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神情各异,李煜在大队官兵的保护下站在江南书院门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地走着,等着消息回报,失魂落魄的折子渝站在岸边及膝的浅水里,反而没人去注意她了。
那具冒着烟的画舫残骸被拖到岸边,几名士兵立即跳上船去试图搬动垮塌的焦黑色木头,那些木头还在冒着青烟,浇了几桶水上去,温度一时也降不下来,这样的情形下,如果说废墟下还有活人,那真是见鬼了。
焦寺丞却不死心,在他催促之下,那些士兵倒转了枪头,用枪杆儿掘撬起来,折腾了好半天,五具焦黑的尸体被搬到岸上,尸体烧得就像一截截烧得乌黑的木桩,男女老幼都看不出来了,哪里还能分辨是谁。
折子渝站在不远处,明知那死尸中就有一具是杨浩的尸体,可她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她一直很坚强,自幼生于将门世家,在西北诸族连年征战中见惯了死亡,也漠然了死亡,面前便是横尸百万,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他就是他,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他,子渝无法接受刚才还好端端的他,有说有笑的他,一个活生生的他,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一截焦黑的尸体,她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下来,落入秦淮河水。
“这是大人,这个就是大人。”
在灯笼火把的聚照之下,焦寺丞的目光忽然落在其中一具尸体上,大叫起来,那声音都有些走调了,在静悄悄的码头上,显得异常凄厉。
皇甫继勋紧张地蹲下来,捂着嘴子道:“这真的是杨左使,事关重大,焦寺丞可要看清楚呀。”
焦海涛激动的浑身哆嗦:“不会错,这是杨左使,这串佛珠,杨大人的这串佛珠我看见过,这是有佛门七宝制成,金、银、琉璃、娑婆致迦、美玉、赤珠、琥珀,组成,上镌佛界三宝佛、法、僧,你看,你看这金银还不曾烧去,那上面镌刻的佛像……”
皇甫继勋定睛望去,见那念珠以金银五金丝线串起,金、银、赤珠等还没有烧去,那金珠烧得黄灿灿的,上面的佛像清晰可辨。皇甫继勋眉头一皱,慢慢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便向江南书院门前走去。
耶律文唇角向上一勾,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封锁全城,封锁全城,不……不不……江南一十九州水路各道,全部封锁,务必要把凶手缉拿归案,倾我全城之兵、倾我举国之力,一定要给孤把凶手抓住!”
李煜气极败坏地咆哮:“宋国使节死在孤的眼前,你让孤怎么向赵官家交待?蠢物,呆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是是!”皇甫继勋忙不迭答应着,仓惶退了开去,随着一阵发号施令声,一队队官兵开始向四处散去。
李煜安静下来,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来啊,置几具上好的棺椁,暂把杨左使及其亲眷、从属的尸体收敛。摆驾回宫,速召徐铉、陈乔等人进宫见驾……”
尸体被装敛抬走了,码头上渐渐冷清。两岸灯火依旧,却再无半个游人,渐渐的,一些彩灯烛火燃尽,次第而灭,一片凋零。折子渝独自坐在岸边石阶上,面对着秦淮河水,身影仿佛与那夜色融为了一体。
她轻轻抚摸着手中黑金刚石的耳环,黑金刚石在夜色中完全消失了形状,只有宝石上一对佛眼在依稀的灯光下闪烁着神秘迷离的光芒,幽幽的声音如泣如诉:“你个冤家,就没一次肯遂了我的意。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我面前,又稀里糊涂的离去,除了伤我的心,就是拆我的台,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么……”
“你不是会算么,算天下大事,算帝王将相,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怎么就算不出你自己命中的大劫?你以为算得出天机,还不是枉送了性命。”
折子渝凄然一笑:“我不会算,我只会做,你算不出的,我做得出,你事事想要顺应天命,结果却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我这只做不说的,能不能逆天改命?你回答我,好不好?你话那么多,现在为什么一句也不说?”
哽咽的声音就像那潺潺的流水,泪滴落入水中,溅起一圈圈涟漪。她忽地跳了起来,向着河水声嘶力竭地大叫:“我现在要去杀人啦,我要找出凶手,灭他满门,你怎么不阻止我了,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了?”
夜,静悄悄的,回答她的,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呜呜咽咽,就像秦淮河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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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天色阴沉沉的,细雨绵绵不绝。
江南的冬天最怕下雨,元宵节前后的雨总是带着种阴冷潮湿的感觉,丝丝雨雾恼得人头疼,一至夜来雨停,肯定一地冰花,次日一早,人人都得低头走路,小心翼翼,生怕跌跤,而且潮寒之气更是无孔不入,叫人烦燥难安。
可是这样的天气并不能影响耶律文的心情,他的心情很愉快,他觉得这几天的运气着实不错,大到宋国使节杨浩之死,小到他的禁脔丁承业安全逃回馆驿。丁承业大腿上中了一剑,还好,没有伤了他那满月般圆润的臀部,不致影响了耶律大人宠幸美人儿时的观感。
耶律文亲自为丁承业上药包扎、好言安抚了一番,又用酥油马奶涂满他的臀部做了番日常保养,随即便笑吟吟地换上外出的衣裳准备入宫。
昨夜的混乱他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他的人马,似乎另有一路人马也在向杨浩下手,而且这一路人马也是契丹人。不,准确地说,不是两路人马,而是三路,刺杀丁承业的分明只有一个人,问起丁承业时,他吱吱唔唔的也说不清那刺客的来历身份,不过这些小节都无所谓了,杨浩死了,结果是很令人满意的,这就成了。
车轮辘辘,辗在石头路上吱吱嘎嘎就像音乐般动听。
掀开窗帘儿一看,潮冷的雨雾扑面而来,街上行人寥寥,这风景真是如诗如画。
心情大好的耶律文眼中的一切,如今都是非常美好的。
最迟后天,他的神鹰应该就会带来上京的消息了。未曾举事时耶律文心头不乏紧张,可是当事情已经发生之后,所有的紧张和莫名的恐惧一下子都消失了,现在担心已经没有用处,他只需要去坦然面对就成了。
何况,父王的计划成功的把握非常大,即便不能一举擒获帝后,只要逃出上京城,就可以据族帐军与宫卫军对峙,他这边顺利杀掉了宋国使节,只要激得宋国北伐,那么……,耶律文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挺起了胸膛……
“国主,契丹使节求见。”
“耶律文?他来做什么?请他进来吧。”李煜满眼血丝地抬起头来,昨夜与亲信大臣商讨了一夜,直至天色微明几位近臣才离宫,李煜小睡了不足两个时辰,正为如何圆满解决宋国使节遇刺之事烦恼,不想契丹使节又来聒噪,偏偏这也是个得罪不得的。
耶律文昂首挺胸步入殿堂,看见李煜模样,不禁微微一笑,拱手施礼道:“国主还为宋国使节之事烦恼么?”
李煜叹道:“宋国使节在孤眼皮底下受人行刺,凶手逃之夭夭,孤如何能向宋庭交待,岂能无忧耶?”
耶律文大笑:“国主何必烦忧,要找凶手,有甚么难处?”
李煜大喜,攸然站起,探出半个身子问道:“耶律使者知道那凶手下落?他们在何处,还请耶律使者速速告知,孤立即派人去捉。”
耶律文微微一笑,说道:“凶手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煜一呆,拂然变色道:“耶律使者何必戏弄于孤。”
“外臣岂敢,刺杀宋使的,就是在下。若非本人,谁人有这泼天的胆子,敢向宋使行刺?”
李煜呆呆站了片刻,怔怔地道:“你……你……竟是你刺杀了宋使,这可如何是好,孤该如何是好?”
耶律文冷笑道:“某可为国主指点一条明路,不知国主有没有兴趣听听?”
李煜迟疑问道:“请耶律使者直言。”
耶律文道:“某为国主指点的这条明路,若是国主肯答应的话,那么谋杀宋使之罪,耶律文愿一力承担,解你眼前危难。同时,江南一隅之地,饱受宋室欺凌,荆湖、西蜀、南汉前车之鉴,唐国早晚也难免重蹈覆辙,而我……却可以解除你这心腹大患,让你唐国版图扩张三倍不止,不知国主意下如何?”
李煜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吃地道:“你……你说甚么?这怎么可能!”
耶律文夷然一笑:“怎么便不可能?”
他把上京谋反,联手攻宋的大计合盘托出,说道:“眼下,我们可以先签订盟约却秘而不宣,盟约只要一定,本使立即自承凶手。我乃他国使节,受唐国之邀而来,杀的是另一国的使节,唐虽宋国藩属,却非宋国直属,按礼,本不能羁押外臣,宋国如何治你的罪?到时国主只须修书一封,将事情源源本本奉告宋国,接下来就是我契丹与宋国之间的事了。”
李煜嚅嚅地道:“宋国……宋国会这样善罢甘休么?”
耶律文不屑地冷笑道:“就算不肯善罢甘休,那也是与我契丹一战之后的事了。杀人者,契丹使节,难道宋国还能干出放着正主儿不管,偏来向唐国耀武扬威的事来?如此欺软怕硬、贻笑天下的君主,古来无一。
国主,宋国野心勃勃,欲成中原霸主,受我契丹如此挑衅,天下人都在睁大眼睛看着,宋国若不兴兵讨伐,必将颜面无存。然而,只要他们挥军北伐,我契丹之乱便会迎刃而解,某便会顺利登上皇位。到那时,某将亲率契丹虎狼之骑断宋国远征大军退路,把他们尽数葬送于我契丹境内。
这时候,我们的盟约方才生效,国主可趁机倾江南雄兵直捣宋国腹心,咱们南北夹击,灭掉大宋,到时候以长江为界,长江以南国土,尽数归于唐国,长江以北,尽数归于我国,你我两国划江而治,永结兄弟之好,这就是第二条路了。国主怎样抉择?”
李煜一屁股坐回椅上,脸色灰败,半晌作声不得。
耶律文微微一笑,缓缓逼近案前,沉声说道:“江南可以静观其变,直至塞北大局已定方才履行盟约。如果我北国不能尽歼宋敌,宋国不想两面受敌,对宋使死于唐国之事便也只能息事宁人,对国主予以安抚。
若我北国首战功成,歼灭宋国精锐,国主便可趁势发兵,南北合击,一举除此枭雄,从此唐国不必再向宋国乞怜苟安,又可开疆拓土,坐拥万里江山,这条路,可谓进可攻退可守,何须顾虑重重?
国主啊,贵国先主、中主皆叱咤风云之一世英主,国主如今坐拥江南,麾下数十万虎贲,难道就不想仿效先辈,建功立业、开疆拓土,成一世英雄么?”
李煜慢慢抬起头来,脸上没有激昂的斗志,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不得不奋力一跳的困兽模样,嘶声问道:“你……你要孤怎样?”
耶律文笑得就像一个诱良为娼的恶棍,从怀中摸出一份早已写好的盟约条款,缓缓放到御案上,往李煜面前一推,柔声说道:“国主不妨先看一看,如果没有其他意见,就请用玺加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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