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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悬的红日,寡淡的阳光。蹒跚的步伐,靴边的泥土。
手指不自觉地捏紧,绕过腘窝,在细腻的小腿侧面留下几道不深的痕迹。
风,从耳畔吹来,拂过脸孔,刮乱衣角。鼻息里充斥着雨水的潮湿,还有些血气,但不容易发觉。眼角蒸发的泪滴已经成了空气里的一粒尘埃。
冷,但雨早就停止,也没下雪,何况还有阳光。会感到冷,不是因为外界,也不是气候。不是任何原因,而是心。
她会疼吗?自己以如此粗笨的方式抱着她,她会感到不舒服吗?
她就像任意一个晚上熟睡了那样,安静地紧挨在他怀里。在她左胸,破损的衣服随着伤口边缘翘起。暴露在外的皮肤经过雨水一夜的洗礼泡得又软又白。
当乔贞从浑浑噩噩的思绪中缓过神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横抱着歌蕊雅像游街般在城内晃悠了整个上午。一路上,路过的人们都在对他指指点点,但流露在他们脸上的表情更多的是警戒,以及漠不关心。不用担心会有人去叫治安官过来盘问他,缉拿他。乔贞在没有任何人阻拦的情况下,站在了歌蕊雅的家门前。
“那是谁啊?”
“他在做什么?”
“不知道。”
“真吓人,抱着尸体上街。”
“那女的死了吗?”
“她好像是个歌手……”
他看了看灰色的天,视线最终落在那扇门上。他听不到围观之人的议论,感觉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自从歌蕊雅断气以后,他呆呆地坐在断桥边,片刻都没放下过她的身子,说什么也舍不得。好几次以魔力输入她体内,只盼上天垂怜自己,奇迹能够发生。可是他做得再多,也都是无用功。悲痛欲绝之下,只能带着她回到了她以前借寄的屋子。
他站在门口思量了一会儿。一种不明来由的预示,将他领进门。
仿佛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二人独处,乔贞进屋后,用脚跟把门关起,堵上外面那些旁观者的眼睛。他将歌蕊雅放在床上。一个忽然从脑海里升起的念头,使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四处寻觅。目光所到之处,只有生活用品皆被拿走的空荡荡的家具。日记,那本歌蕊雅藏起来不给他看的日记,自己见过一次的日记,在哪?
他找了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一无所获。他揉了揉涨得厉害的太阳穴,在安放着歌蕊雅尸身的床下坐了很久。然后,他站起来,从头到尾,里里外外地再次搜查了一遍。终于,在写字台抽屉的夹层中找到了目标。
当切实地取得了那本唯一可能带给他答案的日记的时候,他反而踌躇了。她将它藏得那样深,不就证明了这里面的确记载着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吗?他突然害怕知道真相了。可是心底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叫道:打开它。或许那是足以解开他心结的秘密。自己多年苦寻的结果,就埋在这近在指尖的地方。乔贞茫然的眼神慢慢聚焦于一点,下定决心后,他打开了这本书写于歌蕊雅之手的羊皮纸日记本。
字迹工整优美,就如她的人,她的歌声。能写出这一手好字的女性,若非请得起家庭教师的富家千金,就是从小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贵族。平民阶级的女子,所识的字有限,根本不可能洋洋洒洒写出那么多。
乔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即将从这些文字中看见一个全新的歌蕊雅。他捧着日记的手有些颤抖,心情起起伏伏……
X年X月X日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我至今仍不敢回想。士兵嘴中的尖利叫声,盔甲砸在地面的噪音,如藤蔓植物般缠绕在柱子上冲向天际的火光,广场上堆积如山的族人尸体……多么可怕的场景。恐怕地狱都不至于如此。最近时常噩梦连连,真不敢相信自己能从那场几乎捣毁我一生的惊天巨变中逃出。感谢神,使我得以在伦敦的某个角落安顿下来。老族长,我从来都不敢称他一声父亲的男子,我会听从你的嘱咐,隐姓埋名。我要从今天开始写日记,记下所有令人终生难忘的时刻。
X年X月X日
有谁想得到我现在是做什么的?换作以前,哪怕我只是晚回家几分钟,或在声乐课上打个盹,再或者偷偷溜出去探望我那可怜的胞弟修齐,严厉的玛格丽特老师都会拿尺子狠狠地抽打我的手心以示惩戒。我从来没喜欢过她,她总为一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惩罚我,就好像做了那些不规矩的事就会变成坏女孩似的。每当这时候,父亲从不会向着我,任由我被她训斥。如今不同了,我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风气并不怎么好的地下酒店。老板,同时也是我的房东,对我很凶。我真讨厌他。可是没办法,为了生计,我不得不选择忍气吞声。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只能靠自己。每一段新生活的开始都得有个标志。我给自己起了个新的姓氏。从今天起歌蕊雅·巴彻利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叫歌蕊雅·博林。
X年X月X日
我真的很难过。好想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和我一样逃出来。族长,同时也是我的父亲,存活的可能微乎其微。是他努力把我推上马车,几乎用扛的。“别对任何人透露你是巴彻利家的一份子。保命最重要。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这样说。他在我眼中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驾马车时被追兵一箭射中肩膀落地。朗格特叔叔接替了父亲。可他也没能活下来,死于逃亡途中的传染病。好几个族人因传染病死去,我记不住到底有多少。更多的族人没能及时逃脱,被活捉回去处死了。我乘坐的马车据我所知只有我一个人健在,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完全是将别人的幸运占为己有才能活到最后。约舒亚哥哥负责驾驶另一辆马车。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四五个族人。但我不清楚他们的下落。大伙走散了。失去约舒亚哥哥的消息已快要三个月了,祈祷他和其他人还活在人世。只有一件事让我在悲伤和惊悸之余略感欣慰。修齐他还在。巴彻利家的香火还有人延续。早年被遗弃的厄运这次竟成为他的运气,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老天往往就是这样爱捉弄人。
X年X月X日
不知道修齐现在过得怎样。自从家里出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他也没联系过我。趁今天空闲,我特地到彭斯威克夫妇家探望他。他们住的房子还是那样破旧,年久失修,雨水都能直接从屋顶漏进来。一切就像以前那样没有变,可是他们却告诉我修齐不见了。他一听到我们全家惨遭灭门的消息后,就匆匆外出,再没回来过。他会去哪?他还小,他做事总凭一股子蛮劲。冲动,不计后果。上帝啊,保佑他千万别做傻事。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经常不顾家人的反对溜出去陪他玩耍谈心解闷的那些日子。真希望能重新回到过去那段快乐的时光。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愿意用我的十年寿命交换。不,不够,还不够。不仅失踪的修齐,还有所有死去的族人,好想他们能够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我对不起他们。
X年X月X日
我渐渐适应了歌女这重身份。对于老想从我身上榨干一分钱的老板,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唯一反感的是应付那些好似猪头一般的蠢客人。比如,亨利男爵。这个死胖子今天又来了。他的态度比上周还要迫切。我明白我抵抗不了多久。但如果我真的被他纳成情妇的话,他难道不会调查我的底细吗?要是被他知道我和巴彻利家族的渊源,那我就死定了。万能慈悲的主啊,帮助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X年X月X日
还是忍不住想知道约舒亚哥哥目前的状况。哪怕只有些蛛丝马迹也好。我不认为他已经死了。还有修齐,也要找到他。或许该雇些消息灵通的家伙帮我打探?
X年X月X日
我终于找到了两个愿意替我办事的人。我托他们打探约舒亚哥哥的下落。事后他们竟然说,我给的钱少了,至少得付20先令作为封口费才放我走。我知道打听一个潜逃的犯人有多么危险,可我哪来那么多钱啊。我想我完了,他们一定会强|暴我,并且真的付诸行动了。感谢上帝,格里芬先生救了我,杀死了那两个不要脸的恶棍。他称是用藏在衣服里的匕首把他们刺死的,但我确定自己没看错。是冰。他手上忽然出现的尖冰。那是魔法吗?总之,除去这个不说,他留给我的印象大体还不错。我承认我有些被他身上那股神秘气质吸引了。他第一眼给人感觉有点冷酷,但我总觉得那只是他带着的面具。他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肖恩·格里芬,我要记住你的名字。
X年X月X日
又是格里芬先生。天晓得他到底给那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惹人厌的男爵和凶巴巴的老板转变态度,让他们一个不再纠缠我,一个不再欺负我。格里芬先生真是我的福星。我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我得好好谢谢他。也许在他下次看我表演时,我得请他吃些什么。
X年X月X日
我很确定,亨利男爵完完全全从人间蒸发了。他再也不会打乱我的生活。如今与我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男性是格里芬先生。嗯,也许我应该称他肖恩更亲切些,尽管我们还未正式确立关系。
X年X月X日
让我记住今天。这是我们第一次出去约会的日子。虽然只是漫无目的地沿着泰晤士河漫步,但因为有他,我一点都不觉得无趣。傍晚时分下起了雨。我们都没带雨具。他给我披上他的绿斗篷,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有脸上谨慎的表情都让我忍俊不禁,连溅在我身上的雨滴都比他大胆。但我还挺喜欢他这一点的。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X年X月X日
肖恩一直陪着我。很多时候,我都希望自己不是那个站在台上的女歌手。舞台下的大都是些胡乱打发时间的酒鬼和犯罪分子。也有一些愿意关注我的,但我只关心他们钱袋里的铜板。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特殊而又普通的观众。全心全意地坐在下面注视着我,每次到场只为聆听我的歌声的观众。他就是肖恩。我不奢望他能永远陪我。只要有他在台下,一分钟,甚至一秒钟,就很好。
X年X月X日
我后悔写出上面那段话了。两天了,肖恩没有再来看我。他人呢?想想好笑,我和他交往了半年有余,却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
X年X月X日
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肖恩杳无音讯。他到底去哪了?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此处墨水有晕开的迹象)
X年X月X日
整整半年,他都没有再出现过。世界上仿佛从未存在过他,雨天泥泞的路边仿佛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出手救我,我的屋子仿佛从未有这样一个人拜访,屋里的凳子仿佛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坐过,酒店大厅仿佛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到来。肖恩,他将自己的存在彻彻底底地从我的生活中抹煞了,不留只字片语。如今的我终于确信,他离开了我,剩我一人痛苦地回忆。我总有种感觉,他爱我胜过世上一切。可是,他还是背弃了我。每度过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我倾注于他的感情便淡去一分。这不是单纯的减弱,而是转化为别的什么。我恨他。
X年X月X日
亲爱的日记,许久不见。整夜的失眠和噩梦令我感到沮丧。最近这阵子一直睡不踏实。回想起之前长辈们策划的事,真是可怕。人与人的交往一定要如此虚伪吗?不欺骗不陷害不掠夺就生存不下去吗?我对这世界绝望,这感觉越来越盛,尤其是当身体最脆弱的时候。我发烧了。接连几日高烧不退,甚至让我以为我会就这么死去。啊,如果真的这样也不错……
(以下墨迹发生了变化,应该不是在同一天写完)
换个话题。再这样埋怨下去,会让我的日记本变得很沉重的。可我也想不出还应该记录些什么……肖恩。我有点想他了。
X年X月X日
最近唯一的好消息,同时也是最不可思议的好消息:约舒亚哥哥顺利逃出去了。谢天谢地!托那两个流氓打探的福,时隔一年半,我好不容易跟他联系上了。我们互相给对方寄了一封信,交代近况。他说他在海斯廷斯捕鱼。我能感觉出来,他受了很多苦。确实如此,他在不同的地方干活。每次老板对他的辱骂都化为他对塞恩斯伯里家族的怨恨。我想起来了,父亲的话哥哥始终深信不疑。我认为他被洗脑了。在他眼里,那些受冤枉的人简直是比国王克努特还要狡诈冷血的毒虫。可我不那么看。恩怨皆出自于人之手,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我们不能相认。大难临头前,父亲关照我们各奔东西,安稳地过完余生,忘记过去峥嵘,不要幻想着将来还能东山再起。他要我们隐藏身世。我就是这么做的。我相信约舒亚哥哥和我一样会听从他的话。尽管我们天各一方,不过只要一想到他在其他城市跟我呼吸同样的空气,仰望同一片星空,我就感到生活还不算太糟。这个消息至少能让我开心一天。可是修齐,我亲爱的弟弟,你又在哪里?还有,那个人。肖恩……
X年X月X日
日子过得很麻木。一直犹豫要不要搬走,但每次到最后都下定不了决心。我的心脏,还在跳动吗?
X年X月X日
昨天,老板让我接待了一个客人。是个忠实的歌迷。要怎样形容这个男人呢?和其他的观众相比要老实很多,因为我只需满足他想单独见我一面的愿望就可以了。这男的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和浓密的棕色头发。体型有点臃肿。好吧,说重点。刚开始我们只是随便喝点酒,胡扯瞎聊什么的。后来……我到现在都没能弄明白当时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反而比他喝得还多。酒过三巡以后,我竟然会同意和他做那种事。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可我就那么轻易地放任自己和他赤|裸着贴附在一起了。当他满脸陶醉地在我体内抽|送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流了一些泪,却依然没有推开他进行制止。我的大脑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片刻的罪恶感,以及对如此放纵的自己的厌恶。可是,错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我。肖恩,你为何要离开,默许我在别的男人身下沉沦?被一团肥肉肆意掠夺?等待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我不能耗费自己的青春去等一个根本没有多少希望能等到的人。尽管我仍然爱着他。
X年X月X日
我没再见过那个男人,甚至在那事过去以后没几天,就连他叫啥都忘记了。我让老板把他赶出去,加入黑名单。他再也不被允许来观看我的任何一场表演。我陆陆续续地又和几个男人好过。每一段都很短暂。我记不住他们的姓名。结束后,不想再忆起他们的脸。当然,没人强迫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X年X月X日
好久没有和约舒亚哥哥联系了。收到他的来信后,我大为震惊。他竟如此大意,就这么招摇过市地在托马斯·霍顿的庄园露面了?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重回伦敦做出此等愚行?他身为长子,被发现的概率比我这个默默无闻的私生女要高得多。他难道对那家人抱有希望?不可能,他们是不会好心收留他的。莫非他忘了在我们全族遇难时,他们是怎样冷眼旁观的?约舒亚哥哥会出事,他忘记了父亲的教诲,迟早会被供出去的。我真替他着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阻止他。但我不能像他那样鲁莽。
X年X月X日
……他回来了。肖恩,他竟然?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我发过誓,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我恨他,恨他,恨他!恨到骨子里!这些恨意始终都在,也非常激烈,只不过它们消失得太快。当我重新面对那张阔别多年的熟悉的脸庞时,我才发现,原来那么多年,它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存在过。
X年X月X日
我没原谅肖恩,但我却同意他这些天在我身边打转。心情很复杂。今天不适合写日记。
X年X月X日
不得不说,肖恩回来得真不是时候。现在是我和约舒亚哥哥分别多年后再见面的关键时刻。我准备和仅剩的亲人团聚,却意外地先和肖恩重逢了,这真令人哭笑不得。今天,我取消和肖恩的见面,想在表演前赶到霍顿庄园和哥哥见一面。可惜没能如愿。守门人拦着我,不让我进去。我又不能报上自己的大名。只能期待下次了。有个地方让我有点在意,庄园戒备森严的样子像是出了什么事。不如过几天给哥哥写封信问问吧。
(以下段落与上文虽有空行,但应为同一天所写)
肖恩刚才跟我说,要带我去个类似于仙境的地方。我岁数不小了,不会再被男人的花言巧语轻易骗进去。可是尽管这么说,为何内心还隐隐有一丝向往呢?我知道肖恩有想要娶我为妻的意思。然而……主啊,告诉我应该怎样抉择?答应和他离开,便意味着这辈子很可能再也见不到约舒亚哥哥,还有不知所踪的修齐……
X年X月X日
街上的人都在传,霍顿一家三十三口人一夜之间全都死了。跟他们在一起的哥哥,应该也……
(结尾的墨水化开,显得有些脏)
X年X月X日
走开,统统都走。我不想见任何人。要是让我知道害死约舒亚哥哥的凶手是谁,我一定会……我也不知道我会怎样。我什么都做不了。
X年X月X日
塞恩斯伯里……他是塞恩斯伯里……这无疑是自从诞生这本笔记以来我所听到的最恐怖的消息。我快要崩溃了。
X年X月X日
这些年,我从未放弃过寻找修齐的念头。可是上帝啊,为什么你偏偏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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