,“起码要死得轰轰烈烈,让人们在提起我的名字时,想到的是与之相称的光辉的荣耀。”
“那么麻烦。”壮汉咂了一下嘴,“我就不在乎我死后人们怎么评价我。”他举起酒杯,“人生苦短,要在今朝享尽快乐!”
紫罗兰色的眸子斜斜地瞟了一眼兴奋地叫喊着的守护者。你有龙王的庇佑,一定能活得很长很长,何必要找这种烂借口?一个甘于平庸、混不出名堂的小人物,自然没有人会为你谱曲写诗,传颂你的事迹。
迪特里希对阿尔斐杰洛不屑的瞥视却是浑然不觉。他伸出温热潮湿的舌头舔舔嘴边的酒液,沉浸在几小时前的风流韵事里。“那个她,噢,叫什么来着?哎哎,不重要了,反正他们管她叫‘蜂后’!”他热切地说道,“那女人可不简单啊。有一对巨|乳,能把人的脸埋进去闷死。想要和她睡一觉的男人多得就像蜜蜂,排着队候在她的房门外,哪怕舔她的影子都觉得开心。蜂后——啧啧,你说这绰号取得妙不妙?”他豪放地大笑,“今天我也算是有幸当了一回雄蜂,和‘蜂后’缠绵。不过这只雄蜂在交|配后可不会死,还要继续干他的女王,直到满意为止。哈哈!”
迪特里希红光满布的脸上,增添了一抹得意的神采。他语言粗俗的描述,好像有一个场景活灵活现地展开在突然把身子坐直的阿尔斐杰洛面前。但是后者的吃惊,却和迪特里希的描述无关。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启发似的,阿尔斐杰洛忽然间茅塞顿开,微张着嘴巴愣了很久。
“我怎么这样笨呢。”
红发男人泄气般的喃喃自语,和指骨敲弹额头的举动,让迪特里希觉得很奇怪。“你说啥?”
“没什么,”阿尔斐杰洛给了他一个冷绝的凝视,“只是顿悟了一个道理。”
“噢?说说看?”
迪特里希目光向前,看到紧锁着双眉的阿尔斐杰洛顷刻后又将眉头松弛开来,随性地朝他笑了笑。但是那抹迷人的笑容却并不温和,反倒给他一种森然的感觉。
“我想啊,对女人来说,能不被要求她脱衣服的男人视作玩物,就算是被爱着的吧。”略显生硬的笑容绽放在阿尔斐杰洛歪斜着吊起的唇角,他的声音冷如冰霜,“但是,对男人而言,能相信枕边的女人永远只忠于自己,就会为之而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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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塔特是第二天傍晚。和迪特里希分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训练场寻找老师。
这时候,一天的训练就快要接近尾声。天空依旧明媚,时有清风吹拂。阿尔斐杰洛站在训练场的门外,看着奥诺马伊斯向他的新弟子宣布今日的训练到此结束,下令解散以后,才踱步上前。
“老师。”
奥诺马伊斯转过头来,“你终于回来了。”
“我并没有晚归呀。”阿尔斐杰洛表示。
“行事还是谨慎些吧。”老师说,“不要让龙神殿的两位老人家不高兴。”
这话该从何说起?因为自己带上了迪特里希?阿尔斐杰洛心里有些困惑,却没有追问此事。“新学生的资质怎样?有让您受累吗?”
英格利忒·帕蒂芬克已经走得相当远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阿尔斐杰洛来了训练场,瘦小的身影朝紧挨着武器库的浴场方向去了。一天的劳累唯有洗浴才能解除,阿尔斐杰洛以前没少那样做。
奥诺马伊斯用他淡蓝色的眼睛仔细审度阿尔斐杰洛。这个弟子攀比心重的毛病,好像不管过了多久,都不会被岁月磨去。他强烈的好胜心使他接受不了比他更强的人出现。不过奥诺马伊斯没有回答倒不是因为不满。一股低微的魔力源朝他们靠近。回头一看,英格利忒又从远处走了回来,碎步在地上踩出频率颇高的声响。
“首席前辈~”尾音故意拉长的问候声和他的人一起到来。英格利忒踩着小碎步,走到老师和首席身前站定。
二人的注意力投注于这个长相阴柔偏女气的青年。柔软的头发宛如金丝雀的绒毛,石青色的眼睛又大又亮。英格利忒长得非常清秀,就是有点太清秀了。和迪特里希简直走了两个极端。一张樱桃小嘴血色红润,小巧的鼻子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下。他的身材纤细,不高不矮。走路时的脚步非常轻盈,就像快活地漂浮在水上游泳的小鸭子。在与首席视线相碰的时候,他的脸甚至泛起了小小的红晕。
阿尔斐杰洛还是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和这名晚辈面对面相处。虽然在英格利忒刚到卡塔特山的时候,就有不少关于新来的候补生行为举止异于常人的议论传入他的耳中。但是当亲眼见证了以后,阿尔斐杰洛还是暗暗地吃了一惊。
“英格利忒,你不是要去洗澡吗?”奥诺马伊斯平静地问。
“啊,本来是这样子的啦~”被老师这么一问,英格利忒好像吃东西噎住了似的,神态和动作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不过看见首席前辈过来了,我想……我应该打声招呼再走?”
他的语调和发音仿佛小鸟的啁啾声一样,带着嗲气。说话时的面部表情非常丰富,透着忸怩。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的那双手。那双仿佛永远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手,要么紧紧地十指相扣,要么像一根根鸡毛似的张开翘起。现在,他的两只手就交握在身前不停地搓,就差把手上的皮给搓下来了。
“没关系。你先去吧。”阿尔斐杰洛和老师一样,也显得很平静。
“啊,也是呢~”金发的青年继续搓着手,“身上一股臊味,我都快被自己熏死了~”他瞅瞅首席,又瞄了瞄奥诺马伊斯,确定他们没话对自己说了以后,便像扇翅膀的母鸡一样摆动着双臂,做出告别的手势,“那你们聊吧。我去洗澡啦~”
他又一摆一摆地、迈着他独一无二的、零碎的小鸭子式的步伐,离开了二人身边。
当看到英格利忒活脱脱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而去的背影,恐怕在阿尔斐杰洛和奥诺马伊斯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被称为娘娘腔的词吧……“英格利忒”——是啊,就连名字都很女性化。“要是这阴阳怪气的小子毕了业,卡塔特也算是有第三个女性龙术士了!”私下这么调侃的守护者可是不少。就连火龙王都说出了“给他配头母龙,会比较有共同语言”这样的话。
虽然英格利忒的模样让人怎么瞧怎么觉得滑稽,但是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浴场的大门,阿尔斐杰洛忽然回忆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受训时的画面。蓦然回首一看,在奥诺马伊斯手下学习魔导的日子,竟已过去了十三个年头。换言之,自己首席的位置,也已经稳稳当当地坐了十一年之久。
“下周就要给英格利忒决定契约对象的人选了。”奥诺马伊斯说。
“这么快?”阿尔斐杰洛抬了抬眉。
“虽然受训还不满两个月,但是也已经基本定型,能估摸出今后的大致发展了。”奥诺马伊斯颇显遗憾地说,“要论天赋,算是比较平庸的那种。和贾修半斤八两吧。”
听完老师的评语,阿尔斐杰洛心里感到可惜的同时,又不禁升起了一阵「就该是如此」的优越感。“龙王大人对此会满意吗?”
“即使英格利忒能荣膺龙术士之名,也很难获得两位族长的青睐。”奥诺马伊斯的语调有些沉痛,随后话峰一转,看向身为首席的弟子,“阿尔斐杰洛,你有空多辅导辅导他吧。”
眼皮不住地跳了起来,不过阿尔斐杰洛还是致以了礼貌而优雅的答复,“作为首席龙术士我自当义不容辞。我会倾尽毕生所学好好地指点他,助他成材。但……”话至此处,他也是话峰一转,“如果我自己都有不懂的问题呢?”
“嗯,果然是有目的才找上我的啊。”奥诺马伊斯望着他,用眼神叫他说下去。
首席惭愧地笑了下,“有没有能把魔力消除掉的药?”
年长的海龙族男子将眼睛眯成缝,“这个问题,我可是爱莫能助了。魔导团之中,就属特尔米修斯最喜欢研究各类仙草灵丹,对魔法药剂的研制也最为精通。我建议你去请教他,一定能找到一两种符合你需要的药水。”
“这么说,理论上是存在这类药物的咯?”
“消除魔力的药,是的,有。”凝视着这位爱好广泛、才高八斗还不忘继续深造的弟子,奥诺马伊斯抱着胸点了点头。他不喜欢刨根问底,干涉他人的隐私。既然阿尔斐杰洛对魔药学富有兴趣,那就由他去研究就是了。
“谢谢您,老师。”只要确定有就好了,阿尔斐杰洛暗想。他可没打算真的去请教跟自己并不熟的特尔米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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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神殿的议事大厅,难得招待了几位不常有的来客。将在今天诞生的决策,引起了卡塔特不少人的关注。
当事者之一的英格利忒站在纵贯了整个大厅的红毯上,好奇地左顾右盼。他时而伸手拨动一下头发,时而按按额角,时而摸摸脸,两只手一直到听见两道重叠的脚步声踏进殿内,才终于安分下来,紧扣交握着,掌心慢慢地渗出了汗。
这是从严苛的训练中偷来的一个上午。也许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虽然“最终试炼”还远在两年后,受封仪式连影子都看不到,但是今后和英格利忒相伴一生的龙族从者人选,将在这个上午定夺。
面对两位龙王站立的英格利忒,灵活的大眼睛略略地瞟向后方从大殿正门进来、此刻停立在他身后的两个人影。
虽说是人影,但实则是拥有人类女性外形的龙族。大家原本都以为火龙王那句话是说着玩玩儿的,想不到他竟然真的和海龙王商量,决定给英格利忒选择一位母龙做他的从者。
龙王对英格利忒过于普通的魔法素质和潜力并不满意。如果是不够格作为龙术士培养的人类,在密探的误判下上了山,与龙族接触过,那么龙王会让他们喝下由特尔米修斯调配的、掺杂了迷魂黑魔法之效的“白罂粟花奶”,让他们遗忘在卡塔特的一切经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而且英格利忒不管怎么说,还是属于勉强达标、符合成为龙术士条件的那类人。可正因为他只是勉强达标,龙王本不想为这种货色献出自己的一个子民,但是最近异族的出没率有慢慢复苏的迹象,兵器还是要多多益善,也只能硬着头皮给他找一个对象建立契约。因此,留给英格利忒的候选者的血统和地位在卡塔特处于何种水平,不用问也能知道了。
表面上以端正的姿势保持站立、仰视着宝座上的两位老者的英格利忒,身体因激动而暗暗发抖。或许在场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就要属他了吧。
大殿里只有火龙王,海龙王,英格利忒和两名候选者五人。一些龙族聚在龙神殿门外两边的长廊,等待选拔的结果。高德李斯和马西斯凑在一块儿用龙语窃窃私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俄彼斯、卡缪斯也在悄悄交谈着什么。尼克勒斯挤在最前,探出长长的脖子,就差推开用身体拦着他的两位当值守护者冲进去了。周围到处都是犹如蚊子叫一般的低声细语。菲拉斯没有来,这不奇怪,但是雅麦斯竟也不在其中。这出好戏他怎么会错过呢?不过不管怎样,雅麦斯的缺席还是让人群里的阿尔斐杰洛舒了口气。虽然这头火龙近七年安分了不少,不再公开找他和尼克勒斯的麻烦,可是那副总当别人是弱智白痴的神情,阿尔斐杰洛可不想多看一眼。听着周围人交错在一起的细声密语,阿尔斐杰洛安静地伫立着。对于英格利忒最终会得到怎样的从者,他也非常好奇。
玛纳在走进敞亮的议事大厅时,觉得头有点晕。
殿内的装潢大气磅礴。通向龙王宝座的阶梯足有三百格,阶梯中间的平台足有十个。龙王的宝座就安放在最最高的平台上。一条酒红色的地毯平铺于如明镜般平滑光亮的大理石的地板,好似一道顺着台阶奔流而下的红瀑布。洁白的云朵宛如棉花,在画着龙族历史的彩色半透明的巨大天窗之上不疾不徐地漂浮,钻在云罅间的阳光透过玻璃洒下,使整个大殿又辉煌又神圣。
以玛纳的身份,平时没有资格进入龙神殿。龙王也从不召见她。她只能在她住着的龙海远远地向“龙之巅”望着,憧憬着那份美丽和荣耀。
但是今天……她并不想在此情此景之下被宣进来。然而讽刺的是,她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低垂的视线始终不敢抬得太高,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向四周扫视。玛纳的身体紧绷,隐隐还在发颤。这与英格利忒内心的激动情绪不同,玛纳之所以全身都在微微地发抖,是因为气愤。
有幸被邀请到她每天做梦都想要参观的龙神殿内……但这不是荣耀,而是耻辱,奇耻大辱。是她血统低才会来这儿。
碧蓝色的眼睛带着一丝难言的、荒谬的恨意,直视着站在身前背对着自己的那个青年的背脊。那是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成为她主人的人类。玛纳并不认识他,只知道他叫英格利忒,年方十八岁,别人都嘲笑他是个娘娘腔。
想到这,玛纳不禁面颊发红。不是害羞,还是因为气愤。事情不该这样的。她想。她上千次梦见将来要和自己共享生命的主人,梦见自己的主人强壮而挺拔,像一座巍峨的高山站在她的面前,保护她,也受她保护。即使不像乔贞、阿尔斐杰洛那般出类拔萃,至少也该有修齐布兰卡或白罗加的水准。为什么要我把自己托付给一个资质三流的娘娘腔呢?
而她今天的“竞争对手”,和她争夺这么一个可笑又滑稽的丑角青睐的另一位候补者,是和她来自同一族群、血统同样卑微的尤兰纳。
玛纳悄悄地歪了一下头,往左边看。尤兰纳就站在几步之外。
蓝发如海,蓝眸似水,身材和相貌俱符合美人的标准。尤兰纳虽然美,但是她的血统,并不比玛纳高贵一分。
在两个出身低贱的人选里,挑一个侍奉并不被大家看好的龙术士候补生的行为,这在玛纳看来,和贱卖商品有什么区别?这到底算什么呢?她想不通。当她们是奴隶还是牲畜?亦或真是商品?可是商品再廉价也不会有感情,她们有啊……
然而为什么,在玛纳的视线里,静静地站在那儿、视线向上凝注着两位龙王的尤兰纳,嘴边居然会挂着甜美的、感激的微笑呢?就好像是在……期盼着什么似的。她想要被选上?
这个和自己同属海龙族底层的女性,的确曾在过去和玛纳谈心时,流露出想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的念头,就如玛纳向往着龙神殿。玛纳能够理解她。血统的低劣,使尤兰纳从小生活在旁人漠视的目光下卑微地长大,所以才想离开这里吧。既然她有当选的意愿,那我就成全她。
精神矍铄的两位老者坐在宝座上,俯视下方。海龙王轻甩衣袖,做了个开始的手势,示意英格利忒可以挑选了。
两名海龙族女子立刻成为在场的焦点。
英格利忒转过身,迈动着他特有的步伐,一晃一晃地走到她们面前,脸上挂着羞怯、尴尬的笑。尤兰纳与他目光交汇,鼓励般的朝他投以微笑;玛纳却面带凶光地瞪着他,露出仿佛要将他扒皮抽筋的气势。与后者的视线碰撞时,英格利忒马上化作了一只小猫似的抖了抖肩膀。
三人其实都很紧张。尤兰纳温柔的笑意全是假象。她早已紧张到了极点,心脏狂跳不止,生怕自己会落选;玛纳的紧张丝毫不输给她,但她害怕的是自己会被选上。至于手握决定权的英格利忒,此前可从没被赋予过在两名美貌度不相上下的女性中间自由选择的权利。他的紧张也就可想而知了。
把食指放嘴里衔着,又拿出来,和另一根食指的指尖对碰,点了好多下。英格利忒在作出选择前,犹疑不决了整整两分钟。
“我要这个~”终于,青年磕磕绊绊地挤出言语。微微翘起的手指,朝相较之下态度更和善的尤兰纳指了过去。
“确定吗?”海龙王问。
“嗯!”英格利忒好像突然间有了男子气概似的,相当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双带着喜悦的眼神落在玛纳身上。身旁的尤兰纳望了她一眼。若非场合所限,她几乎就要旋身雀跃,拉起玛纳的手庆祝了。英格利忒的抉择遂了她的心愿,她自然心满意足。她朝他咯咯娇笑,英格利忒也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回应她。
望着相互对视的、未来的主与从,玛纳感到一阵奇妙的晕眩。我也满足了,她想。不必跟随一个注定不会受器重的人类,不必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他。这一切都留给尤兰纳享受吧!可是,同样称心满意的玛纳却笑不出来。她只想哭……为自己被踩得一钱不值的尊严大哭一场。
两位龙王正在向英格利忒和尤兰纳交代着什么,已经没有落选者继续留着的必要了,也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去向。
玛纳走了,整个脑袋浑浑噩噩,内心充满了被羞辱过后的绝望。但是,这都过去了,她安慰自己,事情总会好的。只要离开大厅,穿过走廊,走下台阶,走上山道,回她栖身的龙海,刚才的一切就和她无关了。她强迫自己一步又一步,强迫自己不要和围在殿外的任何一个人交换视线。等在走廊上的人们分立两旁,她在他们让开的小路间如梦游般缓慢地行进。
“玛纳。”
在麻木中,她听见了这声平静的、亲切的呼唤,立即震惊地抬起头。这个声音……是他。只会是他。
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布里斯迈步上前,近得离她不到半米,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玛纳的目光完全呆滞住了。她居然完全没发觉他也在殿外?
略显僵硬地朝他的方向侧过身,玛纳发现布里斯正低着头,嘴巴抿紧,担忧地凝注着她。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那双忧心忡忡、隐约透着关怀的眼神,却始终不离开她的脸庞半寸。
而她却倔强地撅起嘴巴,假装不去在意。但是那双眼圈发红的碧蓝色瞳眸,却始终流连在他的脸上,暴露了真实的情感。
这个身份地位和自己判若云泥的男人,为什么要来呢?她想。来看热闹的吗?还是看我的笑话?可为什么他的眼神如此忧郁……他是在担心我吗?
金色的光芒从空中温柔地洒下,映在他们脸上。玛纳眼里隐隐含着的泪花被打了一层柔光,在阳光的照晒下无所遁形,也在布里斯的心间烙下了一笔难以抹煞的印迹。
“玛纳……”
他又唤了她一声,声音轻柔如风。朦胧的泪眼中,她看见他倾身向前,右手缓缓抬起。
正当他的手就快要贴近她泪水斑驳的脸颊时,玛纳也把手抬起来了。想要替她拭泪的那只手,与之在空中重重一触。
恍然间,她为自己的顽固感到一丝羞愧。但是结果已成定局。布里斯的手,被她十分不领情地拍开了。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才缩回了那些不争气的泪水,没有在他的面前决堤。
布里斯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非常苦涩。被拍开的手悬在半空,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放弃了,缓缓地放下,垂在身侧。
“你挡着我了。”
生硬地扯开沙哑的嗓子,玛纳推开他,腕骨狠狠地打在他的胸口。布里斯不躲不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吃痛的声音,没有倒退一步,依然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二人的身旁,响起了一些人的碎语。听声音是卡缪斯,还有俄彼斯,她心想。然而,他们抗议得再厉害也没用。布里斯在这儿呢。只要他在,就没有人敢欺负我……
眼眶又开始湿润了起来,泪珠不停打转,却怎样都掉不下来。玛纳再次感受到胸腔里的羞愧。这位无颜以对的蓝发女子,抿着唇,含着泪看了海龙王后裔最后一眼,如风般地擦过他的身边,连跑带颠地离开了,紊乱的脚步好像一个撤退的逃兵。
玛纳匆匆离去的身影在布里斯的眼中迅速地变小。留给他的,只有胸口被她的手掌狠狠撞击后,萦绕于心的痛楚。
……
得到了尤兰纳后,训练场上的英格利忒投入在学习中的形象,比以往更用心也更卖力。最后的试炼越来越近了。
阳光拂去了一切黑暗,始终高悬在天空,耀眼夺目。卡塔特四季如春,日子显得那么安谧,闲适,祥和。时间仿佛停止了奔跑,却又实实在在地以一秒、一分、一天,一月的节奏不急不慢地流逝,从指缝间无声地划过它的痕迹。平淡的岁月腐蚀着灵魂。所有的人都安逸,茫然又麻木地活着。而真正让安居在山间的人们体会到久违的恐怖的,则是两年以后发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