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这天夜里,二十七岁的年轻小说家礼查从外表看起来像是家酒馆的窑子里出来,打了个寒战,便紧了紧尚未打理整齐的衣领。
这座城市的冬天很冷。今年可能比往年还要冷。该死的天气。他在心中埋怨着。
夜路人迹罕至,狭长的巷子没有一丝亮光。他不由得加快脚步。穿过小巷再往右连着拐两个弯儿,就到自己借宿的破地方了。自从搬到伦敦的这几个月以来,礼查每天晚上都是这么度过的。也许该在路过拐角处的木柴店的时候多买些柴火,为接下来的严寒做准备。可自己身上带够钱了吗?
不禁自嘲一下。贵族们在奢华的宅邸里享受着美酒佳肴,穷人却连一捆柴火都买不起。礼查每夜只能花几个铜板在妓|女那里寻求慰藉,或用酒精排解自己失意的人生。
活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却是一事无成。虽然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总是顺风顺水,可是生活给予礼查的回报却远比他付出的要少得多。
因此,也难怪自己只能整日沉湎于酒色之中。尽管心里清楚这只是堕落的借口,但……刚才那女人的身体真柔软啊。她叫什么来着?或许下次再见到她应该给她带些礼物。
礼查一面想着妓|女给他带来的温暖一面裹紧身上的衣物,把斜跨在肩上的布包夹在腋窝下。这里头的东西可是自己的心血……比命都重要。最近这一带的流浪汉越来越多了,可千万别让自己在半夜碰到抢劫犯。
就在礼查带着焦虑的心情经过木柴店的时候,一阵刺骨的冷风突然从窄小的巷口吹出来,将他的脸刮得生疼。
礼查停下脚步朝风吹过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仿佛感受到有一股吐露着恐怖的气息向自己袭来。
不会出事的。那么晚了,不会有人的。礼查对自己说。前面没有脚步声,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尽管给自己鼓了不少劲,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买木柴的念头。礼查转个身,加快赶路的步伐。下次再买吧。今天姑且绕路回去。
才走出两步,礼查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往前挪动一步了。一个漆黑高大的人影晃动着出现在他眼前。礼查看见他,就像看见一只亘古不朽的幽灵。
头部向后仰去,礼查整个身子都在向后倾倒。因为在他准备转身拔腿逃走的同时,身前的男子朝他抬起了右手。
天呐,我完蛋了。这是闯入礼查脑中的第一个想法。
II
“……我想请你替我的前半生写一本传记。”
他所有所思,慢步移向窗口,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黑暗中响起的这股声音,仿佛具有和数百年光阴同等的重量。
屋内的摆设很简单,只有几样东西:双人床,衣柜,镜子,方形桌和两把椅子。全部都是木制品。向外远瞻过去,依稀可见昏暗的路灯下耸立着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黄中透白的尖锐双塔。
小说家礼查整理随身携带的单肩布包,拿出纸和笔,等待着。
“我说过,我以访问他人为生。只要委托人的故事足够精彩。我见你午夜在无人的小巷独自徘徊,便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人。收费的事可以迟些再说。”
“你需要很多羊皮纸来记录这个故事。”
“没问题,我带了整整一包。”
立时,桌面响起一阵拍打的声音。一大叠不同于羊皮纸的白色片状物品呈现在他和男子眼前。
“从遥远东方流传过来的造纸技术所造的新型纸,既便宜又能快速生产。我前些年外出云游的时候,从阿拉伯商人那儿顺手拿了好多。”礼查抬起下巴得意地补充道,“他们都被我灌醉了,完全没有发现。”
听了这话,隐蔽于阴影之内的男人微微转过身,但没有回话。在这被黑暗所笼罩的房间里,礼查只能一面歪着脑袋在心中猜测这家伙把自己领上来后始终不用照明工具的原因,一面尽可能地睁大自己的双眼直直盯着他。
礼查是从北边的约克郡过来的。打从儿提时代起便立志要当上一位知名作家的他虽然年纪轻轻,却也算见识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为了获得更多更好的素材,丰富创作灵感,他成年后便不停在外奔走,往来于欧洲各个林立的小国之间。各式各样的人他都见过,再离奇古怪的故事他都听过。可是直觉告诉他,这一回站在自己跟前的家伙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这个男的,绝不是普通人。
礼查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为即将到来的奋笔疾书做准备。然后拿起鹅毛笔,朝他问道,“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你准备好了就行。”
“那么好。你在这里生活?”
“不,这只是一个房间。只要有钱,任何人都可以搬进来住。虽然充满令人怀念的气息,但我的家并不在这儿。”
“能租到位于黄金地段的旅馆房间,你也算是有点来头了。”面对这位神秘的委托人略显冷淡的语调,礼查边说边耸耸肩,“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把蜡烛点上。”
“用不着。”
“什么?”
“我能在黑暗中视物。点不点蜡烛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男人的声音很是温和,却又充满了威严让人不得不对他的话表示信服。就在小说家无声地用面部表情表达出抗议的时候,他突然停顿住,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噢,差点忘了,没有光你是写不了书的。请便。”
他好像做了个诠释随意的手势,可惜礼查看不清。终于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礼查暂时放下心中越积越多的疑问,挪动身子,用末端浸染了硫磺的木条点燃了两根放置在木桌中央的粗蜡。
一时间,房间顿时为温暖的黄色光源所充满。礼查抬起头直视三米之外背对窗户凝视着自己的男子,不由得吸了一口气。
他看起来很老,又很年轻。烛光照亮了那头略微渗灰、勉强过肩、有些蓬乱的黑色长发。那张苍白严肃的面孔上,一对蓝灰色的眸子柔和无比,又精光逼人。然而,他的脸庞却毫无生气,没有任何表情。
小说家痴迷地望着他——痴迷绝不是因为被他的外貌所吸引,而是那股淳朴与高贵共存的奇异气质。视线慢慢扫过男人身上穿得很旧了的白色麻布衬衫,和一条好像会永远挂在他脖子上的银色吊坠。与穿戴在腿脚上的长裤及陈旧软皮靴相比,这条小巧而精致的女性化饰品一定是他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即使是在与阴冷的外界比起来相对暖和闷热的室内,他还是在衬衫外边披上一件厚重的墨绿色长斗篷。看起来像是个饱经风霜的旅行者。最值得关注的除了项链外还有一处——衬衣最上面的两粒纽扣松垮着,隐约露出几条颜色已经很淡却依旧清晰的伤疤。不管怎样,眼前这名男子精悍的外表实在是令人啧啧称奇。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乔贞。乔贞·塞恩斯伯里。”男人开始自我介绍了。低沉的声音非常轻柔,“不用怀疑,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已经太久没有在他人面前卸下伪装、报上真名了。”
“哈哈……”礼查缓过神,干笑了两声,“很有趣。今晚我真是走运了。”
名叫乔贞的男子没有在意他的话,兀自说着,“我在那巷子发现你以前,就猜到你是做什么的。你注视着每一个入你视线的人,都像一个孩子寻觅他感兴趣的玩具。你是需要我的。我的故事绝对能够让你迅速蹿红,举世震惊。”
“不敢当。我会用最简洁优美的文字谱写你的一生。当然,纸我得省着点用。”礼查一脸跃跃欲试。对方没有搭话,他只能继续,“嗯……我们该从哪儿开始?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名龙术士。”
“不好意思……请再说一次?”
“龙术士。”
语气并未刻意加重。乔贞只是一如平时那样淡然地说出这一鲜少有人听闻过的名词。
礼查失声笑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噢,这倒是个新奇的职业。虽然我完全没搞懂……”哎呀呀,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不由得再次向男子看去。
礼查正看得出神,忽而发现,男人的面庞竟比之前放大了一倍。乔贞忽然迈步到他跟前,气势汹汹却又优雅十足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步伐简直快得令人感到离谱。礼查还来不及反应,半秒钟前还距离自己三米的男人就已经在触手可得的地方对着自己微笑了。
礼查张大了嘴,当场一屁股跳起来,险些跌倒。椅子由于惊吓被拖出去好远。
“……你是怎么办到的?!”
“和任何人一样。从窗边走到位子旁,然后坐下。只是我动作快捷你看不清。”
乔贞把身子往前探,温和地对礼查说。虽然已经用最大的诚意作出了解释,可对面的青年还是像看待一个怪物那样看着他。
礼查掏出手帕。他的额头遍布冷汗,结结巴巴地说,“……刚才我连你的人影都没看到。”
“没关系,你会慢慢适应的。就比如之前你我初次相遇的时候。”
“什么意思?”
“在那巷子里不是你找上我,而是我找上你。你当时非常害怕,现在却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吧?因为我催眠了你。否则你一定会高喊救命不惜把整条街所有熟睡的人都吵醒,而不是乖乖跟我过来了。”
乔贞的话仿佛给了礼查一记迎头重拳。他颤抖着身体后退到墙角,再也不敢向前跨出一步。这时候的礼查已经憋气到了极点。对方应该不是在忽悠他。因为当时的自己一定怕得不得了。在那种环境下遇见拦路的陌生男子,除了逃命外礼查不会再有第二种的想法。那时流露出来的丑态,全都被他看尽了。
更要命的是,自己怎么完全记不起来?混蛋,这家伙竟然不经过允许擅自对他的大脑动手脚!
乔贞体会不到礼查的愤懑,或许是他不想。因为这在他看来根本没什么大不了。他就像往常任何时候那样以最淡然的模样看着背贴墙壁因为怯懦和郁闷而不住发抖的小说家。
“我和你同样是血肉之躯,只不过稍微有些许不一样的地方罢了。现在,为了保证你创作的质量,我不能给你催眠。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放轻松?”
“你确定不会打劫我?不会杀我?”小说家怯生生地用交叉的双臂抱着自己的胸口。
“我给你发财的机会。”
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礼查咳嗽了几下,沉默着。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使自己的理智被这男人本身及他背后隐藏的故事所击败。礼查拉回座椅,重新坐下。
“那你就从头开始讲起好了。就从那个……你怎么做了龙术士这玩意儿讲起。”
乔贞下意识地笑了笑,陷入回忆。那抹温柔而又冷峻的浅笑侵占着小说家所有的注意力,仿佛身处于某个奇妙的梦境。
“那是259年前,当时的我只有二十三岁,比如今的你还要年轻。别惊讶,别那样瞪我。我保持现在这副模样是从1019年冬天就开始了。”
“……有意思。继续往下说……不过等等,你没骗我?你确定这一切不是在逗我吧?”
“有那个必要?”
乔贞轻笑着反问。在一脸茫然表情凝视着自己的小说家面前,继续遥远的回想。仿佛无论忆起何人何事,坏的,好的,悲伤的,喜悦的,他都会像现在这样淡然处之。
“应该从我的家庭开头,你认为呢?我出生在西面的斯温顿小镇,风土人情和这里没什么大区别。但时代不同。那时候的国王是爱塞烈德二世。我是农民的孩子。家中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弟弟和三个妹妹。我们从不走亲访友,就好像我们家根本没有任何亲戚或者其他长辈那样。等我长到十八岁才知道,是父母对我们隐瞒了实情。就因为父亲所娶的妻子是个丹麦人。”
跟随记忆追溯到韦塞克斯王朝统治时期。在那个年代,北欧的许多冒险者都十分向往欧洲大陆那建满修道院的肥沃而易耕种的土地,频繁侵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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