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大地回春,阳光明媚,正是花红柳绿的好时节,也是一年中最令人欢愉最让人充满希望的季节。
大明皇朝景顺卅年,高高在上的那位九五之尊,被评为性格温厚却开疆扩土,将大明皇朝的版图扩展出近乎一半,创下了赶超先祖伟业的景顺帝,却即将走向人生的终点站。也因此,往年里欢快愉悦的春日京城,这一年也仿佛笼罩了一层看不见的阴霾,踏青的、游春的、寻朋访友的……都少了许多,特别是那些官宦勋贵高门子弟,一时都安稳下来,哪怕是最不堪的纨绔子弟,也被家长们圈禁在家里。少了这些人,这一年春天的京城,清净了许多,又好像萧条了许多。
自从二月初景顺帝病倒之后,朝事几乎完全停滞下来,好在,景顺帝的病情还不至于完全失去思考和判断能力,还能够就一些大事做出一些指示和安排。
地动之后的赈济事务,还有关联的财赋粮米调度等,终究不算繁琐,景顺帝吩咐交待下去,自有臣工去操作安排。这时,诚王、雍王、福王,连带着年纪只有十三岁的祉王杨璟齐一起,轮流在御榻前侍疾。
这一日,三月初三,总管太监黄福海喝了一碗参茶,打叠起精神,来到乾清宫当值。
走在朱红色的宫墙之间,抬头看着渐渐褪去靛青色,呈现出一片灰蓝的天空,黄福海的思绪有些恍惚。仿佛间,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早晨,他七岁,刚刚经历了净身和之后残酷的愈合过程,懵懵懂懂,满心恐惧地被带进这高高的红色宫墙……从此,他就在这宫墙之内沉浮挣扎……那一个个生死瞬间曾经刻骨铭心,可这一会儿,再回头看过去,黄福海却有些恍惚,这一生太短,似乎就是一眨眼。
“师傅……”一声习惯性压低了声音的呼唤在黄福海耳畔响起,成功地把黄福海飘散的思绪拉了回来。
“哎哟,师傅,您老怎么就站在这甬道上……这里是个大风口,别人不知道你老还不知道么?瞧瞧您,站在这里,连个厚衣裳也没穿……这天儿虽说进了三月,一早一晚儿可还冷着呢,早春晚秋的风最伤人,不还是您老交待我的嘛……瞧瞧这手冷的,跟冰块子似的……”韩喜一边唠叨着,一边将自己身上的靛青三梭布的斗篷给黄福海披在身上,又将黄福海的手捧在手中,一边哈气一边揉搓着。
韩喜这斗篷看着只是不起眼的三梭布,里头却是絮了上好的丝绵,是过年前景顺帝刚刚赏的。黄福海年纪大了,每每有些心力不足,反应也不够快了,好在徒弟韩喜慢慢地得了景顺帝的认可和信任……
黄福海曾经没少为这件事得意,觉得自己拉拔着徒弟在这高大巍峨的皇宫中站到了他们这一行的顶端。可如今,看着韩喜一如既往地孝敬着自己,真心不比儿子差,他突然对之前的所作所为生出了一线不确定性。
“喜子,你心里……怨不怨师傅?”黄福海突然问道。
“您老出门咋不戴上手套,安宁郡主不是打发人给您送了好几副来,兔子皮的您嫌厚,那丝线织的这会儿戴不是正好,一点儿也招眼……”韩喜揉搓着师傅的手,一边唠唠叨叨着,猛地听到师傅问了一声,他莫名地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向自家师傅,眨眨眼道,“师傅,您刚刚问什么了?我低着头没听清,您再说一遍?”
韩喜还不到三十岁,几乎进了宫就被黄福海挑中带在身边调理教导着,相比起其他太监来,算是没受大磋磨的,一路顺顺妥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在他心里,固然有对黄福海那些冷血残酷手段的畏惧,更多的还是亲人般的濡幕,特别是黄福海年龄渐长,体力心力明显表现出不济后,韩喜对黄福海的害怕恐惧淡了许多去,那份对长辈的濡幕之情却越来越深切。这时听到黄福海询问,他也没太往心里去,没听清楚也没像小时候那样战战兢兢,而是自然地询问了一句。
黄福海本来个头就比韩喜高,这会儿韩喜弯着腰给他搓着手,更是矮了一大截,师徒俩就呈现出一个仰望一个俯视的情形。看着韩喜完全没有防备地仰视着自己,嘴里虽然不住声地唠唠叨叨,眼中却满满的都是关切和担忧之色……看过了太多的血腥和生死的黄福海,这会儿看着眼前这个不是儿子胜似儿子的人,突然之间,那颗早就冷比顽石的心似乎也透出了一丝热乎气儿,隔得太久没了这种热乎感,一时间,他只觉得那热气冲头很猛,冲的他眼窝子生疼,让他下意识地转开了眼,习惯打一巴掌的手再次抬起来,落在韩喜的头顶上却更像是爱抚的轻拍。
“成了,成了,我还没那么老,哪里就值当你这副模样!”好似不太领情地抱怨了一句,黄福海推开有些愣怔的韩喜,大步往不远处的皇帝寝宫走去。
今天的师傅不太对劲儿!
刚刚头顶那轻轻地一拍,让韩喜愕然着,看着黄福海高大却习惯性佝偻肩膀的身影走出去好远,才突然惊醒,随即摇摇头将之前的不对劲儿甩开,抄着手,弓下腰,脚步匆匆地追着师傅的背影去了。
寝宫中,宽大舒适的龙床之上,明黄色的云中龙缂丝帷幔方着一半,只有床头一半帷幔用赤金象牙钩儿挂起,床帏上方的惊燕儿软软地垂下来,遮住一部分视线,雍王爷端了汤药,半坐半跪在床头一侧,拿着调羹一勺一勺地给床上的景顺帝喂着汤药。
黄福海已经没了早上的恍惚和善感,又习惯地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伺候在一旁。尽管他垂着眼,没有任何表情,但耳朵和眼角的余光却把屋子内外所有人所有动静没有半点儿错漏。
自从皇上抱病,雍王爷就日夜不离地伺候在病榻前,连着十几天衣不解带,就在御榻前打地铺了,不论之前怎样,这份纯孝确实是天下少有的,那诚王向来自诩忠厚仁义,但却也没能做到这些,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做些小动作揣测圣心,甚至在暗地里勾连谋动……唉,先魏皇后那般雍容万方母仪四海的人物,可惜两个儿子都没能继承……不,两位王爷小时候并不是这般,怪只怪魏家那般急功近利、嚣张跋扈……
“罢了!”御榻上传来一声沙哑虚弱,却还算清晰的苍老声音。
黄福海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暗暗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儿提起精神来,垂头弯腰上前两步,无声无息,又恰到好处地接过雍王爷手中的汤药碗来,往斜后方退开一步,恰好韩喜捧着一盏不冷不烫的香口茶上前,雍王爷也不回头,接了茶盏过去,长身而起,一手扶了景顺帝的肩背,一手送了茶盏上去,立刻就有小太监捧着漱盂跪在御榻一侧。
雍王爷伺候着皇上淑了口,又接了一只茶盏奉到皇上面前。
看着送到眼前的茶盏,景顺帝微微蹙了眉头,有些不虞道:“还是白水?寡淡无味!”
“父亲,您吃着药,茶水解药,这几日吃不得茶汤呢!”雍王爷却只是微笑着,又往前送了一点,一脸濡幕道,“今儿不是白水,是红枣莲子茶呢!”
捧了漱盂的小太监正倒退着出去,听到这句话脚下一绊,差点儿扑出去。韩喜恰好在他近旁,伸手扯着小太监的衣襟子往上一提,冷冷地瞪了那小太监一眼。那小太监脸色蜡白着,却终究是强撑着退出去了。
这要是在御前摔上一交,一个惊扰圣驾的罪过下来,他有十条小命儿也没了!
看那小太监有惊无险地退出去,韩喜收回目光,也有些诧异地瞟了黄福海一眼,却见早上还有些糊涂的师傅,这会儿又成了他最习惯的泥塑木雕状,眼观鼻鼻观心……其实,韩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子看似毫无存在感的师傅,却掌控着太多东西……就连几位尊贵的王爷也不敢稍有小觑。
韩喜不过一丝儿的出神,就被黄福海捉到,眼中冷光一闪,惊得韩喜立刻缩了缩脖子,收敛心神,打叠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不敢再放任自己走神了。
红枣莲子茶,加了莲子和红枣熬制的茶,茶色清淡微红,没有加糖,只带了些微的红枣甜和莲子香,倒也算清爽。
景顺帝喝了两口,就搁下了。雍王接过茶盏,拿了帕子上前给景顺帝擦了擦唇角,笑道:“今儿父亲的气色又好了些,再将养上几日,父亲的病就能大好了。”
黄福海这会儿在旁边凑趣道:“是呢,皇上这气色眼看着一天天好起来了,这样子,还耽误不了去西苑赏海棠……昨儿,就传了信儿来,说今年的海棠蕾朵比往年都密实,指定是个繁花似锦的好景致!”
“啐,你个老东西,也就知道个繁花似锦!”景顺帝笑骂一声,转而目光回转,落在床侧二儿子的眉眼间,微微出神,低语:“马蹄尘扑,春风得意笙歌逐……”
杨璟庸正收了手中的帕子,猛地听到这一句,心头一颤,遮盖在眼睑下的瞳孔也同时猛地一缩!衣袖遮掩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旋即又舒展开来,不等抬眼,嘴角那抹淡而隽永的微笑已经重新浮上来。
寝宫中静默了似乎只有一瞬,也似乎过了许久,宫门外有小太监通报进来:“诚王、福王候见!”
杨璟庸很自然地抬起眼皮转头看了看,笑道:“大哥和四弟来了呢。不过辰初时分……他们两个必定是牵挂着父亲,候在宫门前,宫门一开就进来了!”
景顺帝脸上刚刚那刹那的恍惚之色不见了,淡淡地抬了抬眼皮,瞭了杨璟庸一眼,合了合眼皮,杨璟庸会意,连忙上前扶住景顺帝躺好,又细心地替景顺帝整理了被子,这才将床帐落下来,他自己才缓缓退内室,转身,走到寝宫门口,站了一瞬,定了定神,这才示意宫门口的小太监挑起门帘子,扬起一脸的笑,迈步走出宫门,恭恭敬敬地给诚王行礼请安:“给大哥请安!大哥早!”
“二弟不必多礼!”诚王不等雍王行下礼去,就将他伸手扶住,连带关切道,“父皇病情如何?”
杨璟庸嘴角那抹笑意敛去,微微垂了头,没有言语。
这个时候,不需要他说什么,诚王似乎已经意会了,也是脸色一黯,转身就往寝宫里去:“我去看看父皇!”
寝宫外,等候的不止诚王福王两位王爷。诚王径自冲进寝宫之后,福王略略一动,却止住了脚步,只站在雍王身边压低声音叫了一声:“二哥?”
雍王杨璟庸微微一转眼,跟福王杨璟芳的目光交汇,杨璟芳的神色倏地一松,随即敛住,微微转开眼的同时,杨璟芳的脸上已经挂满了焦虑和担忧。
魏太傅魏荀和赵国公徐琼不管平日怎样生死不容,这会儿却都站在寝宫外三五步处,他们身后还各自跟着两三位臣工,都是两系最嫡系的人员。
徐琼的神色一直波澜不惊,一片平和,他身后的一位官员倒是看了看福王垂下眼去的时候,眼中闪过一抹落寞和叹息。
魏荀身后紧跟着的就是兵部尚书隋元庆,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隋元庆上前一步,一边给雍王爷拱手见礼一边关切地询问道:“见过王爷,敢问陛下龙体可安?臣有要务需要禀告,不知……?”
杨璟庸脸上的忧虑未减,只端正了神色,多出一抹对老臣的尊敬来,同样微微拱手,却没有说明皇上的身体状况,只客气道:“还请隋大人稍候片刻。”
说着,杨璟庸又朝隋元庆身后的魏太傅、赵国公和吏部尚书唐崇等人略略拱拱手,随即转身进了寝宫。福王杨璟芳和刚刚赶到的四皇子祉王杨璟齐也紧跟着走了进去。
不过片刻,景顺帝面前的第二人总管太监韩喜双手抄着一把拂尘匆匆走出殿门,在一侧站定,略略扬声道:“宣兵部尚书隋元庆觐见。”
隋元庆微微错愕,快速地跟魏太傅魏荀交换了一下眼色,匆匆撩起衣摆跟着躬身等候的韩喜进了寝宫。
盏茶功夫之后,隋元庆率先退了出了。殿外诸人无不关注着隋元庆的脸色,但见他一脸凝重,两眼微微泛红,不由心里都是一惊。
魏太师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方才察觉自己失态,又顿住身子。隋元庆的目光已经看过来,两眼满是掩藏不住的惊惧和沉重。
魏太师心中一凛之时,隋元庆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两人接耳,隋元庆低声道:“诚王自请带兵平叛,皇上准了。”
犹如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响,魏荀只觉得一阵头耳轰鸣,气血翻腾,胸口一股腥甜冲上喉头几乎当场喷出来,生生被他咬着舌头压制下去,却已经是面如金纸,手脚冰凉。
隋元庆说完就察觉到了魏太师状况不对,相对于景顺帝,魏太师年纪更大,如今已经七旬开外,真正的古稀之人,虽说一贯保养得宜身康体健,可上了年纪的人都受不得大惊大怒冲击。刚刚的消息太重要,他不得不说,说之前就担心魏太师受不住,果然。
上前一步扶住魏太师,隋元庆心中焦急,声音却没有忘记压低:“太师,您这会儿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魏太师一口腥甜冲到喉头,又被他咽了下去。那一口气憋在胸口生生地疼着,却总归没有当时就厥过去。略略缓了片刻,又得了隋元庆的支撑,心头迅速地清明起来。
动作不大,却极坚定地点了点头,隋元庆暗暗松了口气,扶住魏太师,转而吩咐殿门口的小太监道:“太师年迈,撑不住久立,皇上也曾有旨,太师御前有座,还不快去给太师置座!”
隋元庆乃水匪出身,面相黝黑粗糙,浓眉环眼,狮子鼻阔口,连鬓短须横生犹如钢针,身材魁伟,面相凶恶,真真是能止儿啼。殿门侍立的小太监不过是普通的小内侍,年纪只有十来岁样子,对上此时神情肃冷的隋元庆,哪里还敢违拗,连忙答应一声,哆哆嗦嗦地答应一声,跑去旁边的偏殿里搬了一把太师椅出来。
隋元庆扶着魏太师坐下,又缓了好一会儿,魏荀才觉得憋在胸口翻腾不已的气血略略平复了些,抬起手,示意了一下,隋元庆立刻俯耳过来,魏太师低声交待着,隋元庆不时地点头答应一声,没说几句,有人从寝宫内走出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转眼看过去,却是福王拉着雍王走出来。
“二哥,你就回去歇一歇,你这么疲累,父皇看着也心疼不是……”一边低声劝着雍王,福王一边拉着雍王的胳膊往外走,跨出门来,福王仿佛恍然察觉到众人的目光,略略顿了一下,抬头,目光扫过丹陛上下十数位重臣,目光对上赵国公徐琼时几不可查地递了个眼色过去,徐琼神色更定,继续垂了眼默立着了。
福王拉着雍王一路送出宫门,那些大臣们关注的目光这才不得不收回来。
很快,韩喜再次出来宣旨,“皇上龙体欠安,暂不理事,朝臣个安其事,诸事押后!”
隋元庆瞪大眼睛盯着韩喜怒目而视,却也只能眼看着韩喜宣完旨拱拱手退回寝宫,却毫无办法。
魏荀咳了一声,唤回了隋元庆的注意力,回头看到魏荀蜡黄的脸色隋元庆心中一凛,连忙收慑心神,低头询问得到许可后,小心翼翼地扶起魏荀,一路往宫外而去。
他们都是诚王一系,为了推举诚王上位,十数年来,魏太师为代表的先皇后一派跟当今徐皇后一派明争暗斗,几乎每年都有各方的官员获罪,流放、抄家、斩首,甚至灭族……真称得上是一路血腥。
眼瞅着景顺帝身体日渐衰弱,从年后抱病至今,更是缠绵病榻半月有余不见起色,魏太师一系早就暗暗为诚王登基做起了筹备,谁知道,在这等关键时刻,不过是疥癣之痒般的边关动乱,诚王也不过是例行表态,景顺帝居然准了。
这就意味着,若不抗旨,诚王就只能远赴万里之外的边关平叛……不说诚王平叛能否胜利,只说这关键时刻,万一景顺帝哪天熬不住撒手殡天,诚王远在边关,哪里赶得及回京……而最关键的,他们从这件事上自觉准确地摸准了景顺帝的意思,景顺帝并不属意诚王继位!这是想着把诚王远远地打发出去,好使得新皇顺利继位呢!
是以,魏荀一听到皇帝批准诚王远征平叛才一下子受不住,差点儿当场吐血。
平复下来之后,魏荀跟隋元庆其实心里已经做了决定。这等情况,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北直隶、辽地和山西先后出现地动,牵连京城都有些许震感。
地震搁在古代被称作‘地龙翻身’,乃是重大天灾之一,因为是形成原因不明白,老百姓对地震的恐惧更甚于水灾和火灾。特别是三地皆在北地,刚刚过完年,山西或许有了开化的痕迹,北直隶和辽地这会儿可还是寒天冻地,特别是辽地,二月里还是一片冰封雪飘呢!这种情况下,地震幸存下来的人,除了口粮,还继续大量的棉衣棉被,还有及时搭建起可以遮风避寒的所在,哪怕是搭个草窝棚,能够躲过这段酷寒去也行。
这样的交通,这样的条件下,想着迅速组织力量挖掘被掩埋灾民,只能依靠当地的百姓自发,还有当地官员组织人力物力抢险救灾。等到消息送到京城,哪怕用的是八百里加急,也至少一天一夜耽误了去,再临时准备安排人员、筹集物资……抢险根本谈不上,能做的,也就是灾后赈济和安抚。
邱晨想到的还有那无数受伤的灾民。地震灾害之后需要救治的,大多数是外科伤员。也或许是有些巧合了,邱晨最初制造的就是军供的伤药,然后,她开设的医馆仁和堂也是以外科驰名!
当接到几处地动的消息之后,连邱晨都禁不住感叹造化弄人,太过巧合,似乎挨着大灾,她都能沾上边儿!——即使她没有伤药,她的医馆不以外科为长,可她在辽地还有六个大庄子、三个林场!之前,有廖文清在辽地照应着,出了什么事儿她还能沉住气,但这会儿,廖文清自年前就被福安公主困在京城未能脱身,出了地动这种大灾,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怎么能行?
将阿福阿满和昀哥儿送走,邱晨身边只剩下三个小的,四个多月的三胞胎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却也是最好带的时候,一日下来不过是吃喝拉撒睡,几个孩子的奶娘嬷嬷丫头子也锻炼出来了,做的越来越得力,邱晨已经能够完全放心将孩子们交给她们带着了。
若是穆老头儿还在跟前,她就跟省心了!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就被她抛开了去。
穆老头儿可是跟着阿福一起外出游学了。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日难,阿福外出游学,十来岁的孩子第一次离开娘亲家人,远游异地,还不知道遇上多少难处危急呢,没穆老头儿跟着,她怎么放得下心来!
叹口气,邱晨收慑心神,专心致志地检查起炮制的药材饮片来。得了地动的消息,邱晨第一时间安排人调拨各个庄子储存的粮食,麦子大米她自己就每种多少,拿不出来,但是玉米、红薯和马铃薯等经过前后五年的种植,不知不觉中,积累了一个让她自己都吃惊的数量。因为这几种东西都是推广种植的,不像其他粮食一样,打下来就会卖掉一部分,她的庄子里收成的这些东西,除了鲜嫩时节分散了些人情,可是一点儿没动!
当然,辽地和北直隶那边就不用调了,那几个庄子里储存的数量最多。她只盘算着,拿出一部分,给山西这边的灾区就够了。
核对着拿到的受灾人口数量和自家的存粮,邱晨盘算着救济粮的用量。这一地震,春季的麦收极可能就泡了汤,就要到七月底八月初,秋天最早的粮食才能收下来。当然,她盘算救济粮不用盘算那么久,到了四月,田地里各种青头长起来,就饿不死人了。她再放宽些,按三个月算,基本上就能保证灾民们不至于饿死。
唉,玉米和地瓜这些东西收成是高,但怎么说也是粗粮,不顶饿!
还有救灾,朝廷定下的赈济粮米满打满算能够灾民们吃一个月就不错了,这还得说一路上没有克扣挪用,全部分发到灾民手中。若是中途遇上那心黑手长的官员,说不定灾民们连赈灾粮都看不见,或者只架上几口大锅,发放几天稀米汤也算是赈济了!
这种事情邱晨没有亲眼见过,却也清楚的很。就是雍王爷和秦铮等人,虽身居高位,却也对这些阴私事知道的很清楚。知道是知道,几个人包括杨璟庸这会儿,也只有无可奈何。
邱晨在这里盘算的,就是打发人顶着去灾区收地的名头赈济。灾民可以拿自家田地抵押借粮,限两年还清,还不清的以田地偿还。没有田地的,也能五户联保借粮,大不了,最后也有人口抵押么,这个时代买卖人口可是再正大光明不过的事。
算好了粮米数量,邱晨一边起草借粮契书一边忍不住摇头叹息,明明是想着做点儿慈善事儿,可怎么就非得弄得跟趁火打劫的一般才成呢?!难道,真的是好人难当?!
苦笑着摇摇头,邱晨将契书的最后一条写好,一边吩咐人将赵九秦礼唤过来,一边将手头上的账簿子之类收拾好。罢了,罢了,她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本来就不是为那个虚名才去做这些事情!
正思量着,门帘子一响,穿着一身石青衮绣蟒袍的秦铮一步跨进门来。
秦铮自从大胜北戎,获封靖北侯之时就被景顺帝赐穿蟒袍。虽不及皇子亲王们的朱紫蟒袍,这石青蟒袍却也是大明开国头一份儿,徐琼虽然后来居上封了国公,同样得赐石青蟒袍,却已是落在了后面。
秦铮身材高大魁伟,挺拔俊秀,容貌又出众,气度肃冷,格外衬着石青之色。这一身石青蟒袍穿在身上,两肩有飞蟒腾云,前心后背则是正向坐蟒尊贵无比,衣袖和衣摆前后又有袍裙当膝处的膝襕饰横条式云蟒纹装饰,蟒纹华贵尊崇,衬着祥云如意吉祥纹样,还有衣摆边缘的山川海牙图案,这一身缂丝蟒袍穿上身,再加上腰间同样是御赐的螭纹青玉带,就是平常人物,也能登时平添三分贵气。更何况本就身居高位,又才华出众、品貌俱佳的秦铮,更是将这蟒袍的尊崇贵气发挥到了十二分,当然,他身上还有那些皇子亲王们没有的一层气质,那就是引而不发的肃杀和霸气。
试想,能够一挥荡平千万里大漠,开疆扩土、智勇无双的统帅,他身上的肃杀、傲然和霸气,又怎么是那些生于宫墙之内,长于妇人之手,只享受锦绣荣华承平天下的富贵皇子王爷们能比的?
“今儿回来的倒早!”邱晨微微有些意外地起身迎着,自然而然地上前,替秦铮解开螭纹玉带,又动手去接腋下的袍带……只是,她的手还未伸过去就被一双大手握住。
握住她的手力道偏重,邱晨情知有异,心中一凛之下,却没做任何反抗或者动作,反而柔顺地抬头看过去,恰看到秦铮脸上紧绷绷冷硬的表情慢慢舒缓下来。
她略略放了心,任由随后而至的手臂将她囫囵个儿地拥进了怀里。只不过,将自己放松在男人的怀抱里之前,她的目光早已经扫过去示意,承影和含光带着几个小丫头连忙垂了眼,将手上诸般活计放下,悄无声息地起身垂着手,轻悄无声地退了出去,承影和含光还体贴地将小丫头遣散到远处,她们二人就在门口外不远处的廊角处站定,默默守护着。
脸颊下贴在坐蟒绣纹之上,因为绣线中加了大量的金丝银线,使得这图纹微微的有些硬,却并不刺脸,反而跟衣服下坚实有力的胸膛相得益彰,让邱晨觉得无比的可靠和踏实。
聆听着胸膛中心脏有力地跳动,鼻端是她早已经熟悉并深深眷恋上的男人的味道,**而静谧的空间里,只有她跟自己的爱人相拥而立,这一刻,邱晨觉得无比安心而宁静。
两人俱都无言,只默默地互相拥抱着,互相依靠着,感受和眷恋着这美好的一刻。
好半晌,秦铮才抬手抚摸了妻子的头发,低声道:“诚王自请平定西南边关之乱……皇上准了。”
闻言,邱晨果然微微一震!
这个消息若是往日,她完全不会在意,但当皇上病重,甚至临危之际,却把一直以来都以太子自居的嫡长子诚王打发到边关去……这其中的含义,只怕稍稍懂一点政治时事的都能明白。
景顺帝已经取消了诚王的继承人资格!
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梦,诚王一朝梦醒,却落了个近乎远逐的结果……这中间说是从天上掉到地狱也不为过!差距太大,刺激太狠,消息太过突然,诚王真的就能这么死了心,乖乖就范?
万一诚王不肯就范,那接下来就只能铤而走险,挣他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这其中惊险,连邱晨这种自认政治白痴的人都能看得出来,难道做了一辈子皇帝的景顺帝看不出来?!这话说给谁听也没人相信!
邱晨心脏停跳了两拍,才猛地狂跳起来。
大量的血被泵出心室,然后涌向身体躯干四肢头颅……一下子太过大量的供血,让她有些晕晕乎乎,如在云端似的。狠狠地咬了下舌尖儿,一丝腥甜在嘴中蔓延开来的同时,她的大脑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天家无父子……她再一次深刻而清晰地感受到了!
更让邱晨惊惧的是,这个事件可不是她阅览历史书籍,也不是看电影看电视剧,她和身边这个男人还有一家子,可是真真切切置身在这个时代,而且还深涉到事件之中。杨璟庸最有力的依仗就是秦铮在军方的势力和掌控,秦铮是雍王一系的坚实支柱,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秦铮从来没有隐瞒过这一点,也没有刻意回避过这个关系。诚王若是有所举动,秦铮乃至靖北侯府无疑都是他第一时间要控制除去的……这其中的利害危急,哪怕邱晨从未经历过这种层面的动荡危险,却仍旧瞬间觉得森然入骨!
感受到妻子的心跳加快和炯然变色,秦铮连忙抬手轻轻抚着妻子的后背安抚着,一边用低醇的声音道:“别怕,无妨!无妨!”
不知是轻抚的动作起到了作用,还是秦铮一声又一声的近似保证的话语安抚了邱晨心头涌上来的恐惧,邱晨觉得稍稍缓解了些,她甚至能够抬起眼对上秦铮的目光,坚定地回应过去:“唔,我了解你,我相信你!”
简短的一句话,秦铮只觉得喉头猛地哽住,心中滚烫如火一般,让他有些情难自已,情难自控。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紧了紧双臂,将怀里的女人拥的紧一些,更紧一些!
若是可以,他愿意,永远如方才那般安宁静谧美好,只有他们夫妻两人,相依相偎,携手同心,一路走下去,月圆花繁,岁月静好!
……会的,正如妻子的信任一般,他也相信自己,能够顺利闯过这一场狂风暴雨,然后,陪着妻儿一起,看雨后彩虹,看晴空万里!
镇定了情绪,秦铮拥着妻子来到内室。邱晨终于继之前的工作将秦铮的蟒袍解下来,陪着秦铮洗漱了,承影和含光送上热茶又退了下去,邱晨吩咐她们尽快收拾些吃食来。
屋子里重新剩下夫妻二人,秦铮也喝了两口热茶,缓了口气,这才开口跟邱晨交待之后的细节种种。邱晨从来都知道自己对于政治的敏感性几乎为零,平时可以不在乎,遇上这种事,她却不敢有丝毫的轻忽,自然是集中了十二分的精力屏息静听,并将秦铮的一字一句牢牢地记在心里。
听秦铮叮嘱罢,邱晨默了一瞬,抬眼看着秦铮道:“这种时候,已到了箭在弦上,各处势必也已经紧绷了起来。我跟孩子就在府中,以咱们府上的护卫,你大可放心,不必牵挂家里。只记得,一定一定要保全自己……”
我和孩子们等着你回家!
也不知是不是电视电影这种生死离别的镜头看多了,这句话临出口,邱晨却突然觉这句话有些不详,干脆又咽了回去,只用镇定而鼓励的目光看着丈夫。
她的话虽然没说完,但话中的意思秦铮却已经听明白。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重新握住妻子的双手,微微用力握紧,郑重点头,却只说了两个字:“安心!”
“夫人,饭菜好了!”承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邱晨和秦铮的目光这才分开,邱晨扬声道:“抬进来吧!”
承影和含光答应着,提着两个食盒进来。
秉承靖北侯府的习惯,菜肴不多,却都极精致。四菜一汤外加两碟面食,唯一不同的是,今儿除了饭菜,还有一壶酒。
邱晨亲手执了壶,给秦铮面前的酒盏斟满,双手举起送到秦铮面前,面含微笑,目光殷殷:“祝侯爷顺遂!”
他们夫妻虽然贵为侯爷郡主,但因着邱晨的性子散淡平和,她们夫妻间相处更像是普通百姓,甚至庄户人家的夫妻,邱晨极少用这种郑重的语气和称呼,秦铮听得心头一颤,嘴角却忍不住浮起一抹浅笑来,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接过酒盏,一仰而尽,然后,将空盏朝妻子一亮。
“祈侯爷如意!”
“愿侯爷平安!”
连着三声祝福,连连饮干了三盏酒,当秦铮再次将酒盏朝邱晨亮开,两夫妻目光相接,同时会意而笑。
两个人的笑都是无声的,却都是从心底里涌流出来,然后涌出眼底,涌上嘴角眉梢……这笑是真心实意地欢喜,是真真正正的愉悦!
一笑之后,之前的紧张仿佛都散了去,她们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地舒缓下来,真正放下了心中的包袱,镇定平静地对待和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舀了一碗清鸡汤递到秦铮面前,邱晨微笑道:“吃饭!”
秦铮含笑点点头,接过汤喝了一大口,伸手拿了盘子里的鹅油卷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看着面前的男人,邱晨的心境竟然前所未有地平静和祥和。在这即将面临生死一线的时候,很难想象,她居然能够有这种感觉和体会。哪怕在几分钟之前的她自己也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她原本已经淹没在那滚滚洪流之中,能够重生一次,已经是她平白赚来的。更何况,她这一生,还获得了前生早已经缘尽的亲情,还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出色男人的爱,能够真心相映,两心相许……
“怎么,这会儿是不是就后悔了,舍不得了?”秦铮含笑的声音突然响起,惊醒了邱晨。
她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随即止住,目光准确地对上秦铮的视线,嘴角延展,绽开一抹醇厚醉人的微笑,轻轻吐出三个字:“才不会!”
秦铮脸上的微笑倏地敛去,然后面露出微微夸张的惊讶道:“这样!”
两人目光仍旧胶着,邱晨脸上的笑容进一步加深扩大,几乎笑弯了眼睛,然后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道:“我——们——还——有——一——生!”
“不!”秦铮严肃地否定,然后道,“来生来世,生生世世——”
话音未落,两人目光交接,同时笑起来。
秦铮匆匆折回来亲自跟邱晨知会一声,不过是怕传话让邱晨没法安心,这种危急情形之下,他自然不能在家里停留太久。吃饱喝足,稍稍坐了一刻,就起身穿好衣袍,辞别邱晨匆匆而去。走之前,他只是在正堂停住脚步,往西屋里看了一眼,并没有去看三个可爱的孩儿。
送走秦铮,邱晨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依旧清澈,神情依旧镇定,但之前面对秦铮时,眼中那浓浓的温柔和缱绻,却都消失不见了。有的只是经历世事沧桑之后的空明和透澈!
“傻瓜,还说什么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她是经历了两世之人,真切地知道,哪怕是她这种存了前世记忆的人,再世为人,所面临的也已经没有了一丝熟悉,一片陌生。说什么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不过是爱人之间美好的祈愿罢了!”
秦铮这一趟回来,可不仅仅是跟邱晨说一句话,温存一回那么简单。
虽然他说了放心,说了无碍,可他自己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若不然,他不会跟妻子约下来生……约下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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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的大内皇帝寝宫之内,大皇子诚王杨璟馥和年纪尚幼的五皇子祉王杨璟齐在御前侍疾。
西南诸夷叛乱,诚王自请出征已经获得了皇帝允准。即将离开京城,诚王这会儿也格外殷切,一直亲自守候在皇帝床侧。只不过,端茶递水、喂水喂药、擦洗漱口、乃至方便诸事,都是由总管太监韩喜带着小内侍和宫女们伺候着。黄福海就在旁边侍立,也一直没有离开。诚王所谓的侍疾,不过是陪在皇帝病榻一侧指使人,使唤人罢了。
五皇子祉王杨璟齐年纪在兄弟几个中最小,不过十三四岁,身量未成,脸上也是一团稚气的,因为生母地位低微,平日里也都很安静。若非读书聪慧,几乎是过目不忘,让景顺帝颇为欣赏,加之其母也是柔顺胆小之人,母子俩活的小心翼翼的,反而让景顺帝额外生出些怜惜来,其他成年的兄弟也没谁跟这个小兄弟过意不去。这才让他得以顺利长大,还未成年就获得了封号。照眼下的样子,景顺帝去了,这位只要一直这样安安静静,无所求地只是读书诗画,也能够安安稳稳地做一世平安富贵王爷!
祉王来侍疾,却被诚王排斥在一旁上不得前,看着诚王几乎指使着韩喜和一干内侍宫女,垂着眼撇撇嘴。说是侍疾,却连水都不给父皇端,这算哪门子侍疾?
被他腹诽的诚王这会儿面上尽管不算太明显,心里却也焦躁的几欲发狂。早上他不过是例行请命,以显自己的长子风范,谁知道,景顺帝居然就真的应允了!
自从父皇下了旨意,命令他出京远征边关,他就明白了,这是变相地取消了自己的继位资格。
诚王自认几十年战战兢兢、尽心纯孝,努力做好一个长子一个皇子该做的事,而且,他的努力也在吃朝堂内外得到了大批臣子的拥护!谁承想,眼前这个病怏怏的人,当今皇上,他的父亲,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几个字,却让他数十年的努力付诸流水,甚至成了笑话!他,以及他身后以魏家为首的一系朝中官员的梦想瞬间破灭!
不能不说景顺帝心肠冷硬、铁腕无情!
这种冷硬的铁腕手段,本是一个君王不可或缺的能力,可景顺帝这会儿使出来,难免有些过迟之嫌。若是在他身体康健之时,哪怕是一个月前,他没有病倒之时使出来,他还能够从容控制局面,诚王也会有更多的顾忌,不敢轻易生出贰心。但,如今景顺帝缠绵病榻半月余,虽说看起来病情渐渐有了起色,有心人其实都知道,景顺帝的身体是真的临到了穷途末路、油尽灯枯之际,或许明天,或许下一个时辰,景顺帝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殡天也不是不可能。
何况,景顺帝动诚王之前,诚王羽翼丰满,虽然跟徐皇后一系明争暗斗了多年,却没伤到根本。哪怕是之前诚王的手足齐王被贬,也只是让诚王表面上越发低调隐忍了,暗地里,却更加紧了种种筹谋和运作。可以说,这个时候,只要诚王不离开京城,哪怕景顺帝在临终前确立了其他人为太子,诚王也有一争之力。更何况,眼瞅着自己就要被父亲无情放逐,自己做了数十年的皇帝梦瞬间破灭……几乎无可避免地,诚王都会奋力一争!
这一争若成功,诚王就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史书都是上位者的意思书写的,更何况,历史上,为了争夺皇位杀父弑兄之后登基的皇帝还少么?那些皇帝不照样留下赫赫盛名?文功武治,成就斐然的更是不乏其人!
如诚王杨璟馥这种生在皇家,长在皇宫,又是小小年纪就失去母亲庇护的皇子,能够成长起来,所经历的磨难惊险,早就磨灭了他们心中的软弱。不恨,不冷酷、不无情,他和弟弟根本活不下来!
就是他们兄弟互相搀扶着,好不容易长成了,一不小心,弟弟不还是被人算计了去?堂堂皇后嫡出之子,居然因为一些贱民被贬谪,除了封号不算,连皇家的身份也给去除了……竟然贬成了庶人!
从那时起,其实诚王已经有了心里准备。父皇属意的继承人不是他们兄弟。是以,他早已经想到了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父皇温厚宽仁一生,雷霆手段也就是使在贬谪三弟那一回。没想到,临了临了,居然又在他身上使出这么一手……这是往死里逼他啊!
逼得他无路可退,不得不反!
或许景顺帝自己也觉得对长子有所亏欠,自从答应了长子的出征请命,景顺帝就一反常态地,不时地叮嘱一句。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样的关切似乎很平常,甚至并不算多,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已经是非常罕见了。
“……你这次出京,到了西南也差不多入夏了,西南边陲山高林密,多瘴气多疫疠毒气,朕这里还存着两颗避毒丹,你去到就服上一颗,可包你你一年不被瘴疠疫毒之气和蛇虫毒物所害。”景顺帝絮絮地说着,一边抬眼示意黄福海,从他寝宫的御药房里把药丸子取来。
听着这一句句关切地叮咛,诚王却越发觉得委屈、恼怒、甚至羞辱。在他看来,这是景顺帝对不住他,对他的一点补偿!
只是,本该属于他中宫嫡出长子的皇位、天下,是两颗药丸子能够相抵的吗?
怒火填膺,汹汹燃烧在他的胸间,烧的他心里生生地疼……疼,到了极致,也成了一种疯狂!他迫切地想要用什么来浇灭这怒火,来洗刷着羞辱……
他这会儿虽然站在寝宫之中,站在皇帝的御榻之侧,但他却觉得芒刺在背,仿佛那些最低等的小宫女小太监们,看似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心里也一定在看他的笑话!并暗暗看不起他了!
自从父皇应允他出征之后,他就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嫡长皇子,不再是即将继位的太子……他在世人眼中,一下子成了可怜虫……就如角落里那个柔弱的老五一样,连宫里的稍稍有一点权势的太监都不将其放在眼中。
没看到老二和老三那两个狼子野心的东西,跟他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么?
哼,老四小小年纪就如此手段老辣,果然将二老拉拢了过去……老二外家虽然势弱,他身后却有靖北侯秦铮和梁国公一系。前些日子,刑部的尚书王祎还跟老四的舅舅徐琼结成了亲家,显见是也被收拢过去了……
诚王一边站在御榻一侧虚与敷衍,一边咬牙痛恨着,一边就开始暗暗盘算起来。
他心里最恨的老四福王杨璟芳送走老二杨璟庸终于转了回来。诚王再不愿听老皇帝任何唠叨,立刻地跪倒在御榻前跟景顺帝辞行!
“父皇且安心将养龙体,早日康健起来!儿子这一去,必将荡清沉疴,拔除根苗,重还父皇一个承平天下!”诚王这会儿不管心里怎样咬牙切齿,如火烧蚁噬,面子上该说的话,该讲的礼数还是做的一丝不苟,中规中矩。
几十年的习惯积累下来,这些对他来说早已如呼吸一般自然,不会露出半点儿破绽。只是,这样急匆匆一刻不等的辞行,还是泄露出他内心里一丝真正的想头!
景顺帝垂了眼,看着跪在御榻下边的长子,好半天,方才转回目光,轻轻地吐出一个两个字:“去吧!”
“……”得了允准,诚王心头一松的同时,莫名地又有刹那的酸涩……这一去,父子不知还有再见之时?哪怕是再见,只怕也已父非父,子非子!
默了一瞬,诚王无比郑重地叩头在地:“父皇,儿臣去了!”
这一次,景顺帝没有再迟疑,却连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连看都没有再看诚王一眼,只用那枯瘦的手轻轻地挥了挥。
诚王也没有等待景顺帝的允准,他说完话就径自起身,同样没看病榻上的父亲,转身,昂首阔步,出寝宫,又一路出皇宫去了!
是,父皇,儿臣。那人首先是皇上,其次才是父亲;他也首先是臣,其次才是儿子!从此一别,再无君臣之义,也再无父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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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送着侯爷离开,承影和含光自觉地回到夫人身边。
走到门口廊下的夫人身边,承影低声回报:“夫人,赵管事已经来了……”
邱晨望着曲折的回廊,今儿日光明亮温暖,院子角落穿廊下的阴影就显得格外深邃。小丫头和婆子们开始各司其职,守候、打扫、清理……来往穿梭。院落不小,人影往来,邱晨望着那穿廊下的阴影,心里却是无限怅惘。
询问过后,静候了片刻,不得夫人回应,承影小心地抬眼觑了邱晨一眼,小声地询问道:“夫人,要不,让赵管事回去?”
邱晨眨眨眼,收回心神。
转回目光瞥了一眼最信任的两个大丫头,邱晨神色也重新平静镇定下来。
微微摇摇头,邱晨转身进屋,一边吩咐道:“让赵九去前院偏厅里候着,我这就过去见他!”
承影和含光对视一眼,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含光答应着,亲自跑去前院传话。承影则紧跟着邱晨进了屋,果然,夫人已经自己进了净房。
虽然夫人生性简朴不爱穿戴奢华,却常注重自己的仪表整洁,无论见府内的管事还是外客,总会适宜地收拾一番,至少也要将自己收拾整齐干净,至少保证自己神清气爽、干净整洁地出现在人前。
邱晨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竹青杭绸绣竹叶长身窄腰袄子,一件石青百褶绣折枝梅花的曳地长裙,头发挽着简简单的双桃心髻,直攒了一支白玉人物故事簪子。进净房简单洗漱了一下转出来,邱晨来到梳妆台前,拿篦子略略抿了抿鬓角,从妆奁盒子里随意取出来一支簪子,竟然就是那一支鸡油黄老蜜蜡芙蓉簪。
老蜜蜡油润的光泽,滢滢如玉,将芙蓉最娇艳的一面完美的定格下来。
邱晨凝视着这娇艳欲滴的芙蓉花,默然一瞬,收回目光,一翻手,将这支蜜蜡芙蓉簪子亲手攒上发间,黑鸦鸦的发映衬着,芙蓉花越发娇艳美好!
目光转开,邱晨从镜子里快速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发髻容颜,确定没有脏污失态之处,邱晨也不再耽搁,手撑着妆台起身,邱晨张开手臂,任由承影替她穿上一件樱草绿绣了款冬花的宽袖直身褙子——款冬花经历风雪,却能在第一缕春风出来时,傲然绽放!
一边往一进院走,邱晨一边声音平淡地吩咐承影:“让人传秦礼过来……还有平安!”
秦铮临行前叮嘱过邱晨,他这一去,第一时间就会去十八武卫衙门坐镇调度。但这中间还有个时间差的问题,万一诚王那边发动了,速度赶在了前头,诸如雍王府、福王府和靖北侯府这几家,指定会受到冲击,甚至,不会比皇宫那边晚。这就要仰仗府中护卫和家丁们的维护,还要有镇定调度,统领分派的人。
秦铮这一去,与出征无异,其中暗藏的危险甚至比两军对阵更甚。秦义作为护卫首领自然是跟随在秦铮身边的,与他一起的,还有秦勇、秦信、秦仁、秦忠和秦智。八大亲卫,秦铮带走了五个,剩下的三个则是秦礼、秦孝、秦勇。
这三个人中,又以秦礼为首。
秦礼容貌俊秀,口才好,擅交接,原打算让他跟随赵九前往山西赈济,谁知道事情有变,赵九这会儿怕是出不得京城了。秦礼自然也要先不提出京之事,先带领府中家将家丁把侯府护卫好才是至要!
平安是大总管,秦礼负责统领调度家将家丁,平安则负责安置调度仆从小厮诸般人员,尽快布置安排下去,外出速归,集中人员,聚拢到一处……这一处,邱晨已经有了安排。
自从婚后,她和秦铮就打算修整后园子,将那些太过零散纤巧的院落房屋拆除,然后根据山石树木湖水的局势统一规划,建造几处或幽静、或明快、或富丽端方的楼阁亭台,夏日宜居,冬日赏雪赏梅,春日赏花,秋日赏水……各得所宜。
只是,婚后不久,邱晨就怀了身孕。家中有孕妇,特别是主妇怀孕,忌动土。这后园子的改造工程也就延迟了下来。
之后,秦铮出征,邱晨生产,又拖了一段时间。及至昀哥儿略大了些,秦铮失去消息时,邱晨命人在后园子偷偷地改造了一处。就在紧邻十刹海的所在。这一处,表面上只是将原来的二层观景楼阁拆除,加盖了两层上去,成了这个时代极为少见的四层楼阁。楼阁的外部造型、内部装饰,仍旧是富贵人家常用的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比较少见的是,最上层的窗户用上了大片的玻璃,特别是晚上,灯火点燃之后,远望灯火辉煌通透,煞是好看。还有人悄悄起了个‘琉璃阁’的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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